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经年一坛京城醉
京、城、醉?
披着大氅的少女此时专注地盯着那一坛酒,难掩惊讶。
那是——京城醉。
都说经年一坛京城醉,此去便是南柯人。
一醉解千愁,也得看什么酒。
这坛酒一搬上桌,瞬间让她眼前一亮。
沐震和沈昭云再带一个沐海晏,整日在陇西边境的烈日黄沙下摸爬滚打、练兵带队,沙场曝晒、风餐露宿实属正常,与军营里的将士都是一坛酒一坛酒喝出来的生死交情。
陇西那么远的地儿,哪有什么好酒?沐震又是最不讲排场的老将,有时候带着夫人儿子往空地上一凑,就着磕坏的碗舀一勺热酒就下肚。
酒是日日都喝,好酒却委实不常见。
每年年关便是一家品酒的好机会。
京城醉更是皇宫难得御赐的好酒。
千金不换,军功来求。
沐震在陇西戍守十余载,每年也就那么两三坛。往年她都是看着自家老爹和老哥眼巴巴地瞅着这一坛酒,小心翼翼地倒上几杯解馋罢了……
可如今——沐河清看着清澈撩人的酒水毫不迟疑地从坛口流出,甚至沿着坛壁汩汩往下流……
沐河清咽了口口水。
这得多浪费啊……
“顾……公子?”沐河清一双眼都快粘在浪费的酒水上了:“京城醉还……挺金贵的,你不妨……倒慢一点儿。”
沐河清仔细斟酌词句,尽量让自己的措辞听起来不那么……没骨气。
顾流云手上动作顿了顿,唇角的笑容多了几分真诚:“要不怎么说沐小姐与先生是故人相见,先生不急,沐小姐倒是先为先生的酒着急。”
先生的……酒?
沐河清僵硬着脑袋缓缓转过去,眨眨眼。
那人懒散地勾起唇角:“你指明了要来品酒,我思来想去,颖京还能拿出什么酒?也就这京城醉,还值几个钱。”
饶是前世当了十余年的皇后,她也从未见过如此大的手笔。
她曾戴着凤冠陪陆修尧出席各种各样的庆功宴,鸿门宴,寿宴、花宴、迎宾宴……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然而有幸尝到京城醉的次数实在是只手可数,少得可怜。
陆修尧最为慷慨的那一回,此刻想来,也令人心寒。
那一夜杯酒释兵权,沐震有名无权,陆修尧高调赏了护国公府一整年存在国库里仅有的几坛京城醉。大街小巷皆晓护国公府得了皇家难得的赏赐,护国公府一连数月门庭若市。
沐家最后的热闹恰似那几坛京城醉,烈酒下肚,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陆修尧拿最好的酒,送她阖府命丧黄泉。
别人在烈酒酣歌中忘却苦恼,梦入南柯。而她满门忠烈,经年一坛京城醉,此去便是黄泉路。
即便如此,那一年国库中也不过区区六坛京城醉。
眼下,竟出现在她信口胡邹的一场酒局上!
而且!
听听那家伙的口气!
什么叫“值几个钱”?
他怕是不知道这一坛京城醉,大概能买下一座小城池!
败家、太败家了……
沐河清端着微笑,从容地点头附和,心里的吐槽却宛如滔滔江水——停不下来。
顾流云笑了笑,自他右手边依次把酒推给了三人,最后才是自己。
沐河清正看着那酒盏,下一刻便听见右手边的少年咕咚咕咚往喉中灌酒,然后——
少年把酒杯往桌上一搁:“痛快!”
沐河清一转眼,就见少年用洁白的衣袖抹着嘴,他前方的杯盏也空空如也。
楼破岚咂咂嘴,冲着沐河清一笑,很认真地点评了一句:“别说,还真是好酒!”
废话!
沐河清:“……”
楼破岚见她一脸迷之微笑也没啥头绪转而又朝顾流云道:“再来一杯?”
顾流云兴致上来,朗声笑道:“好酒量!当然再来!”
言罢,两人各自执盏,竟不约而同地放慢了饮酒的速度,正儿八经地品起酒来。
你一句我一句,还有些相见恨晚。
这厢,沐河清看着酒盏中清冽见底的酒水,沉吟片刻,拿起酒盏向左手边的男子敬了一杯:“第一杯,敬先生鸿鹄之志。”
言罢,一干二净。
她朝他亮了亮空空如也的酒盏,面上浮现狡黠而纯真的笑,像那经久不散甘甜清澈的酒香,温柔醉人。
男子勾唇微笑:“彼此彼此。”
沐河清一杯清酒下肚,只觉五脏六腑皆如清泉入土,烈酒浇愁——可这一世尚且没有那样多的忧愁。她从未感受过一如此刻的随意与痛快。
她是一直被架在刑架上的人,命定刑期一满,只能含恨离世,对所有的悲苦和无奈都,奈何不得。
却不及此刻,清酒消愁。天大的烦恼也不过——仅此而已。
她有的是先机,有的是助力,亦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无惧无畏,便要那上一世的冤魂亡灵,都在这一世,翻身,逆天。
她笑得更加灿烂,红晕爬上俏脸,凝脂一般的肌肤上浮出一片瑰丽的霞云,她一把扒拉过那坛酒香浓厚的京城醉,给二人再添满了一杯,笑吟吟嚷嚷道:“第二杯,敬我慧眼识人!”
言罢,二杯酒下肚。
逍遥先生也干脆地一干而净,这次换他向沐河清亮了亮杯底。
许是沐河清这边动作太大,两个酒痨彼此对视一眼,竟都无心品酒。
楼破岚一边不无尴尬地向两人笑笑,另一边扒拉着沐河清的衣袖,扯扯拽拽,小声劝道:“酒量这么差就敢出来跟人家喝酒?你怎么想的?”
沐河清偏生不听,一把拂去少年拉扯衣袖的手,大声嚷道:“我这还有一杯酒、未敬完,怎能半途而废?”
紧接着,一把扯过酒坛又满上了第三杯。
“这第三杯,敬来日,大事——必成!”少女敛起嘴角天真妩媚的娇笑,恢复了往日清冷的模样。
眉眼间的张扬自信却借着酒劲儿一股脑儿地涌现出来,眉目间皆是豪气干云的光芒。
她举着酒杯,清冷一笑,仿佛下一刻,便能覆逆了整个乌烟瘴气的王朝。
这人——到底醉是没醉?
楼破岚摸摸脑袋,举着剩下的半盏酒,跟她的碰了碰,一饮而尽。
沐河清又转头看着对面的青衫男子。
顾流云哑然失笑,举着杯盏,越过大半个茶桌,与她的轻轻一碰,也即刻一饮而尽。
她又转过头看着自始至终都颇懒散的男子,一双桃花眼微微挑起,似是询问,又似在无言的挑衅。
逍遥先生挺直腰身,银制面具在光下耀眼夺目,与莹白似雪的肌肤几乎融为一体。
他在少女明晃晃的眼神下,举起酒杯一碰,也一饮而尽。
末了,他亮了亮杯底,抹了一把唇角:“自然。”
少女掀唇一笑,将手中酒一饮而尽。
“你看我啊,我沐府就扎在颖京,妥妥的,也跑不了路也没办法偷奸耍滑。”少女托着脑袋,一双桃花眼眨巴眨巴。
“但你们一个个,神秘莫测。叶公子马上要去北域,我就更寻不到人了。”
少女一双眼又直勾勾地看向逍遥先生:“尤其是先生你,先生之名,高山仰止。长明四境,更是无迹可寻……”
她直起身子:“这样空口白牙,不太好吧?”
“那敢问沐小姐,要如何信任我等?”顾流云听着听着听出来了,合着这位嫡小姐是借着酒劲儿来要东西的。
顾流云放下酒杯,脸上的笑容又逐渐淡了下来。
这个女子,当真是太狂妄了!
从来没有人,敢在先生面前这般胡来。她倒好,先是为了一个少年脸上的伤张口质问,然后又自作主张把叶寒舟指使到北域,现在又在做什么?借着酒劲儿要信物?留着信物拿捏他们的把柄么?先生根本不可能给别人留下任何可能暴露的把柄!
他们当年入先生麾下,早已付出不少代价。在此人面前,什么平等什么盟约都根本不可能!
过刚易折——这个女子,年纪尚轻却野心勃勃,实在……过于狂妄!
“总得……”沐河清托着腮,玩弄着酒盏,笑吟吟地看着对方:“留我些把柄吧?”
顾流云:“……”
这也……过于直接?
楼破岚:“……”
我有一句哇哦和卧槽,不知当讲不当讲。
顾流云勉强笑道:“盟友间动辄谈论把柄不把柄,沐小姐,这也不太好吧?”
硬的不行,软硬兼施。
“话不能这么说呀顾公子,让我冒着险进轻鸿楼的是你们;今日午时派人跟踪我们的,还是你们——莫非,我们的关系也不过如此了?”沐河清一句一句话轻飘飘地丢出,对面男子的脸色便相应地沉重一分。
倒是楼破岚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他还真不知道,这个女人在午时已经察觉到有人在跟踪他们。
“不算作把柄,只是故人相见,我想略备薄礼,如何?”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逍遥先生突然开口,银色面具遮掩下虽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听他这个语气,还……蛮轻松?
沐河清想了想:“……什么礼?”
“十坛京城醉,如何?”男子摸着下颔,随口一问。
全场陷入了寂静。
顾流云是过于诧异于先生竟答应了沐河清的索要。
楼破岚是全然摸不清状况。
沐河清就完全是被这个“薄礼”给吓着了。
十坛……
那可是整整……十坛京城醉!
整个长明,即便有价也无市的十坛京城醉!以她前世作皇后的经验,寻遍长明四境的勋贵显赫,怕是也只有当今圣上熹元帝能拿的出十坛京城醉!即便是皇帝也不能毫不肉疼,如此轻松随意地拿出这般手笔。
你当京城醉是街头什么酒馆里一钱银子两钱银子就能买来的孬酒吗?
沐河清一瞬间觉得自己可能当了一个假皇后。
先打破沉默的是全然迷茫的楼破岚楼小少年:“这也……太抠了吧?”
“唰!”
沐河清和顾流云齐齐转头盯着他。
楼破岚睁着迷茫的双眼:“……怎么了吗?”
俩人继续盯着看。
少年一脸无辜:“这个酒是很好喝没错。但十坛,这么大个事儿……”
“小孩儿不懂事,先生见谅。”沐河清赶紧打断。
她使了个狠厉的眼色,及时制止住了无知少年的后话,又歪过脑袋,狐疑道:“此礼,当真?”
逍遥先生又掀唇一笑:“十坛太抠么……那便再加十匹月芙琉璃缎。想必也算心诚。”
沐河清:“……”
她有一句我的天,不知当讲不当讲。
楼破岚:“这还差不多……”
沐河清端坐起身子,柔和了眉眼,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金主”:“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