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三巴掌
一条蜿蜒曲折的红木长廊,正是南院通向北院的必经之路。
护国公府占地颇广,分为南北两院。长房和老夫人住南院,二房住北院。
长房人丁单薄,寻常岁月沐震、沈昭云和沐海晏待在边关,偌大的南院便只剩沐河清与沐老夫人相依为命。
北院反而更为拥挤。沐昌虽与沐震是兄弟,但性格截然不同。沐震用情至深,沐昌却朝三暮四,娶了朱红绫之后,接连纳了几房妾室。朱红绫膝下便有长子沐骁,长女沐婉以及幼子沐祁佑。那几房妾室中阮氏先后生下庶长女沐楚儿和庶长子沐乔。
原先接待贵客本应在护国公府南院,由沐老夫人亲自迎接。但老夫人这几日恰去了初云寺,二房干脆把陆修尧这位“贵客”请到了北院正堂上,盼着陆修尧对二房生出不同的印象来。
沐河清走在前面,恰路过一处池塘,平静的眼中泛起点点涟漪。
这一砖一瓦,于她而言,再熟悉不过。
这一处芳心池,她儿时嬉闹于此还曾几次沾湿了衣物。夏日在池边的凉亭乘凉,冬日便在结冰的池上溜冰玩耍。而今,再看见这片池塘……她竟有些不知所措。
那双桃花眼中依稀闪过复杂的情绪。
她淡淡瞥了眼落后的沐婉,精心打扮,但那张温婉娇俏的脸上还残留几分煞白。
沐河清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婉姐姐先前责怪我生疏,眼下却是姐姐不肯与我说话,可是我有什么地方惹姐姐不高兴了?”
沐婉尚还沉浸在恐惧中,乍一听见沐河清的声音,竟吓得赫然抬头,苍白的脸上硬是扯出一丝笑意:“清儿妹妹……不是的,姐姐没有责怪…”
沐河清点点头,直接掐断她的话:“姐姐来时说有贵客造访,不知是哪位贵客?”
沐婉被她强行打断,嘴角扯出的笑容变得更加牵强。
沐河清确实有打断他人说话的毛病。她自小千娇万宠,任性妄为,只要一个不耐烦,最爱动辄打断别人的话,整个护国公府,也唯独沐河清一人胆敢作出如此行为。
无人说沐河清的不是,却有人管教沐婉的疏忽。
沐婉幼时被沐河清抢了糕点,回去向沐昌告状,沐昌本想训诫她几句,哪知女孩儿委屈至极竟直接打断了沐昌的说教,哭闹不休。沐昌恼极,顺手抄起桌上的茶盏扔在女儿胳膊上,血流如注,自那以后她左臂便落了一个伤疤。
在护国公府,只有沐河清是唯一的大小姐,众星捧月。
沐婉下意识地握紧了左手,强颜欢笑:“是……是景王殿下。殿下担心于你,与爹下了早朝特赶来国公府看望妹妹。”
沐河清平静的脸上恰到好处地显出少女应有的娇羞与欢喜:“是少淮哥哥?”
“我说是谁这样关心我呢。少淮哥哥……还是一如既往地待我好。”少女的眼角眉梢都是灿烂的笑意,璀璨的星眸美得几乎教沐婉晃了神。
少淮……那是景王殿下的小字。
沐河清……如今竟已能直唤殿下的小字了?
沐婉死死地捏着左手,美眸盈盈,脸色却阴霾得厉害。她盯着前方沐河清的背影,嘴角近乎病态地扬起。
几句话的功夫,两人携丫鬟轻车熟路的到了荣华堂前。
荣华堂前院一片萧瑟,正堂内已经隐隐传来说笑的声音。前院上方的天空有一群秋雁排成人字形,掠过长天。一股冷风卷起了地上干枯的落叶在空中舞了一阵。冷风鼓起沐河清的披风,少女尚未长开的眉眼在风中显得愈发清丽。
二人一前一后上了台阶。
在门外能隐隐听见荣华堂内的谈话声,是沐昌的声音:“景王殿下,如今玄州大旱,微臣身为玄州州牧实在惶恐,不知景王殿下可有良策说来一叙,也好教微臣学习一二。”
朱红绫隐隐在旁附和。
上至最后一级台阶,沐河清却忽然停了下来。
她回头望了一眼天空。
沐婉跟在身后,一只手却突兀地悬在身前,见沐河清转身她的神色竟颇为惊慌,猝不及防地赶紧收回那只尴尬的手。
沐河清却只是望着天边远飞的群雁呢喃出声:“婉姐姐,你看那群雁……”
沐婉为了掩饰方才的动作,下意识向天上望去。她正想敷衍了事,却忽然猛地被人推在了台阶上!
“啊!!”
沐婉一下摔倒在阶上,惊呼一声。
挽清二人错愕不已赶紧去扶,不料被清霜三个拦住,眼睁睁地看着沐河清掣肘住沐婉!
“小姐!小姐!”
“放开我!让我去扶我们家小姐!”
“不行,我们家小姐这癔症恐是没有好全,最好不要去无端招惹!”
“你们最好安分点,别来惹小姐!”
“你!你们、你们故意的!!”
“……”
五个丫头瞬间吵作一团,一个个口中都喊着“小姐小姐”,挽清挽萍心焦如焚,清霜三个也不甘示弱,却硬是没让二人靠近沐婉。
“啪!”
沐婉心中暗恼正要挣扎着坐起来,这时却蒙头被沐河清甩了一个巴掌!
她的头被打向一边,整个人几乎颤抖起来,好像被强烈刺激到了,她回头便大吼了一声:“沐河清?你凭什么打我?!”
“啪!”
又是一巴掌!力道甚至更重!
沐婉忽觉脑袋晕沉,眼中一片模糊,只依稀能看清少女冷静如初却冰寒刺骨的眼神,平静淡漠,毫无情绪。
可是少女此时口中说出的话,却与她的眼神形成了鲜明对比——
“婉姐姐、婉姐姐!”
“我真的好害怕……”
“别过来……我不要你伤害爹爹娘亲!!”
“啪!”
又是一巴掌结结实实地甩在沐婉同一边脸颊上!
整整三巴掌!三个巴掌!
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几乎要灼烧沐婉的理智,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攥住沐河清的手腕,怒不可遏,正准备反手给沐河清一巴掌——
“清霜!”
沐河清突然喊了一声。
清霜心领神会,赶紧抛下挽清挽萍跑至沐河清身边。沐河清另一只手又伸向沐婉腰间,用力一扯,腰带散下,烟粉色的罗裙从胸前散开。腰带散开之后,沐婉竟忽觉肩臂一凉,本来还挂在身上的衣裙也不知被哪个小丫头完全扯下了半边!
沐婉俨然要被气得发狂:“沐河清你找死!!”
她一只手向沐河清脸上甩去,正对上少女幽深的桃花眼。甚至可以看见少女嘴角,一抹讽刺的笑。
她简直想要撕烂眼前这张清丽的脸蛋!
千钧一发之际——
荣华堂的大门被推开,一个磁性的男声当即大怒道:
“住手!”
下一刻,沐婉那只手隔着仅剩的衣物被人死死扯住——正堪堪停在沐河清脸颊边上。
男子抓住沐婉的手修长有力,让人挣扎动弹不得。他干脆地抓着这只手往地上摔去,女子又被狠狠地扔在地上,疼痛让泪水瞬间盈满女子的眼眶。
来人正是被沐昌请来府上的贵客——长明的第七皇子景王陆修尧。
陆修尧长身玉立在高台石阶上,鸦羽般漆黑的直发,一身尚未褪下的石青色蟒纹官袍裁剪妥帖,刀削般俊朗的五官因为清润的气质而少了一分锋利,只余少年才气,俊逸出尘。景王殿下平易近人,礼贤下士,清润温和,与世无争。
可此时的他,一张脸沉下来,可知暴怒至极。
“婉儿?你在做什么?!”沐昌闻声而来,却被眼前凌乱不堪的一幕惊呆了,当下竟指着沐婉质问起来。
二房主母朱红绫见状也愣在门口,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不知如何是好。
陆修尧一拂宽袖,一双星目转向沐昌夫妇,磁性的嗓音缓缓响起:“沐大人当真是好家教!令千金如此跋扈,果然是沐大人的好女儿。”
沐昌携朱红绫当即跪下,二人诚惶诚恐地谢罪:“景王殿下恕罪啊!这、这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委实不知情啊。”
朱红绫也心急如焚:“婉儿你先把衣服披上,快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沐婉跌坐在冰冷的石阶上,罗裙半散,露出女子纤细的臂膀,香肩微露。本该是极其香艳的一幕,可惜一张本来娇俏美丽的脸蛋已经被沐河清打得面目全非,一边脸颊高高肿起,另一边脸上还有新鲜重叠的巴掌印。
简直……不堪入目。
挽萍挽清迅速把散落在地上的罗裙罩在沐婉身上。
而此刻跌坐在地上的女子却垂着头,一双藏在裙下的手死死地握紧。
跋扈?
竟然说她…跋扈?
沐婉的眼泪像不要钱似地倒出来,泪眼婆娑地望向陆修尧,伏跪在地上,哽咽着执着道:“景王殿下……不是小女的错,小女不认!分明是清儿妹妹动手在先!”
陆修尧却仅是厌恶地转过身,回头看向沐河清的时候,眼神才恢复了往日的温和:“清儿,身子怎么样了?可有大碍?”
再看沐河清,与方才动手之时的狠厉判若两人——她此刻软软地倒在清霜肩上,娇小的身子被清霜环住,尤其娇弱无辜。她眼皮半阖,一双倾尽天下的桃花眼也不似往日明灿。
她抬起苍白的小脸,只轻声道了一句:“殿下……”
少女长而卷曲的睫毛微颤:“我……不是故意的!”
语气中忽然多了一份执拗霸道,竟真如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受了委屈后的倔强和不服。
娇憨的姿态让瞬间柔和了男子一双眉眼。
他对沐河清说话的声音很温和,似春风化雨,揉碎了温柔:“清儿自然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担心清儿的身体,可是哪里又不舒服?”
沐婉见到这样刺激的场景,顿时泪如雨下,声音尖锐地指控:“沐河清…你就是故意的!故意推我,故意打我的脸,故意扯坏我的……”
“不孝女还不快住嘴!!”一人大喝道。
沐婉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父亲。
沐昌此时一身官服,下朝还未来得及换下。她的父亲穿着绣着白鹭的绯色官袍,看似威武风光,此刻却跪在地上,脸色铁青,不分青红皂白地质问自己的女儿。
沐河清淡淡地看了眼这对父女,把头埋在清霜肩窝,揪着清霜的衣服微微颤抖。
她轻声道:“方才……癔症又发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