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预料中一样,整整一天我都在躁动不安中度过,小说只写了几百字,就再也没有了心思。长长的午后,我都在睡觉,神经却兴奋得睡不着,闭上眼睛就是林汐的影子,燥热的空气中,弥漫的是绵延的相思和若有若无的悲伤。
傍晚的时候,别克载着爸爸和林汐回来了。我假装在卧室的阳台上浇花,好第一眼就看到林汐。别克开的是一台老旧皮卡,从远处就能看到林汐和爸爸在后方货箱里坐着,在土路上若隐若现。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往花丛后躲了躲。
我看着车子停下,林汐下来,还是那副悠然自得、不紧不慢的姿态。别克则手脚利索地从货箱里往下拎东西,一手拎一大包,却不让林汐帮忙。就在这时,我手中的水管鬼使神差般地滑落下来,伸出阳台,水哗哗地往下流。
“南雨!”别克第一个叫出声,“我早就觉得阳台上是你,你躲在花后面做什么?”世界上最尴尬的事,大概就是我那可笑的想偷窥林汐的举动被发现吧。别克缺根筋没脑子我是知道的,但是不知道他蠢到当面揭发我而不自知。
我忙转身去关水龙头,已经感到林汐从背后抬头看我,我真希望他没注意到别克说的话。罢了罢了,还是什么也不要回答,会越描越黑的。直到吃晚饭前,我都躲在自己屋里不出来,心情沮丧到极点。期间,能听到林汐回屋的声音,还有去浴室的声音。这层有一间公共浴室,是专门给客人用的,我想他是冲澡去了。
要不是艾莎来,我打死都不会去吃晚饭。她先是大声怪罪我昨晚怎么不打声招呼就走了,害得她找了我很久,然后又拉扯着我和她一起下去吃晚饭,想以此让我表示一点对她的歉意。她喜欢热闹,知道林汐和别克都在,是一定不能错过这么难得的聚餐的。我只好佯装若无其事的样子,和她一起下楼。
餐桌上多了新鲜的白水煮牛肉和牛杂,还有我家园子里没有的蔬菜、水果,都是别克从家里带来的。每次我家有客人来,别克都要带来他家的农产品招待,就好像客人是他家的一样。我们已经习惯了别克家的这份好客,在XJ,每一户哈萨克人家,对待远方来的客人,都一如既往地热情和大方,这也是爸爸喜欢这里的原因。
庆幸的是,林汐还没有来,我好有时间整理自己散乱的情绪。我选了一个靠边的位置坐下,等大家都落了座,我才发现留给林汐的,正是我对面的座位。想了他一整天,唯独现在不想见到他。确切地说,是不想让他识破我尴尬的样子。
爸爸看上去很高兴,想必是和林汐聊得很好,因为在这县城里,少有人和他谈学术,谈历史,谈考古,林汐的到来,满足了他的愿望。
艾莎坐在我旁边,已经迫不及待拿了块肉来吃,“别克啊,你家今天杀的是牛娃子吧,这肉这么嫩。”
“嘴馋!客人还没上桌呢。”别克笑着责怪,“小牛仔肉,草场里乱跑着长大的,比喂饲料的牛好吃!这肉你想买都买不着。”
“抱歉让大家等我了。”这时林汐坐上桌,能看出是刚洗完澡,头发半湿半干的,闪着棕黄色的光,脸上亮晶晶的,比刚来时看着更加健康一些,显得更帅气了。他和餐桌上每一个人打过招呼,对我也一样,只是客套地、微笑地点头示意。我还能做什么,以同样的动作回应之。
“XJ气候干燥,沙尘多,所以在那里待一天,身上都是浮土,用水冲冲就好,你再待几天就习惯了。”爸爸做了一个大家开饭的手势,特意关照林汐。
“等习惯了我也就该回去了。”林汐淡淡地说,“我很喜欢这里,好像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说来你们也许不信,我到北破城子的时候,就好像到了一个原本属于我的地方。我想,人如果真的有前世的话,我的前世没准和这里有着很深厚的渊源呢。”
我没想到这么玄之又玄的话是从林汐口里说出来的,什么前世今生,在我看来,都是迷信,是那些可笑之人自我麻痹的手段。现在听他这么说,我竟有点相信起来。
“我想,你肯定是受你导师的影响啊!当年詹姆斯教授发现若羌罗布泊墓地的时候,我就想,如果我能小十岁,就随他一起去美国,学习考古。林汐啊,你现在正在做的,是我当年想做却没有做到的事。这点,你南伯伯我啊,还真是有点羡慕你呢。”对于墓地,爸爸有一种特别的热衷——人人都知道,他固守着北破城子一座古墓,试图从中挖掘出什么能证明他的猜想的证据,可是至今一无所获,挖掘工作一度停滞。
我就知道,今天,爸爸口头上是带林汐去考察北破城子,实际上是带他去看那座古墓了。果不其然——
“考古一直以来都是我的爱好,我喜欢古人留下来的那些东西,尽管过去百年、千年,它们依然能和我对话,向我传达古人的智慧和思想,这是考古最吸引我的地方。”林汐说,“咱们今天看到的这座古墓,虽然表面上只能看到一些壁画,但是已经能判断出来自晚唐时期。”
“我就说嘛!”爸爸激动地一拍桌子,“这是江袭将军的墓没跑了,方圆几百里内,这是迄今发现的最大的一座古墓了,可惜被盗了太多东西。林汐,你的导师是这方面的专家,你肯定也继承了不少他的衣钵,这次你一定得帮我找找线索。改天我带你去看看我的工作室,那里还保留了一些出土的文物。”看爸爸那样子,恨不得管林汐叫老师。我暗笑,爸爸骨子里那么清高的一个人,对林汐倒是没有一点架子。
“南伯伯,您天天守着古墓又不能当饭吃,别把客人饿着了。”艾莎可从来不在爸爸面前讲礼数,和他说话就跟老朋友一样,她吃完手里的肉,正吮吸着指尖残留的肉渣。
爸爸也不在意,“对对,艾莎,你给林汐夹菜。”
“对了别克,你的老把戏呢?”艾莎虽给林汐夹了一块菜,却俏眉一挑,冲别克使个眼色。
艾莎说的老把戏,是别克的老传统,我和爸爸都知道。一听艾莎现在要用它来对付林汐,我有点于心不忍,真不知他会是什么反应,我可不想看到他当众出丑的样子。
这时别克已经跃跃欲试,他从厨房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一盘奶酪,端了上来。这种奶酪,是哈萨克人家的常备食物,是用马奶发酵变成酸奶之后,再经过一系列加工才做成的,味道酸中带着奶腥味,没吃过的人会很不习惯,吃一口便想吐。一想到林汐吃了之后的囧样,我真希望他拒绝。
“林博士!”别克称呼起别人来总喜欢用尊称,显得他很有礼貌,自从他见到林汐,知道他是美国来的博士,就一直叫他林博士。“我们这里啊,有一种珍贵的美味,是我家自制的奶酪。”他说着拿起一块,“凡是有客人来,我都会用这款奶酪招待他们,以表示欢迎。请林博士品鉴,这可是西域难得的美味。”别克笑盈盈的,把平时作弄别人的那一套串词讲得有声有色,我纳闷他使起坏来怎么变得这么灵光,口齿伶俐。
林汐不知是计,接过那块奶黄色的奶疙瘩,先在手里把玩了两秒,然后轻咬了一口,没有咬动,酸奶疙瘩比较硬。
“使劲,”别克说。
“咬这边,”艾莎已经迫不及待指给林汐看露出尖尖的那一边,比较好咬。
林汐犹豫了一下,照着艾莎指的那块使劲咬下去,吃进嘴里。起初,他并没有嚼,而是让奶酪在口中停留了一会儿,好像在试着品味,又好像在慢慢适应奶酪的味道。果不其然,等腥酸味出来,他眯起了双眼,嘴巴微张,差点把奶酪吐了出来,但是出于礼貌,他并没有这么做。
我瞪了艾莎和别克一眼,他们正盯着林汐的样子,彼此交换了捉弄得逞后的坏笑。我好想让爸爸阻止他继续吃下去,爸爸却不动声色,看着这一切发生。
林汐的唇齿又动起来,他在嚼那块奶疙瘩。我紧张起来,这种奶酪,在嚼的时候奶腥味最重,碎开的奶渣会释放出封存在里面的所有味道,冲击人的味蕾。很多人就是在这时候,会忍不住那股强烈的刺激,才把它们吐了的。
然而林汐只是轻皱了眉头,闭起双眼,一副沉醉其中的样子。然后,他的神情舒缓下来,甚至面带微笑地将嚼碎的奶酪悉数咽了下去,这才缓缓睁开眼睛,像是在回味刚才的过程。“果然是天然的美味,”他由衷赞道,“朴实、醇厚,带着牧场的味道,有一种生命的气息。”
艾莎和别克都看呆了,由彼此坏笑变成相互惊讶,他们睁大眼睛瞪着林汐,好像在看一个稀奇的物种。
我则更为震惊,心底涌出一阵狂喜。想起当年刚刚搬进这里时,别克第一次请我吃这种奶酪,我的反应和林汐一模一样,让想看洋相的别克颇为新奇——他说我是他见过的唯一一个第一次吃奶酪就爱上的汉族人。那么,林汐是第二个?
“真是奇了,林博士,以前只有一个人和你一样,就是南雨!”别克激动地说。
我很感激别克这么说,至少他这些冒冒失失的话,让林汐知道,我们又多了一个共同点。
果然,林汐看向我,眼神略带惊讶,但很快就消失了,代之以淡淡的微笑,这微笑我太熟悉,客套。 “好巧啊,”他说了一句,然后将剩下的奶酪放进嘴里,品尝着,不再看我。
就这?什么叫“好巧啊?”?就这么结束了?我和你很像你知道吗?我带着怨念瞪眼看他吃完剩下的奶酪,竟忘了其实自己一句话也没有说,还能指望他说出什么来。
反倒是艾莎,跟上了发条似的,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林汐也乐得回应。我好想变成她,这样就可以随心所欲和林汐聊天了。可是现在我只有装作不在意,却竖起耳朵偷听的份儿。一想起别克傍晚时揭穿了我在偷看林汐的事实,而此刻我却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不定林汐会认为我有多虚伪。对,我是真虚伪。真希望这顿晚餐早点结束,好让我看起来不那么可笑,好几次我都想中途走掉,又觉得这样做显得更加刻意回避似的,只好作罢。
好不容易挨到晚餐结束,我如释重负,打算上楼休息,好独自回味这一天做下的傻事。偏偏艾莎要我弹琴,说什么是为了对我昨晚不告而别的惩罚,还说什么林汐来了,好借我的琴以表欢迎。别克立马响应,只要是有热闹的地方,他总是要不失时机地凑一凑的。
“我累了,想休息。”我不胜其烦,想起林夕床头柜上那些古典音乐CD,我那些俗气的流行歌曲,怎么能上得了台面?我看一眼林汐,他似乎并不在意我弹不弹琴的,只是临时中断了和爸爸的谈话,礼貌性地等着我的答复,听到我拒绝,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好吧,我做什么他都不会在意的,这倒也好,但愿他也没在意到我偷看他的事实。
爸爸从不勉强我,正挥了手放我回房间,妈妈却回来了。她没赶上陪林汐吃晚饭,说了一大堆抱歉的话,然后,便让我弹琴,说怎么着也得表示一下待客的诚意。我不敢再拒绝了,只好硬着头皮弹了几首,王菲的,还有几首俄罗斯的曲子。至少这些听上去旋律优美,不至于那么不堪入耳。
我用眼睛余光扫过林汐,发觉他在和爸爸妈妈聊天,便放了心,但愿他什么也没有听到,但愿他没有看出我的窘迫,但愿他不知道,我今天一整天都在想他。换曲的间歇,我听到林汐对爸爸说,“明天我想去文化馆查一些史料……”,心里又翻动起来,史料,除了爸爸,还有谁比我更熟悉吗?我压抑着自己的冲动,继续弹下一首曲子,脑子里却幻想着和林汐一起去文化馆的情景。
一直到睡觉前,我都被一个念头控制着,那就是该找个什么理由和他们一起去文化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