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狸奴蹭着他的手心,又一声挠心的轻鸣叫他缓过了神来。奉境低眸看着手边的猫,便又从案上拿来了一块点心,静静地等它吃。
而廊檐外的妩玥彼时还靠着柱子停歇,突如其来的眩晕感,令其久久都缓不过神来。
难道是生病了?
她正想着,身体却又开始慢慢恢复如常,等所有不适退去,她也没有再当回事。
阴雨不息,落了一整日也不曾停过。闹市的商贩也因着落雨,一到傍晚便早早地收了摊,但酒楼乐馆的热闹却是生生不息,许是特殊时期,今日在其间很少见到着官服的官员。
奉境一行人进入酒楼时,天色已有暗意。前来迎接的是陈廉,他领着几人往二楼的雅间走去,在过廊处,妩玥和金野便停下了。
“仔细一想,我们竟然离京已有半年有余了。”金野望着正堂中来往的人喃喃道,“洛京的望月楼比这里还要热闹,就算下雨,宁安街上的商铺都会一直开到晚上。”
妩玥小臂靠着倚栏,望着同样的景象,却心无波澜。
雅间内,只余两人对坐,陈拾殷勤倒着酒。
“国师,可有对策了?”
“江渔身居高位,欲要以拉踩之势打压定是不易……既是如此,那便捧杀。”奉境捏着酒樽的手轻轻摩挲着杯沿,“毕竟,树大招风。”
陈拾轻愣反应了片刻,才颔首应答:“那要如何捧杀?”
“他与太子相熟,便让太子娶国相之女为太子妃,抬高其地位……倘若将军再欲要上书废太子,他又怎会坐得住?”
他话音刚落,陈拾便拍案而起,激动难掩:“如此,便是一锅端了他所有亲信!陈拾领教了!”
此后,陈拾便更是侃侃而谈,言语之间都少不了对奉境的敬意。
陈廉应陈拾的吩咐,出门叫人送酒来,可走出门,就见一个店小二已经端着酒走来。
“爷,您是要叫酒吗?”那人弓着腰点头哈腰道。
陈廉瞧了他几眼,才点点头放行,但见他走至门口,他又觉得不对劲,直接把人拦下。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伙计?我此前怎的没有见过你?”陈廉拿剑挡在了其身前。
店小二谄媚地笑应道:“爷,小人只是一个无名小卒,哪有那番荣幸让爷记住?”
他万般解释着,另一边的两人也注意到了情况,金野立即跑上前,妩玥也随其起身,但眼前便出现了数个黑色斑点,头也突然沉重万分,她只觉她所有精力都被抽离了身体,像是失去了支撑一般跌倒在地。
妩玥伏在地面上,脸色瞬时刷白,额前也冷汗不断。种种迹象,都指明了原因,那便是她体内的蛊王苏醒了。
怎会醒得这么快?
距离上次苏醒,还不到一年的时间,而蛊王苏醒最短的时间间隔便是一年,并且醒来的征兆与以往也不同。以往来得猛烈,绝对不会只是无力。
可前兆虽是轻柔的,但真正醒来时,却比任何一次都令她生不如死。也许是提前苏醒的缘故,蛊王暴戾在她身体莽撞,破环了元气动向。妩玥使劲抓住了桌脚,才坐起身来,她颤颤巍巍地打坐调息,强制利用内力安抚蛊王,可如此强意之势,最终反噬的还是她自己。
一股刺鼻的血腥味直冲天灵盖,充斥口腔,她再咬紧牙关,却还是让鲜血从嘴角慢慢溢出。
迷迷糊糊之间,她好像听见了刀剑之声。
而于此时,方才还祥和的酒楼彼时已只能听得了惊叫声和打斗声。突然涌进酒楼的数名黑衣人,全数冲进了雅间,其中一个全身包裹着的人,与奉境强势对战。
奉境的剑攻速之快,那人显然是不曾想过他有如此功力,步步被逼退,直接杀出了雅间。过廊上的黑衣人也一同向其攻去。还靠着桌脚的妩玥扒紧桌角,试了数次才站起身,她靠着倚栏向外疾步走去。
电光火石之间,一把被击飞的刀高速向她飞来。奉境和与他对滞的人,都猛然一愣。仓促之间,妩玥及时反应,下意识地往后翻身躲避,却是直接从倚栏倾翻。
奉境趁其不备,越过倚栏飞去,身后之人亦是持刀刺来,他举剑以抵,腾空旋转了解了其命。幸而奉境及时将人接住,但无缝不钻的人,他防不胜防,终被其划破了腹部。他抱着人冲进乱窜的人群,直接上马逃离。
不间断打在身上的雨,让妩玥从迷糊中有了一点清醒的意识。
“奉境……你自己逃吧。”密集的雨点让她看不清眼前的人,“他们伤不了我……蛊王苏醒了。”
奉境脸色亦是苍白,雨水冲刷着腹部的鲜血,流入一路的水洼中,他一语不发,只催打着马疾驰。而身后驾马追赶的人,亦是穷追不舍,阵阵马蹄声掩盖了雨声,溅起的泥水落了路边的花草一身污秽。
疾驰的马群被掩进了浓密的森林,雨打树叶的声音好似催命一般令人心生畏惧。
“抱紧我。”
奉境说罢,便往后望了一眼,眼见行入更暗处,他便猛然打马,突然受惊的马嘶鸣驰骋。奉境护着她的头,倏忽间,从马背上往林中一跳,斜向下的山坡毫无阻拦,山坡下便是碎石遍布的河岸。仓促之间,他抓住了边上凸出来的岩石块,才不至于直接滚向那碎石。
而追着那匹马的黑衣人,发现是陷阱,便又折返回来,随即便发现了被压断的草根。他们一路沿下,点起的火把,映在水面上,随着波动的水面摇晃。
水面之下,妩玥将旁边的人往深处拉时,才发觉他不善水,突然间,水面上便刺来锋利的刀,她顾不得思虑立即将人拉向深处,在他破功之际,她按下他的手,游到其身边,俯首给他渡气。
奉境原本挣扎的手,彼时已忘记了动,他脑中的所有思虑似乎全部被拍散,那唇边柔软温暖的触感占据了所有。借着岸边的火把,他能看清那张苍白的脸,随着水波飘动的长发辫和碎发,好似河底生出的藻荇,而眼前的人便像是那生于其中的水妖,艳丽晃人眼眸,气息迷人心智。
而后不久,河岸举着火把的人都早已离去。巨大的岩石上,妩玥喘着气摊在他身上,眉心抵在其下颌处,奉境双手并用,将人护在怀中。
雨越下越大,雨点摔碎于岩石的声音,时刻让她清醒着。
“奉境……”妩玥缓缓抬起手触及他的眉眼,“奉境,你醒醒。”
“……我没事。”
听得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她才松了口气。
之后,奉境扯下衣角绑住了腹部的伤口,便背着她冒雨前行。两人摸着黑在林中穿行,也不知自己是在何处,走的方向是哪里。
兜兜转转,依旧没有走出森林,倒是在林中寻到了一座被遗弃的破庙。
庙中四处漏风,便只能将仅有的稻草移到墙角避风。湿透的衣衫在风中愈发冰凉,奉境用内力护体,保持着正常的体温,再以此予怀中人一点温暖。
“蛊王苏醒,是无一点征兆的吗?”他手臂环绕其肩,将整个人护在了自己怀中。
妩玥半张脸藏进他颈间,缓缓道:“有,但唯独这次与以前都不一样,时间也提前了。”
奉境眉头一紧,心底忽觉不对劲,提前苏醒,还偏偏在今夜。
难道是有人故意为之……可谁会知道她会蛊毒之术,而对症下药呢?
“明日就能回去了,我会帮你缓解的。”
妩玥听着,眼底忽而一热,这句话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过了。
“奉境……你去过南周吗?”
随声落进颈间的热泪,让他神情一滞:“去过……去过很多次。”
“那你一定见过我阿婆吧?在以前,我以为这世上只有她知道,如何缓解蛊王苏醒时的痛苦。”
奉境侧头看向怀里的人,强颜笑着抬手抚去那源源不断的眼泪。
“确实只有她会,我不过是机缘巧合下学到的……我也见过她,每次与师父去南周时,都会与她见面。”
他忽而想起每次和族长婆婆学习医术时,她总会毫不吝啬地赞赏他的能力,也时时感叹几句:“哎……要是那死丫头有奉境一半天赋,婆婆都要烧高香了。”
“那我怎会没有见过你?”妩玥轻笑道。
奉境回过神来,微微垂着眼眸,似是在回忆。
“你见过的,只是忘了而已。”
他第一次见她时,她还是个八九岁的孩童,而见她的最后一次,是在师父离世的那一年,彼时她十三岁,总喜欢着一身烟紫和藏蓝相称的骑装,一头长发也如现在这般只编作一股辫子,置于身后,尤其利落干净,她话也很密,不惧任何人,是个小人精。师父说的话,她会句句回应,回答的话都很幼稚,却总是最天马行空的一种答案,故而师父也很喜欢她。
奉境至今回想起,对女孩眼中的生机盎然,好似万花齐放的青阳,记忆仍犹新。
妩玥在雨声中渐渐陷入了梦境,他低眸望着怀中的人,手便不由得地轻放在了其眉上,指腹轻轻地扫过那如画般的眉眼,和落在眉眼间的那颗痣,心底忽而升起一种守得几寸玉羊之辉的庆幸。
彼时,在盛安城里,陈拾带了不少人全城搜索国师的下落。而在行宫里,只有几处还闪着烛光,而在寝殿里,有三人围坐在案前。
“没想到,这大燕国师竟还是个深藏不露的习武之人。”苍止强忍着药物在伤口刺激的痛,沉声道,“原以为没了妩玥,擒他易如反掌……不过军师,你给妩玥下的药,真的没事吗?”
望舒给他上着药,眼底掩着复杂的情绪,缓缓回应:“那药会刺激她体内的蛊王,让她暂时护不了奉境。”
而望舒对蛊毒之术虽所知不多,但也知道这药可以刺激蛊王苏醒,同时也会让其遭受生不如死的反噬之苦,可尽管如此,他还是下了。
“孤听闻南周的蛊毒,是世间至毒之物,倒没想到她尽然会,也难怪奉境会收她为亲卫。”
须翼淡淡说着,目光便向望舒移去,却见他神色不太好,随即将手搭在了他肩上,轻拍安慰。
对妩玥下药之事,他不是没有犹豫、挣扎过,可到底还是理性占了上风。
给苍止上完药,三人也各自回去了。
次日的朝曦刺破厚云,洒下了夏日该有的明亮。疏疏朗朗的光亮落进密林,覆盖所有绿叶的晨露将阳光稀释,再洒向了整座森林,细碎的阳光宛若一颗颗纯白宝石,将深林点缀成了闪闪发光的梦境。
掩在林间的小路上,奉境依旧背着她前行。妩玥脸色却越发苍白,艰难睁着的眼睛亦是涣散无光。
“妩玥……”他感知她气息越来越弱,便不断喊着她的名字,“妩玥,马上就到了。”
“好……”
万幸的是,两人在途中遇到了昨晚的那匹马。奉境将人抱上马,才发觉她全身都在发热,他顾不得反应,驱马极速往城中赶。蛊王苏醒本就是她最危险的时候,而今在这个时候染上病,无非是在要她的命。
“妩玥,妩玥……”他一声声,一遍遍地喊着,“不要睡,我们要到了,不要睡……”
而妩玥却应不了他一句,痛彻入骨的反噬之苦折磨着她,从喉咙间涌上来的鲜血充斥她口中,尽数从嘴角流出,染红了她纯白的内衫领。
“……妩玥。”奉境见她愈加严重的情况,只能一遍遍地打马疾驰,语气也染上了无奈和乞求,“坚持住……好吗?”
她竭尽所有力气去支撑着沉重的眼帘:“好……”
许是行得太快,风刮红他的眼尾,或是由心所生,那久违的苦涩终究还是突破了他自持波澜不惊的平和之心,让他从奉境,再变回了喜怒哀乐皆如常的路鹤鸣。
天边扶光如刃,刺破层层保护,直照进最阴暗的深处,斩断了禁锢路鹤鸣十几载的枷锁,让他得以重见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