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渡人
同一时刻。
北街景王府门前,青衫男子撑了一把伞立在砖石台阶下,静静候着。
大门向两侧敞开,景一匆匆跑出景王府。他见阶下立着一人,知道是顾流云此人,当下便收了他手中金贴将人客气地带了进去。
景一在前方带路,眼睛却瞥向男子手中那把油纸伞:“……雨日已晴,先生为何还要随身带伞?”
顾流云好脾气地回他:“日头太大,我怕晒罢了。”
景一抬头郁闷地看了眼碧波蔚蓝的青天,又看了眼身边男子孱弱苍白的肤色,闷闷地点了点头。
这位名唤“景一”的贴身侍卫是个老实孩子,奈何顾流云那副温文尔雅的君子皮囊下装的却是老奸巨猾机关算尽的心思。
他一路绕过雕梁画栋的假山池塘,墨玉般的双眼划过几许精芒,任由景一在前方脚步紧赶,他只在后方走走停停似游山玩水一般清闲自在。
他们此时来到一处海棠林,这条卵石小路四面皆栽上了各种海棠树木。将要入冬,这些花树自然不见花朵。可若是春日芳菲之时,这漫天飘零的海棠,落英缤纷,必是一处绝美风景。顾流云在一颗花树下站住了,他眼尖地看见秋雨灌溉过后的土壤中,还稀罕地埋着一瓣未来得及化在泥地里的花叶。
“……顾先生,”景一迟疑地喊了一声:“可否走快一些,王爷还在书房等候先生大驾。”
顾流云仰头看着这些光秃秃的海棠树,含笑的语气却没什么温度:“急什么?王府一派美景,我一介村野乡夫看呆了也实属正常。”
景一皱眉,正欲开口,只听海棠林深处传来一句:
“本王特意栽种的名品海棠,有顾公子欣赏,才算不负一番美景。”
景一听闻此声,赶集毕恭毕敬地垂下头,再不敢多说一句。
听闻此声,顾流云嘴角轻弯。
他眸中氤氲了些暗色,暗波汹涌,轻眨间收发自如。他又下意识地撩拨起腰间的环佩,双眸微垂,记忆回溯。回溯至……顾家尚存,他在药圃和药园中与女孩儿玩耍嬉闹的场景。
彼时,顾家完好无损,他与小妹也是天真烂漫的孩童。
而今,他总算可以见见这位……景王殿下。
顾流云虽面上潇洒如初,却将这些细节一一放进了心里,心道若这位景王殿下当真如传闻中这般温润谦和,这个小侍卫又怎会怕到恨不得钻进泥地里?
陆修尧自枯枝深处走来。他并未在小路上,故而一双勾芡了金丝银线的鹿皮靴也沾上了雨后的泥水。他却并不在乎,踏着泥轻轻地拨开树枝,轻柔的动作仿佛拨弄的不是树枝而是易碎的玻璃瓷器。
他走至小路上,俊逸出尘的面容让顾流云着实小小惊讶了一回。顾流云没想过这种野心勃勃的弄权者,竟有一张近乎温润如玉的君子面皮。连眼神中都透着些许恰到好处的谦和温雅。
陆修尧,是个天生的戏子。
顾流云依旧一副恃才傲物的桀骜模样,景一却有些惶恐,拉着男子青衣袖口小声提醒他行礼。
顾流云:“瞧我初见王爷,竟忘了行礼这一说!”脚步却丝毫不曾挪动。
景一:“……”那你倒是快点儿啊!
陆修尧见状却温声来了一句:“……顾公子,不必拘礼。”
俊逸的景王殿下赶走了碍手碍脚的景一,却并不急着进入话题,只是温和地看了眼光秃秃的枝桠,笑着问他:“顾公子对草木一类造诣极深,不如帮本王看看这些海棠树如何?”
顾流云潇洒一笑,抬眸看了眼四周的树,装腔作势地摸了几把,又故作玄虚地点评了一通,生生将人生前十几年背过学过描绘海棠的词语在心中滚了一遍,又原模原样地跟陆修尧复述。
陆修尧却听得极为仔细,他望着海棠树的眼神愈发有些发自内心的温柔,眉眼缱绻,似是用情至深。
“怎么,景王殿下竟这般喜爱海棠花?”顾流云发现无词可用了,只能趁机发问。
一席锦衣华袍的王爷却很坦然。他站在花树下,眉眼温润,俊逸出尘,提及那人时丰润的唇角也要轻轻弯起:“我有一心爱之人最爱此花,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
顾流云忽而笑了一声,笑声短促而急迫,带上了几分本不该有的暗讽和小心思。
那个巴不得你死的女子……才不愿被如此称呼。
陆修尧却不深究这笑意其中的讽刺。他此刻转过身来,眸中真诚,言辞亦极为恳切:“本王邀顾公子来府上一聚,想来顾公子是知道本王的意思。顾公子,烦请认真考虑此事。”
顾流云诧异极了:“王爷不向在下道明来意,在下又岂敢妄自揣测?”
陆修尧停顿了片刻,负在身后的一只手不停地旋转着手上的白玉扳指,慢悠悠地句句道来:“早在秋菊宴上,本王便极为关注顾公子。顾公子年少才高,策文夺魁不说,一身治世之才迟早纵横天下。”
“故而本王眼馋,欲将顾公子这样的人才纳入麾下,不知顾公子意下如何?”
他眼神极为谦和,彬彬有礼,却又演示得极为娴熟,即便寥寥数语也很难令人生出拒绝之心。
顾流云愣怔片刻,哂然一笑:“景王殿下莫不是打趣在下?众人皆知殿下于皇位无心只对美人有意,我若是上赶着给殿下当幕僚岂不是有损殿下声名?”
陆修尧慢慢走近,小路上的鹅卵石有些湿润的青苔,他踏着带泥的靴子走上去,虽有些不稳但面上始终平静温和。仿佛顾流云所筹谋演示的一切,他都透过这层表面看出了真相。
但顾流云露出端倪足以看破的这一点,是真相,却也不是真相。
陆修尧拍了拍顾流云的肩,拂去了海棠树梢滴在他肩头的露水,坦然自若:“顾公子,本王知你再清醒不过,在本王面前便也没有演戏的必要了。”
顾流云笑而不语。
陆修尧放下手,搓了搓指尖,一双藏尽阴谋野心的眼眸平淡温和地看着树下一身青衣的男子:“顾公子,可有苦求而不得之物?”
“若成大事,可许你泼天富贵。可许你权倾朝野,天下闻名。”
“世间万般不可得,本王却有把握可拿来换你忠心。”
“……忠心?”顾流云终于接过话头,唇舌玩味地咀嚼过这两个略显荒唐的字眼。
家破人亡灭门之仇,他竟也敢谈“忠心”二字?
他慢条斯理地垂眸拨弄腰间环佩,儒雅清俊的眉眼似水墨一般晕染开:“在下的忠心……并不好换呐。”
他眉心一凉。一滴雨忽而落下,随后天空开始稀稀疏疏的落雨。秋风拂过,雨丝微斜。青衫晕染了水花,像极了丹青笔墨中那一抹抹天青色涟漪。
顾流云顺手拿过油纸伞,却静默良久,并未撑开。
二人在雨中静立,无遮无掩,目光在烟雨迷蒙中彼此侵略对视。陆修尧更高一些,负手而立,视线一经落在那把油纸伞上,眉头一皱:“你早知今日有雨。”
“未雨绸缪罢了。”顾流云面上恢复笑意,苍白修长的手微微用力撑起那把油纸伞,人在伞下,雨落幕帘。
他在雨中看着面前锦衣华服的王爷,忽而洒脱一笑,走近了两步,微微抬臂,将陆修尧圈入伞下。
陆修尧眸中有些喜悦滋生:“顾公子渡本王一程,本王日后必会相报。”
顾流云却意外得平静:“非我渡王爷也,伞也。”
他举着伞慢慢沿着小路向前,一步步踏在光滑的鹅卵石上,稳而从容,环佩亦叮当作响。
那日大火漫天,火舌卷过他的衣衫,火海中唯余砖瓦府邸的残灰和亲人歇斯底里的哀嚎。而今,微雨风轻,他举着伞,渡着放火之人。
大业为重,他的仇恨若是滞后一些,只要日后沉冤昭雪,也算是值了。
再忍忍……吧。
陆修尧将人一路带向书房,沿途尽是是谈笑风生之语——
“本王倒有些惶恐,若今日公子不情愿,本王这身新换的衣裳岂非要遭殃了?”
“在下怎敢这般无礼?若是不依,定要将伞留给王爷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