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承诺彼此
三日后下了一场秋雨。
雨后的天空,澄澈碧蓝,秋风浮云,长悦阁的前院海棠几乎被秋雨打落殆尽。长悦阁前院的青石砖微湿,被雨水冲刷得很干净。
屋内的少女此刻方才披衣清醒,便听见窗外传来少年清晨朝气蓬勃的嗓门儿向院里洒扫收拾的清莲道了一声早好。
这些天楼破岚大致已将府内上下之人混熟了,与这三个丫头的关系自然更近一些。前段时间还只敢偷偷摸摸地从后院窗户里溜进来,眼下已经敢正大光明地从正门出入了。
少年大大咧咧地进屋,又顺手带上了门。
沐河清已经在西厢阁等着他了。
屋内的帘子还未掀开,天光透过雕花的窗映在字迹潇洒的屏风和堆满书卷的桌上。桌子里头坐了个清丽的姑娘,姑娘瑰丽的眼望着窗外,单薄的身上只随意批了件衣裳,她静静地摆弄着手上一个荷包。
沐河清伸出手,拎着荷包在少年面前晃了晃,手上的树枝手环也跟着晃了晃:“这个,好看吗?”
楼破岚迈过屏风,倚在右手边的古琴架子上,又是席地而坐,闻言抬眸看了一眼——许是眼神有些太好了,坐下的动作竟有些不太流畅:“这个啊……”
他默默坐下,摸了摸头:“好看啊。特别好看。”
语气虽然真实,但内心也极为复杂。
他似是犹嫌不够,瞎补充道:“这上面的螃蟹绣得和真的一样……”
“……螃蟹?”沐河清狐疑地转过脑袋看着上面歪歪扭扭好不容易有了形状的海棠花:“这分明是海棠。”
楼破岚:“……?!”
螃蟹:是我不配。
海棠:有被侮辱到。
沐河清似是有些泄气,懒懒得向后一靠,随手将东西扔在一堆乱的桌前:“算了,就这个了。祖母应该也知道我的绣工……心意到了便好。”
楼破岚果断地换过话题:“……沐老夫人回府,大小姐不高兴?”
“……也不是不高兴,”少女缩在座位上,眼中掠过帘子外凋零的海棠枯枝,喃喃道:“不过是……近乡情怯罢了。”
少年听清了,却觉得奇怪。
沐老夫人不过出府修行了一月,怎么还有“近乡情怯”一说?
殊不知,在沐河清这儿,一月如梭,恍然已是二十余年。
想起祖母啊……是被生生气走的。
沐海晏遭人诬陷落狱之时,祖母的身子便已经很不好了。沐海晏当街处斩之时,沐震和沈昭云严令府上上上下下竭力隐瞒,还是沐骁让沐婉在老太太无力的病榻前“不小心”说漏了嘴。
怨怒攻心,吐血三尺。鲜血染红了干净的被褥,老人临走前还握着沐婉的手唤着沐河清与沐海晏的小名儿。
她不能让陆修尧与此事沾染上一点关系,不能去府上看祖母最后一眼。
祖母是在寒冬时去世的。葬礼那日,朔雪寒冬,下了一场暴雪。沐震和沈昭云跪在冰天雪地中冷硬的祠堂砖地上,泣不成声。寒气入骨,二人自此皆落下腿疾。
沐海晏乃罪臣之身无法下棺入殓请入族谱,甚至不能为他哭出声来。
那日,借着祖母去世之故,总算可以好好哭一回。
她得了陆修尧的首肯,连夜求了顾流云将她带至府上,算是尽一尽最后的孝道。夺嫡之战彼时已经白热化,顾流云硬是为她争取了两个时辰。
她跟着顾流云从南院的小门一路狂奔而入,跑至祠堂的侧门前瞥见两个略显苍老的身影,她恍惚了一下,栽进雪地里,吃了一口雪。寒凉入心。
她记忆里的背影,身披战甲,意气风发。
而今,肩上又扛了多少明谋暗算。
她不敢进去。
她跪着蜷缩在苍茫的雪地里,朔雪纷飞,很快在她素色的衣袍上覆了一层薄雪。她哭到双目模糊,含混的视线里依稀见一抹白色衣角,为她撑了一把伞。
顾流云到底要把她带回去,不能耽误他们的帝王大业。
她的意识终于淡了。
那日,冰冷的祠堂外,希望祖母与大哥在天之灵还能知道,还曾有一不孝子孙在雪中撒下一捧忏悔的热泪。
祖母于她的最后一眼,是一尊冷冰的棺椁。这一眼,便是二十多年阴阳相隔。
如今能与活生生的人在另一个人间重见……怎会不是近乡情怯?
沐河清轻轻放下那枚荷包,状若无事地调整好情绪:“你伤势好了?”
“都说了是小伤,不碍事。”楼破岚给她来了个鲤鱼打挺:“你看,我这身手好着呢。”
“趁这几日去看看梨民窟那边的形势吧,”沐河清有些哭笑不得:“我这几日需要盯着二房,清秋湖事变,沐骁必然有所行动。”
楼破岚爽朗一笑:“那边不用看了,这几夜偷摸着去了好几回,连地点都选好了。”
少女眼神幽幽:“……去了好几回?”
“是啊,”少年压根没意思到事情的严重:“姓叶的还算管事,一把火把那乱葬坑全烧了,流民也都聚了起来,表现还不错……你那是什么表情?”
他自顾自地席地说着,猝不及防地抬头,只见少女眼神幽幽,嘴角似笑非笑:“你当我这几日说的话都是耳旁风了?”
“啊……这个,”楼破岚努力地挽回:“……这是有原因的。”
少女惜字如金:“说。”
“你看啊,”少年抓耳挠腮地分析:“这几日沐昌应该不好过吧?因为玄州一事尚未解决,清秋湖一事,姓叶的肯定是要入仕没错了,且就在近日。一旦他按照计划去了玄州,梨民窟的烂摊子熹元帝那老头肯定得派人来管。”
“若是那个人,是陆修尧,是沐骁,或者是其他阵营的某个人物,再要插手,不容易。”
沐河清低低叹了一声,有些倦意,却又意味不明。
一息尚存,便要与大势抗争到底。
她站起来,踩在锦缎棉鞋上轻轻地向前走,拢了拢披风。少女身形娇小,站在瘦削挺拔的少年身前,略矮了几寸。短短二十几日,少年饮食又好,竟又拔高了许多。
沐河清弯唇笑了笑。眉目间有些难见的温柔。
她越过少年略红的耳稍和清透含光的双眸,仿佛看见上一世在千军万马中杀伐果决的少年将军。他从尸山血海中走出,背负了天下万万苍生的骂名,还了沐家一个迟来的公正。
他要好好的。
少女上前,似藕般的双臂伸出衣袖,轻轻环住了少年。不是眷侣那般的拥抱,而是阔而相拥,似要将少年圈入怀抱,妄图替他挡下之后的所有风雨。
她轻轻喟叹了一声:“当心些好吗?”
“别玩命,别受伤,别让人担心。每次见你流血,我心里都很烦很害怕。”
“真是……难受极了。”
“你若是也这般难过,我也答应你,以后好好珍惜这条命,好吗?”
少女言语间少了几分清冷,平常分明万般皆不上心,此刻却将他拥在怀里说着最温柔最真实的语句。
一字字,让他溃不成军。
他手指动了动,垂眸看见了少女柔软的发顶,一时心软泛滥成灾。他僵硬地伸出一只覆着薄茧的手,修长的指节轻轻将几缕发丝抚平。
少年脸有些红,声音不复清冽,有些哑,亦有些难得的小心:
“好,我知道了。”
语气中微微诱哄,却又是极尽小心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