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杖毙
“哎呦!”
声音的主人又气又急,偏偏气急中哀怨而不失柔婉,令旁人听了竟不免心疼。
长悦阁的大门正好向外开,清云蛮力又大,她这用力一推,还没看清窗外光景,便听到一声娇滴滴的叫唤。
“小姐、小姐没事吧!您瞧这手都碰红了,奴婢先给您揉一揉……”沐婉身后一个嫩黄色衣衫的丫鬟紧张上前不无担忧道。
另一个丫鬟也穿黄衫,面色难看,不掩娇纵,当即就朝沐河清嚷道:“清小姐开门也未免太着急了些,瞧把我们家小姐撞上了!小姐的手都红了……清小姐还是该向我们小姐道个歉才是!”
沐婉听见了倒像是没听见,不去指责贴身丫鬟向沐河清乱嚷,反倒安慰起揉手的小丫鬟。
一个丫鬟罢了,也敢当面逞凶。
清云当下便忍不住了,向前一步,立刻针锋相对:“这怎么是我家小姐的错?婉小姐身段轻盈,那脚步自然也是再轻盈不过,难道要我们听循脚步声给婉小姐开门恭迎不成?本就是极巧的事,竟被你说成故意的!”
挽萍还想反驳却又被清云震住:“再说,凭你如此低贱的身份,竟也敢教训小姐?今日此事若是闹到老夫人那儿去,你这一条命连带全家几口人的命便全没了!嘴巴最好给小姐放干净点儿!”
沐河清看向清云那小丫头,叉着腰义愤填膺。她眼中本是蓄着无边寒意,却在此刻,染上了一丝温暖。
如今,又有人可以不顾一切地站在她身前,替她鸣不平,替她抗下一切。
这厢那娇纵的丫头见清云如此认真,瞬间竟不敢吭声,往沐婉身后一缩,剩下一双眼睛瞪着人还有几分士气。
挽萍之所以胆敢如此嚣张,仗着沐婉撑腰是一部分缘故。可是最重要的原因是:沐河清应该压根就不会把这件事当真呀!
沐河清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明明身份尊贵无双,却从未把身份当一回事儿。她自小被宠爱长大,性子狂妄娇惯是一回事,可受气了不生杀予夺不告状又是另一回事儿!若是搁平常,沐河清大约要不顾身份和她一个丫鬟私下吵起来。
可是如今一反常态提到了身份,提到了沐老夫人……反而令人害怕。她是什么身份,沐河清又是什么身份?沐河清若是来真的,只怕凭沐老夫人那疼宠孙女儿的程度,她不死也得脱层皮!
思及此,挽萍收敛骄纵,竟一时有些后怕。
场面一度寂静。
沐婉依旧故作揉手之态,实则是在暗自打量。
沐河清今日,打眼看去竟大有不同。她平时出门,必要换上最华丽的衣饰,最高贵的姿态,将她们这些人衬得灰头土脸,向来高人一等。她衣柜里几乎屈指可数的珍贵物件,于沐河清而言,不过再普通不过。
每每想到此处,她便不能释怀。
可是今日——的确有所不同。
沐河清几乎从未这样简单的装扮,没有了过多华丽的堆砌和胭脂水粉的涂抹……却反而更加娇美。
她的眼神平淡沉静,似乎还是往常那般高高在上,却又与平日骄傲狂妄的神情判若两人。
沐婉看进那双绝美的眼睛。妒火叫嚣,几乎快要令她嫉妒成疯。
她压下心中翻涌的妒意,拉过挽萍,温声开口道:“清妹妹可千万别怪罪挽萍,挽萍性子急说话直,她与挽清只是太过担心于我。”
只听她话锋一转,自怨自艾起来:“总归是我的不是了,来得唐突,打扰了清妹妹。再说祖母本就是为了静养,这些日子才去了初云寺参悟佛理,这种小事也无需叨扰她老人家。”
沐河清淡淡地欣赏沐婉故作温婉的姿态,冷眼旁观。她眼里划过一抹嘲讽,对人服软的态度不屑一顾。
以为服软便能了却一切于己无利之事。真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她瞥到守在庭院门前一个婢女。
凛冽的寒光自那双眼中蓦然划过。
沐河清忽然笑了笑,好脾气道:“无妨。婉姐姐若是无事,我便放心了。”
沐婉闻言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更加诧异。她从未见过沐河清如此不冷不热的态度。沐河清从前骄纵狂妄,只消一眼,她便能将其看得一清二透。可眼下……她再看进那一双眼中,却仿佛自己快要被犀利地看透。
她眼神一变,焦急道:“妹妹的癔症如今治好了吗?身子可还难受?可有按医嘱吃药?我看妹妹此次倒是与我生疏了不少,是身体尚未好的缘故么?还是心里依旧埋怨姐姐来得唐突?”
“多谢婉姐姐关心,我的身子已经好了。”她皱了皱眉,作出些微犯难的模样:“只是婉姐姐一番好心,赶来探望,阁里奴才却有心懈怠不曾通传,这才伤了姐姐的手。我心中难受,愧疚不已。”
沐婉一愣。
竟又被沐河清突如其来的低声下气打了个措手不及。骄傲如沐河清,何曾像今日这般向她低头认错?
她赶紧顺着话道:“既是阁里奴才的错……”
“既是奴才的错,”沐河清淡淡打断沐婉的话,一改刚才的低声下气:“就该严惩不贷。”
“沐府向来赏罚分明,出现这种懈怠的奴才简直丢尽了我长悦阁的脸。”她边说这话边向前走,清霜三个丫头也寸步不离地跟着。
只是三个丫头此刻比沐婉还懵:小姐这是要做什么?
一直走至长悦阁庭院大门,沐河清才停在一个婢女身前。
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婢女,她规规矩矩地守在门口,向沐河清请安行礼。
沐婉看见沐河清停在那婢子身前,心里“咯噔”一声,已经开始慌了。她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强自压下心慌。
这时少女清冷的声音再度传来:“今日不好当着婉姐姐的面便随意打杀了阁中诸多奴才,权且算杀鸡儆猴一回。”
她顿了顿,唤了声冷道:“清霜,去叫些人过来,这种躲懒懈怠的婢子……杖毙了吧。”
杖毙了吧。
什么?!
那婢子豁然抬头,被吓得直扑在地,哆哆嗦嗦赶紧求饶,还不断地向沐婉递眼色。
清霜甚至也有些犹豫,她正踌躇,一只手却已经被沐河清拉过,沐河清用手指在她的掌心写了什么。清霜面对那双平静的桃花眼,突然下定了决心,不再犹豫,转身去喊人了。剩下清莲二人也有些胆战心惊,她竟不知她们家小姐也是个狠角色。
沐婉此刻更是慌了神。
杖毙!
沐河清好狠的心!!
她心底暗骂一句,赶紧出声,温言劝阻道:“清妹妹……横竖这是条性命,因为我就这么没了也着实让我过意不去。不如放了她……”
“婉姐姐放心,长悦阁上的人早该警醒一番,她今日敢伤了你的手,明日便敢害了我的命。这种下人的性命,怎么会与你有关呢?”沐河清似笑非笑地一口打断。
“可是……”沐婉几乎咬碎一口银牙——如今那个要被杖毙的婢子是她二房的眼线啊!
话未出口,清霜便带着人回来了。几个家丁二话不说拖着人就走。那婢女一阵哭天喊地,几个家丁干脆一抹布塞在嘴上,这凄厉的惨叫声才戛然而止。
四周安静得可怕。
沐婉与挽清挽萍三人仿佛被吓傻了一般,愣在原地,半晌没缓过神来。
清霜走向清莲、清云两个不敢吱声的小丫头跟前,安抚地捏了捏二人的手,只是看向沐河清的眼神有些复杂。她攥紧了自己的手心,沐河清方才在她手上写的两个字:信我。清霜细细地看着掌心,想起小姐儿时举着书本教她们识字的情景。
她还是选择相信她的小姐。
沐河清的视线在此刻投向远处,直至亲眼看见那婢女渐渐消失在拐角。最后一眼是女子的泪眼,愤怒,恐惧,不解以及绝望。
沐河清淡淡地收回视线。
她毫不犹豫地转身,快消失在庭院门口之时,冷风中才飘来她清冷的嗓音:“事情都解决了,婉姐姐还不过来?不是说有贵客造访吗?”
一阵冷风陡然吹过,几片凋谢的海棠花瓣应风而落,干枯蜷曲,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沐婉忽然全身发寒。
眼前这个生杀予夺的女子,真的是……沐河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