昨晚的谈话深深刺痛了我的自尊心,虽然,我可以和他独处那么长时间,可还是不了解他,并没有因此亲近他几分。正如妈妈所讲,他很有分寸,从不轻易吐露自己的心声,却每一样都做得刚刚好,让人挑不出毛病。今天早上,他做了一道法式牛排,搭配XJ的老虎菜,竟别有一翻风味。昨天晚饭的时候,别克送来几公斤上好的牛肉,想必是林汐将其中一部分合适的拿来煎牛排了。
妈妈正和林汐请教煎牛排的事,我只是吃,并没有说话,连句夸赞的话都不想说。“南雨的那几篇小说,你都看了吧?”妈妈突然问他。
我颇感惊讶,却看到林汐也是一副吃惊的表情,但很快就恢复了原状,“读过了,写得很好,我们昨天还一起讨论过。”他说得云淡风轻。
“我家南雨多幸运,有你在,能多教导教导。”妈妈很开心的样子,我却沮丧起来,一旦知道林汐读过我那些小说,全然是因为妈妈对他的拜托,我就心塞。于是一整天,我都郁郁寡欢,特别是在客厅里看到那几本刊有我的小说的杂志,才意识到自己有多蠢,怎么会以为林汐会注意到我。我不知道今天晚上还能跟他说些什么,他对什么都不在乎。
晚饭后,我没有士气再去找他,于是迟迟没有去北面露台,而是躲在自己卧室看书,带着无望的心情看书。这时,北面露台响起音乐,就像我在屋顶看星星那天播放的曲子,只有林汐的CD里有,他比我先到了。那些美妙的乐句像是带有某种魔力,轻轻撩拨着我的心,我又有理由去找他了。几乎是带着轻松愉悦的心情,我打开房门,沿着走廊绕了半圈,奔向对面的露台。人一旦陷入爱情,就不会长记性,我也是。
果然,那台CD机在桌子上悠然地转动,林汐正坐在老位子上以同样的节奏抽着烟,眼睛微闭,他的背后是月光下空灵的河谷,和一片灿烂的星河,被这音乐围绕,透着一种庄重而悠远的气息。没有任何动静,我只管站在露台的门框边看着这一切,也许是此生再也难以忘怀的一幕。此后无论在哪里,只要仰望星河,我便想起这天和夜空融为一体的林汐。
“这是什么曲子?”一曲终了,我才小心翼翼地问他。
他睁开眼,很自然地看了看我,对我的到来并不惊讶,“这是勃拉姆斯的C小调第一号交响曲。”他回答。
“真好听,”我说,“能写出这样深情、隽永的音乐,勃拉姆斯一定是个多情的人。”音乐减去了我心头的浮躁,我感到从未有过的的庄严。
“是的,他不仅多情,对音乐,更是有自己的信仰。一个音乐家,如果不能坚持自我,是很难有传世杰作诞生的。”林汐说。
“你今天,不会是来给我上音乐课的吧?“我故意调侃他,也是告诉他,我很在意妈妈托付给他的这件事,而且,对此很不满。
然而他表现出的,依然是一副无关痛痒的表情,似乎我生不生气,在不在意,并不会影响他什么一一他自有安排,随心所欲,不受任何人左右。而我,每每发现自己再次陷入这种一边倒的境地,反应过来已经太迟了。“想听吗?“他问。
我的自尊不允许我现在说出”想听“这两个字,哪怕心里有多渴望。但是一想到如果我说不想听,他会立刻走掉或者再也不和我说话,我便缴械投降,“当然了。”我只好这样回答。
“我可能不会给你讲勃拉姆斯和克拉拉的故事,”林汐说,“尽管克拉拉对他的创作生涯有很深的影响。”
对此我不置可否,不管是勃拉姆斯还是克拉拉,对我来说,都很陌生,我只想听他说话。“你是不是很喜欢勃拉姆斯?”我问。
“我很喜欢他的音乐,还有他的音乐信念。”林汐说,“如果被扔在一片孤岛上,我希望能带走的唯一的东西,就是勃拉姆斯的音乐。它们是那么自然,那么真诚,就像森林和河流一样完美。”
“很诗意。”我说。我希望他多说一些,再多一些。长这么大,我从没听谁这样对我讲音乐,讲一位音乐家,像是带着诗歌和文学的语言,慢慢将我融化。也就在此时,我意识到,这恰恰是我渴望的,长久以来需要填补的——你是一个多么懂我的人啊,甚至比你想象的更懂我,可是你根本不知道——这该是个多么奇怪的局面,林汐,林汐,我愿意放下所有走向你,可是你,你根本不了解,你对面前的这个人,产生了怎样要命的影响。
“是的,其实在勃拉姆斯时期,当时瓦格纳和李斯特还在,可以说,勃拉姆斯站在十字路口。他生活在一个属于瓦格纳的时代,一个像李斯特这样魔鬼附身的时代。这两位都是激进主义的代表,他们象征着全新的音乐理念。勃拉姆斯的音乐,则遵从了门德尔松、肖邦和舒曼,接着又通向贝多芬和巴赫。这在当时看来,是过时,是守旧,并不被认可和接受。然而,勃拉姆斯一心从古典音乐中汲取营养,心甘情愿为自己的古典主义理想奉献生命,他一辈子都在为写出卓越的作品恪守自己的创作理念。”林汐像是自顾自说着,并不像是特意说给我听。
“你可能不知道,他的这首C小调第一号交响曲,前后创作了整整二十年,”他接着说道,“只因为他太敬畏贝多芬,在前辈的卓越作品面前,他自知创作什么都是无法超越的。然而这首交响曲,问世之后引起巨大的反响,被称为贝多芬《第十交响曲》,可见人们对它的喜爱。”
“我明白了,写作,也同样需要敬畏之心。”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不惜打断他的话,我终于明白他讲勃拉姆斯的用意,看他此刻的表情,我想我的判断没有错。
他看看我,又开始抽起烟来,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太大变化,我甚至不知道,如果有一天他得知自己要死了,是不是也还能保持这样的淡然,而恰恰是这种淡然,令我对他更加着迷,我总想一窥这淡然背后的秘密,因为没有人比我更想变成他那样。
“也不尽然,”他吐一口烟,关掉CD机,然后换了一张碟,又重新打开,“除了坚守自己的创作理念, 我们可能会忽略一些很重要的东西,比方说,故事的节奏。”
原来他没忘,原来他昨晚丢下那句话是有准备的?原来他今天放CD就是为了跟我讲故事的节奏?我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有一丝丝希望他就是在意我,昨晚丢下那句话,就是为了今天依然可以在这里见到我?可能是我看他的眼神太过明显,他突然避开了我的目光,问道,“你读过《红字》吧?”
“你指的是霍桑?”我当然知道,还记得当初读这本小说时,也是一个暑假,被艾莎看到,她还嘲笑我怎么读这么晦涩难懂的东西,等我给她解释了一番故事之后,她竟然落泪了,被海丝特和丁梅斯代尔的爱情悲剧所打动,更为珠儿的狂野和反叛所折服——从来不看文学书的她,借走了我的那本《红字》,至今没有还回来。
林汐点点头,此时,CD已经响起来,是一段很单调的曲调,不断地在密集的鼓点中出现又消失。“这是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七交响曲》,你听听这第一乐章,表现方式是不是和《红字》第一部分的叙述方式非常相像,霍桑有时候在叙事的时候,也会放弃掉一部分故事的起伏,就像这一乐章,舍弃了管弦乐部分,听起来情绪很平淡。”
我豁然开朗,开始明白林汐所讲的故事的节奏是怎么回事,而这首《第七交响曲》,在内容和形式上都与《红字》有着非常高度的契合性。特别是结尾那一段,霍桑和肖斯塔科维奇都用了短暂的抒情段落来结束这强大的高潮,以期实现主人公的灵魂救赎。当音乐结束,我的思潮还在强烈的震撼中,又是第一次,我深深领悟到写作和音乐的关系。
“音乐真是个神奇的东西。”我说,“没想到它和文学如此相通。”
“在文字发明之前,声音就是最好的传播思想的方式,它是最古老的灵魂载体。”林汐看着我,“所以,许多文学大家都是音乐爱好者,他们能从中找出很多灵感。甚至有很多文学家,能听出音乐中表达的色彩。”
我想起了我的《一只寻找星星的猫》,突然迫切想从音乐中获得一些启发。“我想我需要多听一听大师的作品。”我还想说,你在身边真好,一语就能破解我的写作难题,我还需要你,可是我说不出口,因为林汐已经掐灭吸了一半的烟。我知道,如果他做这个动作,就表明,他要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