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
岑玉皎视线凝在眼前燕诚帝锦袍上那只绣得栩栩如生的飞龙上,想要说些什么喉咙却哑了言。
他刚刚年过四旬,理应是男子意气风发的年纪脸上却布满着浅显的沟壑,眼神浑浊不似清明,白发也逐渐隐藏在青丝中,宽大的龙袍遮不住他清瘦的身型。
岑玉皎恍然,眯着眼睛,清斋阁烛火昏暗,将他的半张脸隐藏在昏黑的光线里,但她依然觉得眼前的父皇竟陌生了起来。
她的父皇是周朝有史以来最为文韬武略的皇帝,收复边疆失地,抵御海贼外患,数不尽的丰功伟绩,却不知何时沉迷起道家法术来。
就连记忆里一向魁梧结实的身材也逐渐变得像那些请来的道士一样如同残烛般瘦削。
“李康恒说你在清斋阁几乎不吃东西,即使吃了也是随意敷衍两口,为何这样?”
燕诚帝冷淡地将从饭盒里拿出来的饭菜推到岑玉皎的眼皮下,黑眸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父皇是生气了。
平日里他怎么舍得语气这么冰冷无情对自己说话,连乳名“皎皎”都不肯唤她。
岑玉皎垂下眼睫,视线轻扫盘中色香味俱全的饭菜,都是她平日里最爱吃的,甚至连桃酥糕点都配齐。
勾人味蕾的香气钻进她的鼻尖,比起前几日寡淡无味的白粥小菜,的确是有滋有味了些。
“不爱吃。”
她索性偏过头去,也不知是跟谁置气。
毫无缘由地便将她扔到这清冷幽闭的清斋阁,整日不是罚抄什么《女诫》,要不然就是跪在冷冰冰的蒲木上礼佛。
连续几天更没有人来告知她为了受罚,门口的那些宫女侍卫都跟块不会说话的木头似的,除了僵站在那里什么也不说。
岑玉皎左思右想,都没有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更没有将她现在的教书先生柳长彦气走,怎么就莫名其妙地挨了罚。
更何况就算她做错了事情,也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怎么就不给她知情以及辩解的权利就被送到这最荒凉的清斋阁反思禁足呢?
她还没有生气,父皇怎么就用冰凉如水的眼眸盯着自己?
“你还觉得自己委屈?”
“为什么不委屈?”岑玉皎立刻不争气地红了眼睛,满腹的委屈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她带着一股软糯的哭腔喊道:“皎皎什么都不知道都被送来清斋阁,我也没有赶走柳长彦,更没有犯下错误,为什么把我蒙在鼓里就罚我在这里反思?皎皎究竟要反思些什么!”
岑玉皎眼角噙着泪花,贝齿咬着唇瓣掩盖着哭腔,垂着脑袋不肯看燕诚帝。
一向对岑玉皎没有威严苛责的燕诚帝见此自然是软了心肠,可听她的话又是一阵气急攻心,抬起手掌指着她。
“你还是可以任意耍小性子的稚童吗?都要及笈的年纪,却还跟孩童似的随心所欲、任意妄为。”
燕诚帝攥紧拳头,额角的青筋绷起,似乎压抑着满腔的怒火。
“前段日子的事情朕从来没有与你计较,念着你满腹忧郁却不肯倾泻,一直未曾提到,你耍脾气就可以拿瓷杯砸先生的额头吗?为此朕破例提了他的职算是给他的慰藉。”
“可前几日你掴掌许国公府的嫡长孙为何?那淑贵妃身侧伺候宫女落水也与你脱不开干系吧?你可知朕又要怎么处置才能平息许国公府的怨气?”
岑玉皎哑了哭声,仰着头直直望向燕诚帝,脸上还挂着湿哒哒的泪痕。
“柳长彦的事情是皎皎误伤及他,断然没有对他不敬的意思,事后也向他道了歉,不知父皇升了他的职位是因这件事。”
“至于许策,皎皎只能说,他罪有因得,皎皎也不后悔。”
她特意咬重“罪有因得”四字,一字一句语气坚定顿道。
燕诚帝倒吸一口凉气,不怒反笑。
“是朕平日里太娇纵你了吧?罪有应得,你倒是说说他许策为何罪有应得。”
岑玉皎低垂着眉眼,息了声音,缄默无言。
如果她现在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告知父皇,他定会为自己做主,但对许策乃至许国公府的报复也会停留在这不痛不痒的小施惩戒上。
燕诚帝宠爱她,娇纵她,也不会为了她去断了开国功臣子孙的后路。
太轻了,远远不够!
她丝毫没有怨恨父皇不替她被人践踏真心、受人欺骗而施以惩戒,因为岑玉皎心里如明镜似的清楚。
他永远先是周朝的皇帝,再是她岑玉皎的父皇。
那么她也不会把这艰难的抉择放在燕诚帝的眼前,她要自己动手拔除许国公府这棵俯仰百年的参天大树,所有的责任也都由她亲自承担。
绝不会让燕诚帝左右为难。
她良久的缄默反而做实她的心虚,燕诚帝阖住眼皮,愤然挥袖,抬脚将铺好的盘子踢开,盛满的菜肴立刻洒满阴沉冷怖的地板。
饭菜滚满了灰尘。
“行行行,那就好好思过半个月,不爱吃就不要吃。”
碎裂的瓷片摔在了岑玉皎沉默垂下的眼皮下,白亮得刺人眼睛。
伴随着猛烈的摔门声和门外呼啸的风声,她呼吸一窒,恍然失去了往日的张扬跋扈,力气顿失,身子一软垂头丧气般地倒在蒲团上。
被燕诚帝抚养在身侧十余载,岑玉皎何时见过父皇发如此大的火。
别人眼中心狠手辣,手握滔天权势,背负着整个周朝兴衰荣辱的燕诚帝在岑玉皎的记忆只是个略显严肃却对她宠爱有加的父亲而已。
她没有母亲,燕诚帝是岑玉皎有记忆起就握紧她稚嫩的小手教她执笔写字的父亲,他从不苛责她,也不强迫她学习琴棋书画。
唯一强制她的也不过是在学堂里学些文章道理,而不是整日只知道撒欢打闹、胸无点墨的孩子。
乌压压的墨发散落在地板上,岑玉皎视线没有聚焦地凝视着清斋阁的房梁,秀气的弯眉蹙起,紧抿着唇瓣。
做错的是许策和许国公府而已,是他们轻视折辱自己一片赤诚的爱意真心,是他们妄图利用攀附自己的权势高歌猛进。
如果不是她撞破了许策与秋嫣的事情,有朝一日,得逞后的许策和许国公府会怎么做?真正握有滔天权利后的他们还会一如既往地待她吗?
那时她早已被一纸婚书束缚在许国公府,一切都成了身不由己,只能在余生里悔过她荒诞可笑的前半生。
……
在岑玉皎做出这选择之前,她从来没有犹豫迷茫过,因为她知道真正错的人是谁,可今日燕诚帝的到来却让她坚定的目标又掩藏在团团迷雾之中。
是不是她真的做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