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倾盖如故
四角茶桌边,已落座了四人,还……站着一人。
沐河清见三人皆已落座,也不废话,直奔主题:“今日品茶算不得品茶,饮酒亦谈不上饮酒。在座都是明白人,用不着那么多弯绕。我也素来不喜弯绕。诸位大可明言如何盟约行事。”
叶寒舟和顾流云都下意识地看向逍遥先生,这个举动却让沐河清更加心生警惕。
逍遥先生,绝非凡人。且不说那些江湖上真真假假的传闻,富可敌国的财富便是板上钉钉真真切切的。还有楼破岚脸上的淤青、叶寒舟和顾流云对其的态度……都说明了太多。
她望向男子的眼神变幻莫测。
逍遥先生久负盛名,为何上一世与此人从未会面?他是江湖首富,陆修尧对此人也应该重而视之,而她身为皇后又怎会与此人毫无交集?
这不对劲。
仿佛脑海中只隐隐有“逍遥先生”的影子,只是听说过他的名声……前世今生,从未相遇。
如今对他一无所知,让她太被动了。
逍遥先生此时懒散地撑着地面,一头墨发顺势而下,沿着一席华贵的白衣铺在地上,悠闲至极。
他闲闲抬手,指着少女身后的少年,语气戏谑:“这小子,也算明白人?”
气氛有一瞬间的炸裂。
楼破岚:“……你出来,我俩再打一架。”
叶寒舟、顾流云:“……”
先生向来爱开玩笑,新来的多担待。
沐河清想了想:“……他这不是还站着么?也没坐下。”
此话一出,气氛又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
逍遥先生:“……”好像、仿佛、确实,是这么回事?
叶寒舟:“……”
楼破岚:“……”
只有顾流云一人笑出声来,对沐河清一直以来的敌意也少了不少,他开怀道:“先生和沐小姐……算是一见如故?”
沐河清:“不熟。”
逍遥先生:“差不多。”
两人对视一眼,透过面具沐河清也能察觉到那双眼中兴味盎然。
她神色淡淡:“先生与我不过一面之缘,我自问不敢攀附。”
他嘴角轻勾,身子微微倾过,笑问:“怎么算是攀附?”
“有的人日夜相对不过白首如新,也有的人萍水相逢却倾盖如故。”
“我说一见如故,就是一见如故。”
语气笃定自信,仿佛他说的话就是真理。
少女眼里却有一丝灰败。
说者可能无意,偏偏听者有心。
她与陆修尧——恰能圆了这白首如新一说。
她眨了眨眼,忽然扬起一抹笑,语气轻松:“对。先生说的都对。”
“那么……”可以谈盟约的事了吗?
话未说完,再一次被男子打断——
“那么,盟约愉快。”
男子嘴边的笑容懒散坦率,偏又莫名的笃定从容。
仿佛他做的这个决定,没什么不对。
是,不错。他们几人若是坐下来喝点茶天南海北聊几句,或者几个人刁难为难她这个半路杀进来的所谓“盟友”,最后再和和气气地握手盟约,确实正常、确实没什么不对。
但是吧——
这人有没有搞错?
自沐河清进门、落座、说话,不过一柱香的功夫,这么大的事,寥寥几句,他就这么决定了?
这波操作简直看得楼破岚目瞪口呆。
叶寒舟和顾流云虽不至于惊讶过度,两人相视间却还是有些迟疑。
倒是沐河清这个当事人,没心没肺。
男子伸出一只透白似雪的手,经络分明,骨节匀称。
沐河清脸上原本清浅的笑忽然变得格外灿烂、格外真诚。
她几乎不带迟疑的,伸出右手,握住那只似雪的手。
手掌的温度极凉。
沐河清却笑得餍足:“先生,爽快。”
楼破岚:“……”
不对、重点不是爽快,而是——大姐,这么大个事儿,人家这么厉害一人儿,能这么不假思索地点头……你还就顺水推舟答应了!
会不会有点太草率?
楼破岚拽了一下少女的大氅。
不理会。
又拽一下。
不理会。
再拽一下……还抖了几下。
沐河清笑眯眯地转头,“啪”一声拍掉了那只作怪的手。
楼破岚眼瞪大了,不可置信地瞪着她。沐河清没理他又把头转了回去。
楼破岚:“……”
叶寒舟和顾流云那厢对视良久,终于叶寒舟还是发话了:“先生既然这么说了,那便盟约愉快。”
顾流云却皱眉,决定出言问个清楚:“顾某有件事,一定要问一问沐小姐,不知沐小姐是否方便直言?”
沐河清颔首:“顾公子请说,但凡可说,知无不言。”
顾流云颇有深意地引导:“世人皆传沐小姐一双眼睛倾倒众生,如今一看不过如此。”
沐河清知道他在套话,故而不做隐瞒:“此次出行需要掩人耳目,眼睛过于张扬,所以我用了一味药。”
“哦?”顾流云没想到沐河清如此直接,又接着问道:“不知是哪一味药,有这样神奇的效果。”
沐河清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反道:“寒泉苦目水,公子可曾听说过?”
顾流云闻言一顿:“顾某虽不才,却也有所耳闻。这药……请容顾某多问一句,从何而来?”
沐河清莞尔,双眼清凌凌地看着他,只道一句:“是两位故人所赐。”
顾流云对上这双水眸,心中只觉微妙。
他又听到少女在说:“两位故人担心我这双眼睛引火上身,故而不惜周折,给我弄来此药。”
沐河清看着眼前一身青衫的“故人”,微微遗憾:“顾公子,现在可算放心了?”
故人闻故声,再见已不识。
眼前这个一席青衫的少年卿相,与她共度多年,授她诗书礼法、教她争权夺利,还有那些年一起饮过的酒、还有那瓶寒泉苦目水……
而如今,他却忘了。他这一世也从未记得。
顾流云算是放下心中那些无故的猜忌,向沐河清一拱手,只道:“望沐小姐见谅。”
叶寒舟见顾流云终于算是放下成见,他才略带歉意出声:“既然如此,盟约之事,势在必行。”
谁想他也突然话锋一转:“所以——文试的那篇策论,沐小姐是当真的?”
文试的策论,正是要求她解决玄州大旱一事。
沐河清的法子,正是顺势推出了叶家,也推出了……叶寒舟。
沐河清看着一双逐渐锐利的黑眸,笑着点头:“不错。”
她眉眼弯弯,笑得真切。果然……还是她认识的那个叶都督。但凡与叶家、与他的利益挂钩的事情,他就会变得格外敏锐,能够怀疑一切却也有胆子——孤注一掷。
这就是为什么——沐河清笃定,叶寒舟会把握并且敢把握这次机会。
如果有一个人能够解决玄州大旱、分担慕家的一部分名声进而渗入长明朝堂并占有一席之地,只能是他这个未来的禁军都督啊。
沐河清接着补充:“玄州大旱一事,我也会有所动作。这个导火索由我来点燃,叶公子只需顾好叶家该做的,其他的用不着担心。”
叶寒舟皱眉:“玄州大旱,慕宗之能不卖沐家的面子?”
沐河清自信道:“陇西千里传书,慕尚书定然体恤灾民,不体恤面子。”
顾流云有些错愕,没想到她还有这一招。
叶寒舟声音更加冷厉:“树大招风,你认为叶家适合出面?”
沐河清不为所动:“叶家不适合,但是叶公子,再适合不过。”
叶寒舟闻言语调加重不少:“……届时我会离开颖京。”
沐河清看着叶寒舟明显很不高兴的脸,眨了眨眼:“……祝你前程似锦?”
“砰!”
叶寒舟把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掼。
沐河清看着桌上溢出来的茶水,歪了歪头:“哦,还有呢。拯救灾民,功德无量。”
叶寒舟:“……”
顾流云:“……”
楼破岚:“……”
逍遥先生:“……”
叶寒舟利落起身,向对面行了一礼:“先生若无异议,我即刻回叶府安整上下!”
沐河清侧过头看着男子。
逍遥先生也侧头看了看她,说道:“既然沐小姐胸有成竹,试试也无妨。”
然后……叶寒舟当真头也不回地……走了。
顾流云看着好友离开的方向,嘴角的笑容有些玩味。
空出来一个座位。
沐河清指着那个空位回头道:“喏,还热乎着呢,坐吧。”
顾流云、逍遥先生:“……”
楼破岚:“……”
话糙理不糙,他还是乖乖去坐好了。
沐河清对这个办事效率不是一般的满意,嘴角的笑容像不要钱一样:“叶公子也是个爽快的人,做事情倒是果断。”
顾流云闻言才笑容微深,语气有些古怪:“沐小姐以为……寒舟方才那般不过是做事果断?”
果然还是放下成见,彼此说话自在许多。
沐河清点头:“魄力十足。”
顾流云:“……”行吧,当他没问好了。
他勾唇笑了笑,心中已有所察觉。
寒舟分明……不愿就此离开颖京。
方才又走得如此匆忙。
根本是被气的。
但是这个沐家的嫡小姐,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人。顾流云看着沐河清神情自若地品茶,这样的女子……心中大抵没有风月。
他暗自叹了口气。
不过一场错付。
他接着又道:“叶家堪大用,沐小姐知人善任,不知顾某是否有幸参与其中?”
对面的少女反而又将问题抛给他:“不知先生生平,可否一叙?”
顾流云:“顾某乃北域人士,狼牙州遇难,家道中落,为人所救,唯有感激不尽。”
狼牙州……遇难?
寥寥几句,泛泛而谈罢了。
遇的……什么难?
沐河清本该是一群人中最为清醒的人,眼下却感觉一切皆暗藏玄机,上一世她却毫无察觉。
仿佛被人遮上了双眼,看不清眼前,亦看不懂未来。
譬如顾流云,上一世她不曾知晓他的过去,不曾知晓陆修尧如何留意此人,眼下还要装作毫无交集,与其周旋。
沐河清敛眸,看不清神色,轻声反问了一句:“感激不尽……便要反?”
“……正是。”他儒雅的笑容一如既往,落落大方。
“顾公子与我不过萍水相逢。谈不上相知,自然不能善认。”她淡淡一句,撇去了所有关系。
“半月之后,流云会去秋菊宴。”逍遥先生忽然出声:“到时候你就知道让他做什么了。”
尾音上挑,懒散的语气,又透着果断自信,不容他人质疑。
顾流云仅是顺从地点头。
沐河清垂眸暗自思忖。
倒是楼破岚憋久了,盯着桌下顾流云身边的两坛酒,盯了许久:“你们要是谈得差不多了……这酒——是不是可以尝尝?”
逍遥先生好像和他杠上了,扬起下颔,戏谑道:“小孩儿不能喝酒。”
楼破岚:“……你出来,我俩多打几架。”
小孩儿小孩儿叫得——简直不要太顺口!
“砰!”
顾流云很有眼色得察觉到楼破岚已经到了暴怒的边缘,便顺手一带,一坛酒落在茶桌上。
“先生素来爱开玩笑,这坛京城醉权当赔礼可好?”顾流云笑出声,一抬手,拆了封。
酒香瞬间盖过茶香,四溢出来。
沐河清盯着这坛酒,一双水眸蓦地瞪大。
京、城、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