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们意识到时间的过去,日头已晒过三竿,林汐和我一样,并不着急赶路。我想起来水库边上有一片同学家的瓜地,几年前我和爸爸经过的时候,还摘过西瓜,没有比这更解暑了。
于是,我们又骑车出发,在驶出那面镜子没多久,便看到一片绿油油的瓜田,田梗上一排排地,散落着又大又圆的西瓜,正是成熟的好时节。我暗自庆幸自己的记忆没有错。
“你等我一会儿。”我把车停在瓜田边,观察了一眼四周,瓜田对面有间小土坯房子,我料定那是看瓜房,但是离这边还有一段距离,如果有人出来,我们还是还得及跑远的。于是我毫不犹豫地走进最近的一片瓜地,挑了一个个头适中,熟度刚刚好的瓜,摘下来就往外走。林汐看着我笑,指指我背后。我知道一定是看瓜的人看到我们了,因为已经能听到远处的叫喊声。林汐指指车前的篮框,我会意,忙将西瓜放进去,骑了车就走。等到看瓜的人赶过来,我们已经骑远了。
“你怎么想起来摘别人家的西瓜了?”几分钟后,当我们坐在路边一处小树林里,吃着刚打开的西瓜时,林汐问我。
“我姨妈家也在乡下,附近有一片这样的瓜田,小时候,我和表哥、表姐们一起玩,渴了,就到瓜田里摘一个西瓜来吃。看瓜的人从土坯房子里跑出来,喊两声,把我们几个人哄走,也不会把我们怎么样。等夏天过去,我姨妈会给那家瓜农满满两袋麦子,算是交换。”我太乐意给他讲小时候的事情,这么分享是我的乐趣。“你小时候干过我这样的事吗?”尽管知道不太可能,我还是这样问他。
他停下来,若有所思,然后用一种忧郁的眼神看着我,“我不记得了。”他说。“这西瓜真甜香。”他又接着说,我知道他又在转移话题,看起来,他又有什么不想告诉我了,这还是今天第一次。与他相处这些天,我已经能分辩出他交流的模式,通常他不想说的事情,总是能以一种极为巧妙又不惹人讨厌的方法掩饰过去,不了解他的人甚至觉察不到这一点。也许这就是妈妈所说的,他很有分寸。每到这时候,我心里就一紧,为不能让他敞开心扉而难受。
“是的,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的西瓜更好吃了。”我应着,心知他不会再说小时候的事情了。
就这样一路走走停停,我们俩谁也不打算赶紧上文化馆,所以当我们到达史料室,找到林汐所需的古籍时,已经中午了。我试着回避任何关于时间的问题,而他似乎也不着急。我多希望这样的时光就这么一直持续下去。
“你饿吗?我知道这附近最好吃的粉汤馆子,带你去吃。”我省略了午饭两个字,好像这样就能让时间过得慢一点似的。
林汐点点头,眼睛亮了起来,“听你安排。”
这句话鼓励了我,这么说,我可以一整天都和他在一起,如果我愿意这么安排的话。“好啊,听我安排。”我不由得笑出声来。
县城不大,我们把自行车撂在文化馆门口,步行十来分钟,便来到十字商城一楼的“老牛粉汤馆”。这一层全是饭馆,每一家我都烂熟于心,从左往右是“三台凉皮”、“老马拉面”、“和田大盘鸡”、“奇台土坑烤肉”等等,而我的最爱,是老牛家的粉汤馆。他家的馆子,不仅有好吃的粉汤,还有很多特色小吃,在我家里可吃不着。我早有打算,这些我爱吃的东西,要让林汐都尝一遍。
老牛伯伯是馆子的老板,他原先是QT县人,怎奈媳妇儿去世的早,他受不了相思苦,躲在外县,流浪了几个月后,便决定在北庭县城定居下来,开了家粉汤馆子过活。他虽然比我爸爸年龄还大,但是一点不介意我直呼他老牛,他总是喜欢在我吃粉汤的时候,坐在我身边,讲他和他媳妇儿的那些事情,只有我愿意不说话,静静听他讲完。在这一片儿的饭馆,老牛是我唯一结交的朋友。
看到我和林汐进来,老牛主刻招呼,先嘱咐服务员端两碗粉汤上来。
“这就是你家那位客人吧?”老牛乐呵呵的,跟看到什么新鲜物种了一样,盯着林汐看,“啧啧啧!攒劲呀,看着就和我们这地方人不一样,像个洋娃娃撒!”老牛说的是土语,我知道林汐听不懂。
果然,林汐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我只好替他翻译,“老牛说,你长的不像这里的人,你长的像我!”不知道我哪里来的厚脸皮,故意把我们俩往一块儿凑。
林汐一个劲儿地笑,他冲老牛点点头。
不一会儿功夫,我点的菜就上齐了,摆了大半个桌子。“这是洋芋鱼鱼,土豆和面,用鸡血饼炒的,在别处,你找不到做鸡血饼的饭馆了。这是羊肉焖饼子,老牛家的饼是一绝,分好多层。还有这个,是加沙,外焦里嫩,用鸡蛋将肉裹起来再用油炸。这个,是土坑烤肉,隔壁QT县的一绝,老牛传到这里来的,加了他调的秘制酱料,口味独一无二。这儿,还有老虎菜,凉面,揪片子,过油肉拌面。不知道你爱吃哪样,所以我都点了些。”每上一道菜,我就给林汐详细介绍一番,林汐很认真地听着,一边细细地品尝,看得出,他吃得特别香,每吃一口,都不忘评价一番。让我高兴的是,他爱吃的东西,和我一样。那些常人不怎么爱吃的食材和调料,他都能接受,就像当初品尝奶酪一样。
“看来这个世界上不止我一个怪人。”吃到一半,我对林汐说。
“怎么讲?”他问。
“因为第一口就爱上奶酪和鸡血饼的人,除了我之外,你是我见过的第二个。”我说。
“南雨,”他突然唤了我的名字,“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就是世界上有些东西,虽然是第一次见,但是却觉得很熟悉?”
我看着他凝望的眼神,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我好想告诉他,第一眼见到他,我就觉得我们很熟悉。可是我被他眼里的忧郁之光震住了,不知怎的,那眼神让我想大哭一场。
这顿饭吃了很久,老牛是个话不停的人,见到林汐来,又是我带他来的,格外兴奋。拉着林汐说东说西,问他千百个问题,奇奇怪怪的,对BJ、对美国都充满十二分的好奇心。林汐似乎并不着急,徐徐道来。那些在美国求学的经历,我从来没听他说过,如今,在老牛的盘问下,他细细地讲,这是我第一次听他讲了这么久自己的故事。我很感谢老牛,他让我有机会能了解林汐更多一点。
不知不觉已是下午,我带林汐去集市逛了逛。其实我很早就有一个愿望,就是和林汐一起穿维吾尔族的库依乃克,那是这里最有特色的名族服装,所幸也是我们喜欢的白色。我期望,我们在一起的这些日子,能通过这样的形式变得更有仪式感,我希望,即便过几天他就离开,也不要把我忘在一边。
对我今天的安排,林汐显得随遇而安,看到他沉浸其中,并不是为了特意讨我高兴,而是很享受当下,我就真心喜悦。他很喜欢我帮他挑选的那件库依乃克,除此之外,他还挑选了一顶维吾尔族大妈手工缝制的羽毛帽子,说是带给他妈妈留作纪念。他神情亲和地和小摊贩们聊天,询问那些五彩斑斓的布料、首饰、玩具的详细情况,就像个发现新世界的小孩,眼里充满了新奇。我从没见他像今天这样高兴过,也从没见他像今天这样笑得这样开心,这样长久。当我带他去喝雪花凉时,他被那冰冰爽爽的口感和清清甜甜的味道惊艳到了,给我讲起小时候喝橘子汽水儿的事情。他用盛满了雪花凉的杯子边儿贴住我的半边脸,说是给我降温。我激动得心都快跳出来。
然而最让我感到神奇的还不止这些,当我们在集市里毫无目的地乱逛时,不经我的指引,林汐便注意到一位卖酸奶的老奶奶,她坐在马路边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几乎淹没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打我小时候起,我每到集市,都要去她那里喝酸奶,因为她自制的酸奶最好喝。林汐径直走到老奶奶那里,点了两碗酸奶。我这才走过去,很惊异他是如何在这么陌生的环境里,一眼就发现这里的。
“南雨经常来我这儿。”老奶奶高兴,握着我的手拍了又拍。
“你怎么发现的?”我问林汐。这个摊位,不知道的人根本不会看一眼。
“我就是觉得老奶奶亲切。”林汐说,“还是那种熟悉的感觉。”
我开始相信林汐所说的那些关于转世的话,也许,他的某一世,真的在这里生活过。
回家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而我还不想那么快就走,只想把时间拖延,再拖延。“坐过马车吗?”我问他。
“没有。”他回答。
“要不要找找熟悉的感觉?”我逗他。
他笑了,使劲点头,和他心意相通的感觉让我快乐得起飞。
我们赶在巴依老爷收摊前,找到了他和他的车,当时他已经卖完了西瓜,正准备回家。我知道巴依老爷家,离我家只有两公里远了,只要乘他的马车,再步行就能到达我家。巴依老爷见是我,立马赶走了找他蹭车的几个毛头小混混,这让我和林汐都有点不知所措。最终,我们坐上马车,每人靠一边,晃晃悠悠出发了。虽然巴依老爷的马是匹老马, 但是走得稳而坚持,从不偷懒。
马车在金灿灿的夕阳下缓缓前行,像穿过时光的奇妙机器,带着马路两旁向日葵花田、丛丛玉米穗、落日鱼塘的层层画卷,将我和林汐带往美轮美奂的梦想之国。我只希望马车慢一点,再慢一点,永远也不要到达。因为我知道,今天过去,这样的日子再也不会出现。
林汐自始至终没有抽一根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