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汐死了。”爸爸在电话中,告诉我这个消息,一如我在论文答辩现场预感到的那样,他永远离开了。“南雨,你会去参加他的葬礼吧?”爸爸低沉着声音问。
“不,我不去。”几乎不加任何思索地,我脱口而出,连我自己都惊讶何以这么快的速度拒绝爸爸。林汐活着的时候,我没有去找他,死了就更没这必要了。我挂掉电话,突然一阵恶心,开始呕吐起来。
雷德慌忙扶我去卫生间,捶背、递水,直到我吐不出来,才又帮忙脱去吐脏的衣服,为我换上干净睡衣。我任由他这么耐心地照料着,看得出他一直以来都很享受这一过程,只不过以前,我极少给他这样的机会。“雷德,”我投进他怀里,“很抱歉,让你为我操心了。”
“你明明知道我很乐意。”雷德搂住我,露出腼腆的笑,“你没事就好。只是——”他眉角犹豫起来,想说又说不出口。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今天的举动他都看在眼里,这时候没必要再对他隐瞒林汐这个人了。“他是很久以前,在我生命里出现过的人,一个我曾经希望他死掉的人。”如今,他真的死掉了。
“我真羡慕他,你的灵魂都被他填满了,有没有给我留一点小小的空间,嗯?”雷德半开玩笑地问我。他总是这么绅士,连吃醋都让人觉得舒服。
“你知道吗?”我没有直接回答雷德的询问。“就在今天早上,在教堂里,我看到了他。还有那只乌鸦,我确信它在看我,就是在那时候,我意识到他来跟我告别了。”
“一只流泪的乌鸦?”雷德重复道。
“你也许不相信,在很久以前,这种事情就发生过。”我合上眼,林汐的面容又在脑海里浮现——那是多么刻骨铭心的过去啊。
“南雨,”雷德突然扳过我的脸,蓝眼睛透着一层庄严而忧郁的薄雾,我从未见他这般严肃过,“和他好好告别吧。”
“为什么?”我问。
“因为,其实,你每天晚上都在睡梦中喊他的名字。对我来说,林汐一点都不陌生。”雷德说。
我“噌”地起身,几乎是急切地、不假思索地招呼雷德,“陪我去参加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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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机场,买了最近一班去剑桥市的机票,看着机票上的时间,我才惊觉,原来我离林汐这么近,不过两个小时的飞行距离。可是我来美国三年多时间,却从没有去找过他。原因只有我最清楚,我想如果林汐还活着,他也很明白。
葬礼很简单,只有林汐的几个最亲近的朋友参加,当然还有他的爱人——珍妮。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几年前,在林汐寄给我的唯一一封信中,夹着一张他和珍妮在一起的照片,还有两人结婚的消息。
从那之后,我就自动把林汐这个名字排除在脑海之外,尽量不让他侵扰到我,因为一旦稍稍放松心门,让那些感觉回来,随之而来的,便是翻江倒海的痛苦。而我,是不屑与那些痛苦作斗争的。这些年心里筑起的围墙日益坚硬,使原本高傲冷漠的我变得更加坚不可摧,我也相信再也不会有任何情感的洪流能打败我,却隐隐的,小心翼翼地躲着林汐那一支。
当我看到墓碑上林汐那张小小的照片,心里甚至带着一丝庆幸,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盯着他,而不必在意他是否也盯着我,或者想对我说什么。“林汐,你再也不能动摇我的心门了。”我在心里对他说。这一刻,我竟有一丝解脱。
珍妮似乎一直很关注我,等葬礼结束,她很快来找我和雷德,当时我们已经决定乘下一班航班回斯坦福。
“南雨,”她操着不怎么标准的普通话叫住我,着实让我大吃一惊,我以为她并不认识我。
可是我不想露出丝毫大惊小怪的样子,只是回头淡淡地回了一句,“珍妮。”
珍妮听出我也认识她,会心一笑,“南雨,谢谢你能来。我没有你的联系方式,只好按照林汐的要求,通知了你爸爸。”
怎么?是林汐要求我来的?“活着的时候不理我,死了却要通知我来。”我有些气,浑然不知这是哪门子的关系。雷德听我这么刻薄,轻轻拽了拽我的胳膊,见我没有收敛的样子,只好暗中放弃。
“其实,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南雨,这些年,林汐一直都很在意你,他常常跟我讲起你,讲起你们的故事。”珍妮看着我说,像是在看一个很久很久的朋友,美丽白皙的脸上展露着善意的笑容。
我不太敢再往下听,感觉心门即将崩溃,我自以为修筑了这么多年的铜墙铁壁,即将被珍妮几句话击垮。“你别说了,我不想听。”我不太友好地制止了她。
“如果你们不着急的话,容我带你们去趟林汐的住处,他有东西留给你。”珍妮说。
这倒是我没想到的。“林汐的住处?”,她没说“我们的住处”,好像他们不是一家人一样。我站在原地,动作有点迟疑,心里已经决定要去了。
“你该不会以为,林汐仅仅是叫你来参加他的葬礼的吧?”珍妮笑道,她的脸上已经看不出悲伤,但愿我的脸上也如此。
二十分钟后,我们来到林汐居住的公寓,那是哈佛边上一所两层的小型公寓,周围环境优美,比较安静,在我看来,更适合老人居住。珍妮引我们上了楼,我谨慎地环视了一圈林汐的房间,家具陈设简单朴素,整体色调灰白相间,就像他一向给我的感觉。
想到他离开我的那些年,就在这里生活。在我那么期盼他的那些年,他在这里和别的女人谈情说爱。在我又开始恨他的那些年,他在这里不知爱着谁,我就难过起来。这里的空气,依然弥漫着他的味道,那熟悉的香烟,在烟灰缸里躺着的半残的身躯,都告诉我他似乎还没走。
珍妮并不客套,任由我们站在房间的某处,自己去了另一间卧室。不一会儿,她手捧着一个精致的原木色盒子出来。“这是留给你的,”珍妮把盒子交给我,“林汐再三嘱咐让我亲手交给你,这对他来说非常重要。”
我接过盒子,轻触原木带着年代感的质地,感觉平生又和他在一起了。我终于卸下面具,提出萦绕在心头很久的问题, “他是怎么死的?”。
“家族遗传病,这个家族的男人,都活不过30岁,林汐今年31岁。”珍妮说。
这让我颇感意外,他从没跟我提到过这些,不过对于这个只认识了一个月的人来讲,我又真正对他了解多少呢?如果他是因为车祸或者什么别的意外而死,我听了或许会更好受些。家族遗传病?这么说,他离开我也许是因为……我不能往下想,也不敢久留,生怕林汐还未散去的幽魂包裹着我,让我陷入不可自拔的境地。
我立刻和珍妮说再见,拉着雷德说要赶飞机。珍妮没有挽留,临出门她说了一句:“我们没有结婚,我是林汐的表姐。”
当时我背对着她,只是微微点头作为回应,因为不想让她看到我瞬间流下的眼泪。我有种直觉,这泪水,会陪伴着我,一路回到斯坦福,正如雷德陪伴着我一样。事实证明的确如此,回去的飞机上,我哭了一路,然后又睡着了。
雷德是个很贴心的人,回到公寓之后,他没有再提林汐的事,我将盒子放在客厅露台上,不去碰它,他也没有多问。入夜,等雷德沉沉睡去,我才起身去了露台。我不知道盒子里是什么,只知道那是我与林汐在这个世界上留存的最后一点联系,我只想在独属于我们的空间打开它。
露台很小,但是视野很好,我很喜欢。这里只有一张小圆桌和两把藤椅,夜深人静,我常常在这里抽烟,望着北面的星空发呆,每当这时候,雷德则静静看着我。现在,只有我,原木盒子,以及,那一片天空。
我点燃一支香烟,像往常那样,坐在藤椅上,吐着烟圈,一面静静欣赏着星空。这间小公寓当初不好出租,因为它的露台在北面,见不到阳光,却恰恰合了我的心意,所以我以很便宜的价格便把它租了下来。即便常常有朋友来,他们也很少光顾这个露台。从此,这里便成了我最私密的放空空间。雷德很久之后才发现这个露台的奇妙之处,但我们心照不宣,谁也没有说出口。
原木盒子就放在圆桌上,好像林汐的一部分,和我在一起。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变化,以往我独自坐在这里的时候,养成边抽烟边发呆的习惯,渐渐享受起心中没有一丝微澜的安宁感觉。如今,突然像是又和林汐在一起,没有想象中的悸动,心情反而异常平静。也许这只是一种悲伤过度的暂时表现,不过谁知道呢。
连续抽了三根烟之后,我才不紧不慢地打开盒子。里面躺着的,是一个老式笔记本,只有过去才有的那种棕色塑料封皮,可能因为浸过水的缘故,表面有点凹凸不平,还带着些浅色的斑点。翻开封皮,扉页上写着三个字:
致南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