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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别有洞天

  熟悉的清寒涌进双眼,一瞬间沐河清的视线模糊了不少。

  清云眼睁睁瞧着自家小姐就这样大喇喇地把这瓶“来历不明”之物滴进了……眼睛。小姐这双眼睛这样好看,若真是伤到了——还是被自己下手伤到了,要如何是好啊?

  楼破岚倒还好,反正在他的印象里,这个比他年纪还小的……女人?总是能做出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

  下一刻,他看着沐河清发生变化的眼睛,若有所思。脚上的石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踢。

  清云睁大眼睛,嘴巴微张,俨然成了一个呆子。

  这双眼睛,原是瑰丽潋滟、明灿至极,如今竟不过清水盈盈、泯然尘俗。仿佛最名贵的明珠,蒙落了尘埃,配上这身打扮,也不过是个模样略微出挑的风流少年。

  楼破岚瘪瘪嘴,不服气地承认这女人算是有几分本事。

  忽然下一瞬,少年眼中寒光大盛,瘦小的身子骤然紧绷!

  “嗖!”

  一颗石子自少年崭新的布靴上飞过墙头,轻微的闷哼声却被少年捕捉入耳。

  他转眼又是一粒石子飞出,其快无比,携着劲气狠狠地砸向某处。

  楼破岚又低头恍若无事地踢了一会儿石子,这才收敛住眼中杀意。

  “石子好玩么?”

  少女清冷的声音骤然响起,冷不丁吓了少年一跳。

  楼破岚抬头就见沐河清已走远了几步,此时眉梢微挑,生出几分不满。

  他跟上去,笑了笑:“还行,挺有趣的。你要不要来试试?”

  沐河清若有所思:“这几日飞沙走石,我院子里倒是有不少石子,回去便赏你自己捡着玩儿罢。”

  楼破岚:“……多谢公子。”

  颖京乃是皇城,又不是陇西边关,飞什么沙、走哪门子石?

  沐河清淡淡地补充:“要捡便捡干净了,若是漏了一个两个,你应该不能尽兴。”

  楼破岚:“……”

  合着踢两个石子玩儿,他便要把这位大小姐院里的石头全打扫干净?

  他……招谁惹谁了?

  她知道他是谁吗……这女人!

  不就踢个石子至于吗啊喂!也不看看他为了谁才踢的石子!还不是来保护她的!

  真的是……气到不想说话!

  少年内心的纠结始终按捺不住,所以楼破岚虽然不说出口但表情还挺丰富。

  于是——

  清云可劲儿地憋笑,一劲儿地偷乐。

  开玩笑,她们家小姐狂妄起来自家丫鬟都逗着玩、自家亲戚都不认的,你算哪根葱?

  …………

  春晖药铺,胡子花白仙风道骨的掌柜很悠闲地整理药材,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全然不似年逾半百的混浊和病态。

  沐河清几人前脚刚走,药铺外便挂上了“歇业”的招牌。

  老掌柜见几人消失在街角,这才一扫闲适之态转而向后堂走去。

  后堂本是多间仓库,还有几间是老掌柜的居室。老掌柜却越走越深,来到一处荒废了许久的仓库前,仓库定是长年废弃,连大门都破破烂烂。

  老掌柜推门而入。

  仓库内竟茶香氤氲,是一间古朴雅致的小居。

  当真是别有洞天。

  小居内的木几边上坐着两个人。

  左边的一人青衫广袖,儒雅清俊,捧着书卷的姿态从容随意,神色却极为专注。他面容略显苍白,腰间挂着一枚熟悉的环佩。

  正是顾流云,顾乘风此人。

  老掌柜恭敬地弯腰,身子却明显侧向右边,谦卑而顺服,是发自心底的尊崇。

  右边之人的姿态与顾流云截然相反。他整个懒洋洋地撑在桌上,一席白色锦衣,流云似水,亦舒亦展。

  不过奇怪的是,他整张脸都隐匿在一顶宽大的斗笠中。在屋中都要戴着斗笠,一刻也舍不得摘下。

  白色斗笠下隐隐可见他透白的肤色。似玉一般剔透、似雪一般莹白,是一种无端脆弱的白色,甚至有些病态。

  “先生,方才那位公子拿的药,我这儿列了个方子。先生可需要过目?”老掌柜的声音苍老而不露疲态。他伸手从袖中掏出一张药方,双手呈上。

  白衣男子的语气也有些懒:“流云,你大致看看。”

  顾流云取过方子,神色竟愈看愈凝重,眉目肃然。

  他放下药方,又低头思忖良久,这才开口:“若是我记得不错,此药乃是……寒泉苦目水。”

  白衣男子只道:“细说。”

  顾流云一双清透的墨眸盯着这张薄薄的药方,缓缓道:“寒泉苦目水的药方……失传江湖多年未现。即便寻得来药方,入手的工序也是其中隐秘……至少,在长明,若非合太医院一院之力,根本难得此物。”

  他顿了顿:“即便是我,也仅是多年前在顾家读过相关典籍。而你知道,顾家……”

  他垂眸看了眼腰间的环佩,想说什么又最终什么也没说。

  “哦?”白衣男子有些意外:“想不到这东西还算来头不小。”

  顾流云转向老掌柜:“柏老,你且与我细细道来。”

  被唤为“柏老”的老掌柜暗自心惊,毫不含糊地把沐河清自进门到楼破岚发现手下之人,一股脑儿复述了一通。

  屋中安静了片刻。

  右边那人缓缓坐直了身子,白衫贴身勾勒出那人劲瘦的身段。他的姿态分明还是懒散而从容,却透露出令人心惊的压迫。

  他问道:“寒泉苦目水,用来做什么的?”

  “用之得当,可模糊眼目以遮瑜示瑕。”顾流云的语气愈发慎重:“但若是不通医理而胡乱用之,只怕双目难保,寒性伤身。”

  顾流云又问了一遍:“那位公子,直接将其滴入眼中了?”

  柏老也意识到了什么:“……正是。”

  顾流云想起那日叶寒舟向他提起的这位嫡小姐,眼神一下子冷下来:“呵…若没有千百号人的双眼作赌,绝无人敢轻易用之!”

  被称作“先生”的白衣男子没说什么,反而伸出一根白到透明的手指蘸上茶水,在木桌上轻轻描摹着什么。

  过了片刻,他才意犹未尽地捻起手指,将手肘撑在交叠的双腿上,双手撑住下颔懒道:“那几个小子怎么样了?”

  柏老恭敬回道:“回先生,几人皆被那位公子捡回的少年所伤。那少年小小年纪却武艺超群,我们的人不过多近了半个身位,那少年便立刻有所察觉!据他们所言,他们竟皆是被…被地上石子所伤。而且……正中要害。好在仅是石子,若是其余的东西,恐怕性命难保。”

  桌上的茶渍渐渐要干了,顾流云无意中扫了一眼——淡淡的茶渍被手指划出了两道弧度,一道上弧,一道下弧。

  他摇摇头。先生倒是一贯的随意。

  “多近了半个身位?”白衣男子语气有些不着调:“不知对方明细,也敢多近对方半个身位?”

  “轻敌而自大,逍遥骑如今这般松懈大意,一个个是都以为自己了不得?还是活腻歪了?”

  他又慢悠悠地叹道:“活着不好么?非要上赶着寻死。”

  白衣男子的话轻飘飘懒洋洋的。

  那股压迫和危险却如影随形,逼得柏老哑口无言直冒冷汗。

  “那几个家伙让他们自己去领罚。”白衣男子最后的命令极为冷漠。

  柏老却如蒙大赦:“……是!”

  白衣男子懒懒地摆了摆手,柏老立刻会意,当下便恭敬退去,关上了房门。

  小居内相对无言,顾流云见对面坐着的人依旧懒散,一时忍不住忧心忡忡地提醒道:“……先生好歹重视一下沐家这位嫡小姐吧。且不说那来历不明的少年,光是一瓶寒泉苦目水,也能看出这位沐小姐绝不简单。”

  对面的白衣男子忽的哂笑一声:“你说,如今竟然还有不爱臭美的小丫头么?”

  顾流云:“……什么?”

  男子的斗笠下露出殷红的唇瓣,唇边溢出的笑懒散而自信。

  他的手指又蘸着茶水在桌上描摹,慢道:“豆蔻光景,烂漫韶华……”

  这一回顾流云看清楚了——桌上用茶水描摹出了一只眼睛,上下双弦,轮廓浅淡,简单且无神韵。下一刻,莹白剔透的手指蘸上茶水在这只“眼睛”上轻轻一点,晕开在桌面,画龙点睛之笔。

  “这么好看的眼睛,她却想方设法地藏起来。”他最后磨裟着手指道:“很聪明。”

  顾流云沉默片刻,又拧着眉道:“可正如我所言,牺牲千百号人的双眼也不是玩笑话。她若真如此……”

  “她办不到。”白衣男子果断打断:“这么偏的药方,这药水又那么难搞,她一个小丫头还办不到。”

  顾流云:“……那要怎么解释?”

  顾家世代行医,习医之人,最不能容忍把人命不当回事的人。

  无论她要做什么,她的目的固然重要,但他人的性命便可有可无了吗?

  顾流云对沐河清此刻充斥着偏见。前几日还觉得这是个有趣又胆大的女子,聪慧而狂妄。但如今看来,她不像他想的那样,仅仅是有趣。

  反而深不可测。

  白衣男子闻言却忽的往椅背一靠,笑着不着调地道了一句:“我也不知道啊。”

  顾流云:“……”

  当真是……无赖欠扁至极。

  顾流云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要忍住。毕竟是救自己一命的恩人,身体还异常孱弱,打不得骂不得气不得……要苟住!

  他狠狠地瞪着对面欠揍之人,见他还在笑,简直能够想象到那双掩在斗笠下的眼睛,定然又噙着戏谑的笑意。

  真的是……好气呦。

  顾流云深呼吸,恢复了往日儒雅客气从容而矜持的微笑:“好的先生,既然如此我便不过问了。”

  然后他又一头栽进书中,显然不愿搭理某位“先生”。

  忽然白衣男子猛地咳嗽起来,斗笠晃荡,胸膛也剧烈地上下起伏。

  顾流云见状迅速拧眉,从袖中掏出一瓶药来,倒上茶水欲给男子服下:“怎么回事?今日分明已经服过药了,怎么好端端地又犯病??”

  他快速递过手中的药,却被一只透白的手挡了下来。

  下一刻,男子的咳嗽立刻收住。

  “哈哈哈……”惬意的笑声愉悦放肆:“我装的。怎么样,像不像?”

  顾流云气结:“……”

  顾流云毫无表情道:“……先生,我今日便把话撂在这儿,以后你就是咳死了、死在大街上、银子被逍遥骑一把抢光了我也不会再管了!”

  白衣男子无情拆穿:“你前几日才这么说过,也不改改说辞。”

  顾流云:“……”

  简直了。他怎么就摊上这么一个救命恩人?啊忘记了,这位救命恩人现在还是他的主子。

  顾流云又深吸一口气:“……先生,以后能不能注意点?装病对于你这副身体而言,也是雪上加霜之事。我与寒舟都不希望若干年后,逍遥骑尚在你却先撑不住了。”

  “我们不了解先生过往,但信任先生跟着先生做事,先生自己的身体,烦请自己珍重。”

  白衣男子见好就收从善如流:“好,我知道了。”

  顾流云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将药瓶又放回衣袖中,见男子这般听话倒也无话可说,只好继续埋首书卷。

  太阳当空照耀,午时已到。

  白衣人懒散地靠在椅上,双腿交叠,惬意得不行。

  唇角的笑容却不知何时彻底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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