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赏月
月色当空,沐河清从南院的小后门连夜送走了陈嬷嬷。一马车的行囊,还有两个小厮随同女儿女婿与陈嬷嬷一起离开。陈嬷嬷临行上马车前,给沐河清跪下磕了个响头,深夜看不清脸色,她只道了一句:“……俺对不起悦儿小姐了。”
沐河清这次没有去扶。
目送马车踏着夜色远去,清莲叹道:“也是难为陈嬷嬷了,一大把年纪还被二房利用。”
沐河清闻言却没多说什么,只是笑了笑吩咐道:“你们二人去库房和陈嬷嬷屋子里,喊人收拾一番吧,记得把药带回来,我自己回去。”
清霜二人先行离开。
小厨房的柴火已经熄了,有个涮锅的小厮提着桶水正好走来,向沐河清问好:“小姐好!”
沐河清点头回应,突然停下脚步问他:“小李,陈嬷嬷平时对你们怎么样?”
小李傻笑地乐呵道:“陈嬷嬷平时对我们几个都挺好的!有空没空就给我们讲她两个儿子,还让她女儿给我们捎好吃好喝的。现在哪个厨房能找着这样的掌勺嬷嬷呀?”
“……说的也是,她也不容易。”沐河清点头:“赶快去吧,早点休息。”
小李又傻乐地冲沐河清道:“好嘞!谢小姐关心!”
沐河清沿路经过一处,突然一颗石子飞至她脚边。
她仰头看去,左手边那处幽静的院子墙边,一颗高大的海棠树干上坐着一个少年。
月光下,少年仰卧在树上,头枕着两臂,双腿曲起,一身皂黑色的劲装勾勒出流畅劲瘦的身形。他双眸微亮,向沐河清打招呼,语气十分不着调:“呦,大小姐,这么巧。”
沐河清才后知后觉这处正是她给楼破岚安排的住处。
少年顺风跃下,干净帅气地落地,在沐河清身前站定。他衣襟微敞,额上身上还有微湿的汗水,脸庞的碎发也浸着汗珠,整个人散发着热气:“进去坐坐?”
沐河清奇怪道:“你这是,跟人打了一架?”
问及此,少年尴尬地挠挠脸颊,表情极其不自然,语气还有点飘:“那倒没有……”
少年露齿一笑:“跟自己练功夫来着。”
他要怎么跟这女人解释,他自从中午看了一页那书……就血气翻涌、按捺不住,在院里一人发泄了一下午?而且脑子里想得还全是她?
沐河清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见幽静的住处大门敞开,心中一动,缓缓步入:“这是我大哥小时候的练功房。”
“以前他每日也在此处闹,闹腾累了,都是陈嬷嬷做糕点送过来。然后我便与他抢。”
楼破岚紧跟其后。
她入院看见被少年搬出来摆放齐整的一排排器械,笑道:“你如今用着倒是趁手。”
楼破岚脚步一顿,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女,假装开玩笑道:“问你个事儿,我在这院里从头听到尾,你是真的相信那个老太婆?”
他原本只想暗自提醒提醒她,又不想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实情,正暗自苦恼之际,听少女玩味的口气道:“哦?依你这意思,陈嬷嬷不可信?”
楼破岚实话实说:“确实,不可信。”
少女还是一副玩味的语气:“你倒是跟我说说,陈嬷嬷哪里就不可信了?”
沐河清回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瑰丽的双眸灿若星辰,眼中笑意却无迹可寻。
楼破岚微怔,随即只好正色道:“大小姐,我知道你信任她。这个陈嬷嬷看着也确实老实,但是……总归还是要对她上点心。比如,那笔银子的来历,她可半个字都没跟你透露。还有那几瓶来历不明的药,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唉……”沐河清忽然低叹了一声。
夜色凉如水,两人前后站着,安静了许久。
末了,少女漫不经心夸了一句:“可以啊少年,没有感情用事。有长进。”
楼破岚微微睁大双眼,觉得不可思议:“你知道她骗你?”
沐河清不置可否。
他还是不相信:“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要不是人屋子是我去搜的,我真听不出破绽来。”
“我走近的时候,她应该有所察觉。”沐河清笑了笑,分析道:“嬷嬷反复强调自己没睡好,这不是她的性子,这一点太奇怪了。之后她也没提及那十两黄金……自然就明白了。”
楼破岚继续问:“老太婆还说是被你那个好姐姐给骗了,这个呢?是真的吗?”
沐河清摇摇头:“八成不是。我猜那是她二人定好的说辞。”
“一个谎称是良药,一个给沐婉作证,两人互相串通。若是被我发现,两人也可以胡乱说那药被什么人给调包了。陈嬷嬷没想到我单独来找她,为表忠心把沐婉给卖了。若真是被骗,她以为沐婉是一片好心,那十两黄金岂不多余?”
楼破岚绕着沐河清走了两圈,上下惊奇地打量着娇弱美丽的少女,啧啧称奇:“想不到啊…我看你当时被感动得都不知如何是好了,竟然知道那老太婆在骗你。”
“说不上骗,半真半假吧。”沐河清漫不经心道:“瞒了我不少事情。”
“那你为何不戳穿她?”楼破岚脱口而出。
沐河清拍拍他的肩,调侃道:“那多没意思?她这一大把年纪了,还想演,那我就陪她演呗。”
楼破岚急了:“可是你把人给放走了!这不是留了后患吗?!”
沐河清摇摇头,神色微微严肃:“不,我留下她才是后患。”
“她二人既然已经商定了互相串通的说辞,早已是一丘之貉。我若今夜戳穿她,逼她明日为我作证,到时她必定反水;我若假装无事留下她,二房明日反会拉她来辩白,她又怎肯为我说出真话?这样对我来说才是真的不利。”
楼破岚沉思片刻,反问道:“虽然不知道你明日要做什么,可若两房都没有关键人证,你又要怎么赢?”
沐河清闻言却觉得好笑,嘴角扬起自信的弧度,清冷的声音在月色下晕染开来:“怎么赢?两方都没有证据,只能我说了算。”
她微微一笑,霸道而笃定:“稳赢。”
楼破岚微怔。
少女的侧颜在月光如水的院中比月色还要皎洁,她身后是泛着冷光的刀枪剑戟,却笑得张扬,仿佛举手投足,山河震颤。
哪怕她刚被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人欺骗、隐瞒和背叛。
楼破岚心中一动:“大小姐,赏月吗?”
沐河清当下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脚下一空竟又被少年打横抱起,腿弯处是少年有力的臂膀。
她微恼:“你……”
楼破岚笑一声道:“别怕。”
然后他脚尖一点,轻盈地跃上半空。
沐河清当下凌空,双手下意识地搂住少年的脖子,埋在那人怀里,头顶靠在少年衣襟敞开的胸膛上。
夜风在她发际拂过。
她嗅到燥热的,温暖的,清爽干净的少年味,身上即便汗湿了也并不难闻。右耳侧是少年沉稳跳动的心脏,她一时间难以分清是他的心跳得过快,还是风声耳鸣。
少年找准位置,落在方才躺的枝干上。他平衡极好,怀里抱着少女也站得很稳。他一掀衣摆,坐着倚在树干边上,依然不松手,自在地将人搂在怀里,任她如云般的乌发散在胸前、散入衣襟里。
两人再次彼此贴近,楼破岚又立刻犯怂了,稍稍离得远了些。
沐河清扶额,破天荒地咬牙切齿道:“你这人……在地上不能赏月吗?!”
她放下环住少年的胳膊,试图挪开。
谁知少年突然呼吸一滞,脸上泛出异样的红晕来,结结巴巴地还是那句:“你…你能不能别乱动?”
说着,竟上手把人牢牢固定住,还用了几分力气又往怀里圈了圈。
少年不着调的话语在沐河清耳边响起,低低的,略带沙哑,磁性撩人:“你要是掉下去了,我怎么办?”
沐河清冷笑:“呵…你给我垫着。”
楼破岚:“……我们还是赏月吧。”
这女人,真行,一句话破坏一切氛围。
沐河清无奈陪他坐了会儿,月亮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花,一回头正欲开口,猝不及防对上少年一双清透的眸。
清透明亮,专注而深沉。
到嘴边的话微微一顿:“你…放我下去,我回房休息了。”
楼破岚没动作,环着她,问她:“其实,你还是放了那老太婆一马对不对?”
沐河清皱眉,闻言只是看着他。
他继续认真地注视她道:“那老太婆收了二房的银子,明日若是被拉去作证,不敢不替二房说话。因为只要二房赢了,她受贿下药之事便可一了了之。”
“一错再错,她不会向着你这一边。说白了,背叛就是背叛。毫无余地。”
“你将她送走,却不杀她,心软了?”
少年温热的呼吸喷在她脸颊边,沐河清微微错过脸,与他拉开了些距离:“……算是吧。这种程度的背叛,我可以接受。并非一定要取其性命。”
楼破岚不满道:“你还给那老太婆念信!你当真以为她会感激你吗?”
沐河清笑了,拍拍他的肩,觉得这孩子还知道为她抱不平,很欣慰:“那就让她内疚吧。”
“人性么,贪多嫌少,永不知足,又胆小怕事,心中尚存一丝良知。她给我下药不错,也肯定不会自己给我试药,但一定确认了此药无毒,不愿危及我性命。”
“这一点毋庸置疑,所以我放她一条生路。她以为我不知情,那便下半辈子都活在内疚中吧。”
楼破岚看着少女平静的侧颜,喉结上下滚了滚,嗓音依旧低而哑:“大小姐…还是信她不会害你性命么?”
新月辉光清幽婉约,嵌在墨蓝色的天际,繁星点点,月光和星光似薄雾拢在二人身上。
少年眼窝很深,鼻唇饱满,如墨画的眉目间飒然凛凛,令人心动。他此刻很专注,一心想知道她的心思。
沐河清却只是漫不经心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轻笑道:“岁月漫长,总要信点什么。自以为刀枪不入,却终究会感情用事。
她眼里带上些许讽刺:“而感情,有的时候恰恰是最没用的东西。”
少年一怔。
她继续慢悠悠地教育道:“不过有的时候,感情又是最有用的东西。无价,故而稀罕。”
“待此清凉月如水,愿可涤尘埃。”
“别问了,赏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