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寒泉苦目水
西街三尺巷,春晖药铺。
药铺有大夫简单地处理伤口,楼破岚被大夫上手包扎,牵扯到伤口也不喊疼,视线倒是全集中在沐河清身上。
“掌柜的,给我抓黄岑、菊花瓣、决明子各二钱,再来几片羌活、甘草……嗯,还有一钱金银花——羌活记得越老越好!还有葛根、桑叶并三钱,栀子一钱,夏枯草称四钱。”翩翩玉立的白衣贵公子此刻正在柜台前指指点点,纤细的玉手不时拿起些药材凑到鼻下评价一番:“掌柜的,你这些药材,成色倒是都不错。”
白须飘飘的干瘦老者仙鹤之姿,乐呵呵地抓药,也不搭话。
清云杵在沐河清身后,有些傻眼:她五岁便陪在小姐身边,要是没记错的话——小姐是活生生连金银花都认不出来吧?更别提什么羌活、决明子之类的了。
十岁那年,小姐还在秋菊宴上闹出了天大的笑话,硬生生将黄灿灿的金菊认成了“秋日忍冬”,趾高气扬,闹了好大一出乌龙。秋菊宴上那些小姐夫人都不知背地里讲些什么闲话呢。
如今摇身一变——也是能随口抓药的人了?
提着药草包的“小公子”晃晃悠悠地走过:“掌柜的,借药臼一用。”
这边也不待那白胡子老头应声,沐河清便兀自寻了个僻静的桌案,撩起大氅,撸起衣袖,堂而皇之坐下了。
楼破岚:“你这是在做什么?”
沐河清:“捣药啊,我要做一味药。”
楼破岚忽然觉得自己一片感激喂了狗:“……你不是带我来上药的吗?”
沐河清理所当然道:“这点小伤,顺便带你来看看而已。重点还是这味药,先别吵,一边儿玩去。”
楼破岚:“……”
他心已死,静如死灰。他一片赤诚的少年忠心啊,竟败在“顺便”二字之上——呜呼哀哉!可悲可叹啊!!
沐河清没功夫搭理他,她伸手抓了个闲置的药臼瞅了两眼,看着还挺干净,当下就拆了刚包好的药材,专心抓药。晒得干燥的几片黄岑和羌活已经被放在药臼里,沐河清操起捣药的杵准备开始捣药。
“诶…公子!这种事情还是奴才来做得好,你这……”清云看见自家娇生惯养、细皮嫩肉的小姐竟然亲手撸起袖子来……捣药?这可怎么行?赶紧喊住,欲伸手帮忙。
“不用。你先去取些干净的水来。”沐河清淡淡吩咐道。
她眼下要制的药,这小丫头笨手笨脚非得搞砸了不可。
“可是……”清云犹犹豫豫,她一个做奴婢的跟在小姐身后,什么也不做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速去速回。”沐河清不再看管她,眼神专注地盯着手中的杵棒,力道很均匀地砸了上去,一下接着一下。
清云咬了咬唇瓣,只好赶紧去取水。
沐河清专心捣药。这药委实不好捣,她这副身子骨被娇养得又娇又弱,手腕没砸几下便有些酸痛。可是对于这药,力道轻了不行重了也不行,这些积淀年份的药材又硬梆梆的,更少不得费心费神地研磨。
不过捣了十几下,她额上已经析出了汗珠。
清云取完水回来,见沐河清这般模样实在心疼,只能站着干着急。
楼破岚处理好伤势观察了片刻,清透的眸中映出少女用力捣药的模样,眼中突然浮现几许不合性情的深暗。
随即,他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挨着沐河清就坐下来,一把夺过杵棒。
他侧过头,侧脸上还有一块白色纱布,笑得揶揄:“大小姐放着我这么个苦力不用,岂不是划不来?”
两人挨得很近。
楼破岚甚至能闻到少女身上似有若无的浅香,他的脸更是几乎贴着少女莹白的耳垂在说话,瞬间不自在起来,于是赶紧回头,循着方才的规律一下一下捣开药材。
沐河清却完全没有在意。她眼下只担心她好不容易捣出的药快要毁于一旦了。
传说中战无不胜的战神啊,这力气能小吗?
她皱着眉,不悦道:“你不要乱逞能。这药材若是处理不妥,药效很难完全发挥。”
“你且看看这药材我能不能处理好。”少年努努嘴,不在意道。
沐河清皱着眉细看,却发现楼破岚所言非虚:他确实把力度控制得很好,甚至比她方才的力度更沉稳些。
她皱着眉道:“你怎么做到的?”
这样偏的药方,他也不会是懂医之人,那要如何控制刚刚好的力度?
想当初她可是琢磨了很久才琢磨到了这个程度。
少年眉眼专注,伸手指了指耳朵,语气却还是不着调:“听声音喽。这样简单的事,还用问的?”
少女一愣。
听……声音?
这个药臼是石制,臼底铺着药材,更是散乱凹凸,杵棒捣上去声音闷闷的,根本听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不过在旁边站了几许,便把这般细致入微的规律摸索透了?
那……她当年琢磨了月余之久,岂不是一个笑话?
沐河清勉为其难地夸了一句:“……干的不错。好好干。”
其实少女心中有些小小的忧郁。本来经历了这么多年这么多事,很多儿时才有的争强好胜的想法,渐渐得倒也看开了。
可是——天堑一般的差距被无限放大,她实在不太好受。
如果,如果她也像这般天赋异禀……如果她上一世能看得更清明……如果她能早一点、哪怕早一点点有所打算……
沐家,会不会尚有一线生机?
…………
时间不紧不慢地过,药材逐渐被碾成粉末。少女又按部就班地兑水、放入其他药材。
约莫一刻钟后,清云又向药铺买了个小玉瓶,把制好的药液装了进去。清云很有礼貌地洗净了面目全非的药臼,一行人终于出了药铺。
在一处僻静角落,清云有些好奇地瞅着沐河清手上的小玉瓶。
楼破岚则懒洋洋地靠在小巷边的土墙上,手中提着剩下的药包,丢着路边上的石子玩。
玉瓶开启,先是扑鼻而入的苦药香,夹着寒气。
清云一闻便皱起眉头。
沐河清眼中映出玉瓶里浅黄色的药汁。记忆仿佛透过这瓶寒泉苦目水,又回到了那一夜——她与求和使团即将前往陇西与齐贼求和的,前夕。
长明八十四年秋,她站在长明的凤仪殿外,看落日熔金,直看至银钩漫照。
如今想来,那一夜的月光当真格外寒冷。
桌上的茶凉透了,点心也面了,她撑在冰冷的石桌上,安静地与银月对视。
打更的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已是深更。她不愿睡,睡过了今日,便要面对生死未知的明日。
突然,一个玉瓶被放在石桌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她被惊醒,回身一看,怔愣半晌,倏尔一笑:“叶都督好兴致呢,这样凉的夜,怎么还不忘来本宫这儿走一趟?”
这个人哪,向来是落步无声的。
来的不是顾流云,而是叶寒舟。想来也是,顾乘风一介白衣卿相,当是不能穿过层层宫禁来她这深宫中走一遭的。
夜色里,三分月光,三分冷肃,三分凄寒。还有一分,仿佛融进了来人一身夜行的锦衣中,与那双冷冽的黑眸融为一体。
她笑弯了眉眼,却不太敢看他的眼睛。四目相对间,竟让她生出几分慌乱。她只好移开视线,随手端起茶水掩饰。
下一刻,头顶上传出一声低叹。
低低的,无奈的叹息。
他伸出手摁住了茶杯:“茶水早就凉了,皇后娘娘不用品了。”
她放下茶盏:“叶都督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他还是不坐,立在月下,影子被拉得老长。他抬手敲了敲玉瓶:“国师寻的,托我送来。”
玉瓶被她拿在手里,瓶下还压着一张薄纸。她细细磨挲瓶身:“国师送的……毒药?”
她嘴角的笑意带着几分嘲弄:“劳烦国师费心了,毒药送了也是多余。皇上已经送了不少给本宫了……喏,屋子里一箱子都不够塞的。御药司怕是都要被他掏空了。”
“给齐人用的、给自己人用的、给我用的……还挺齐全。”她又微微笑开:“若是求和不成,他倒是生怕我安然无恙。”
叶寒舟冷冽的眸无端染上一丝恼火。
“娘娘多心了,”他深沉的声音意味不明:“此物名为寒泉苦目水,用之可模糊眼目、遮瑜示瑕。唯有这样,娘娘这双眼睛才不至于引火上身。”
沉默了片刻。
只闻潇潇子规啼夜,更声明了。
她顿了顿,有些笑不出来:“国师……有心了。”
“岂止是有心?”叶寒舟忽然反问:“这一个月我的人手跑遍了长明四境,顾乘风甚至逼得整个太医院不曾合眼。寒泉苦目水的药方失传多少年?要不是这么折腾,我敢说这瓶水再不会问世!”
他最终还是不忍语气过重:“皇后娘娘。”
“我与他,总不会像皇上一样,想过要去害你。”
夜色凉如水,如冰在饮,似火灼心。
心寒彻骨。
叶寒舟和顾流云,不过与她数年相交。
而陆修尧,自己与他数十年的情分,相扶相持。
他转眼就要将她舍弃,或者想以她的性命来成全长明皇室的贞烈。
她只好仔细地叠好收好桌上那张写着药方子的薄纸。
她想了想,随即又笑了笑:“……本宫还不曾想过命丧他乡。叶都督和国师,也不用过于忧心。”
她支起身子,躲过那道视线颔首道:“替本宫向国师道谢。”
“本宫乏了,便先回了。夜色与茶水甚凉,都督与国师,各自珍重。”
她不敢回头,怕看见这个亦师亦友的男子,她要拘不住皇后的身份,反倒胆小懦弱起来。
长明的国祚悬在明景皇后的身上。而她一个生死未知的使者,命运却悬在冰冷锋利的箭矢上。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她那晚亦再也不曾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