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两袖乾坤顾乘风
天阑北道,仅与天阑学宫一街之隔,车水马龙,人潮涌动。
天阑北道是北街北街有名的商品街。无论是古玩字画、书香墨宝店,或是珠宝首饰、锦缎衣裳,再或是当铺乃至糕点酒水,都是极为有格调的店铺。
各色过客拥挤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有打扮张扬、心比天高的民家少女,有抬首挺胸、自诩杰出的读书少年,有骑着高头骏马招蜂引蝶的官家少爷,还有坐在罗帐垂幔里金贵讲究的千金小姐。
道路上的川流不息织就了天阑北道的热闹与繁华。
然而在天阑北道最中央的地方,一栋与四周格格不入的古楼静悄悄地矗立。
有别于周遭灿烂辉煌的琉璃瓦、金屋顶,这是一座清幽宁静的古木楼。
遗世独立,隐于世野。
小至门口的楼梯,大至屋顶的构造,此楼上上下下竟皆由沉金木所造而成。木中碎金,视为沉金。沉金木是长明周边一个附属小地特贡的木材,在长明的商市里绝对是有价无市的稀罕材料,在这儿却好像很廉价似的——用来造了一整栋楼。
悬浮点点金光的古木楼上,一块沉金木匾上刻着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轻鸿楼。
话说轻鸿楼,乃是一座闻名长明的书墨楼,文人墨客喜欢在此地探讨文章书墨。
不过相对于寻常的书墨茶楼,轻鸿楼自是有不一样的独到之处,尊贵无二。
不为别的,正是因为轻鸿楼的大老板——实乃长明之首富、控制整个江湖百姓经济命脉的逍遥先生。
唯有经过这位先生筛选的人,才是轻鸿楼尊贵的客人。
能寄情于轻鸿楼的不是些鸿儒泰斗,便是些官场上老奸巨猾的朝野权臣,当然还有一些游迹江湖、声名远播的江湖才子。轻鸿楼格外开明的一点便是,若是有不甘平庸想要一览楼中风景的人物,可毛遂自荐,至于是否被接纳,全凭个人才华了。
楼外是人来人往的街道,楼内则是闲情雅致的学士。
两名黑衣仆役立于大门两侧,皆身着干净利落的黑色劲装,身板笔挺,一看便知功夫了得。
“吁——”飞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男子一身令下,高大的骏马仰首向上,前蹄凌空,随即安稳地停下。
一身玄色锦袍、身姿挺拔的男子一跃而下,引得不远处的少女春心荡漾、脸颊羞红。
叶寒舟不作丝毫停顿,牵着黑色的马匹来到轻鸿楼外,左边的随从熟练地牵起缰绳往楼后的马厩走去。
叶寒舟径自走进楼内,步步生风却落步无声。
远处传来阵阵低呼。
“我今天定是走大运了!竟然瞧见一个能进轻鸿楼的贵人!”
“那可不么!今个儿我们可都瞧见了,真是和旁人不同的。”
“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公子,长得这样俊便也罢了,还是个有资格进轻鸿楼的贵人……”
“……”
可是无论怎样惊叹,楼外像炸开锅似的热闹,楼内却安稳宁静如世外桃源一般,落针可闻,与世隔绝。
牵马的侍从安顿了马儿回来,一如既往地身板笔挺,表情平淡。
楼中一片冷清,每间厢房皆由最上乘的沉金木隔出,隔音效果非同一般。
来轻鸿楼的都是常客,敞开的一间茶室里,一位接待来客的女子安静地坐在茶桌前,她向叶寒舟微笑颔首,手上动作不停地焚香洗茶,不置一词。叶寒舟也习惯了这样的流程,礼貌地向坐在茶室中的女子轻微颔首,随即向三楼去。
三楼最里边的一间厢房。
中央的沉金木茶桌上,摆放着流水白瓷的茶具,氤氲的热气从敞开的玉兰白茶壶中蒸腾而出,清香瞬间弥漫了整间屋子。
茶桌旁,几本书卷野史和典籍被人随意摊开。
小窗底下坐着一个人。
男子盘坐在软和厚实的锦榻上,如墨般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脑后,一席绣着银纹的白袍散在榻上。
他身前搁着一把琴,腰间有一枚精巧的白玉环佩,随着男子抚琴的动作,环佩轻巧摇晃。
男子略显苍白的面容上,一双墨玉般的眼眸微微低垂,神色专注地挑拨身前的古琴。
琴身漆黑,唯有尾部刻上了简洁的高山流水图画。
此刻那素白紧绷的琴弦在一双苍白修长的手中肆意流淌出流水般清澈动人的琴音。
木门被打开,来人听见潺潺流水般的琴音,又轻手把门带上。
叶寒舟来到桌前盘身而坐,为自己斟了一杯茶,细细品着。
他看着眼前儒雅清俊的男子,漆黑的眸中晦暗不明。
一曲毕。
叶寒舟将杯中余茶一饮而尽。
两双墨眸顷刻间对视。一双幽远漆黑,一双明亮清澈。
叶寒舟将手中的杯盏向前一送:“好茶,好琴。”
顾流云闻言,墨玉般清澈的眼眸微弯,嗓音温和清澈:“不及一壶清酒。”
叶寒舟放松了紧绷的唇角,轻笑出声:“你倒是一如既往。”
顾流云噙着笑起身,坐在叶寒舟对面,却并未给自己斟茶。
他有些戏谑地打量着对面的男子,若有所思地扶着线条干净的下颔:“看你的样子,倒像是遇到了什么并非一如既往的人物。”
“不错。”叶寒舟颔首。
顾流云:“看来——这个人还在我们的意料之外?”
“乘风,”叶寒舟严肃出声:“是沐家的人。”
顾流云一愣,嘴角噙着的笑意收敛起来。他缓缓坐直身子,腰间的环佩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晃了一下,透亮的双眼中有几分意外。
“叩、叩、叩。”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敲击地面。
“沐家?”顾流云喃喃道:“还真是出乎意料。”
“沐将军、沐夫人和沐小世子远在西境,不会与你有所联络,”儒雅的男子敛着眸子,细细分析:“沐昌蠢懦无能、眼界狭小,乃趋炎附势之辈,不会盼着陆氏垮台。你今日不过去了一趟天阑……”
“天阑学宫……”顾流云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蓦地看向对面:“莫不是沐将军的嫡女?”
“你倒是敢猜。”并不意外对面的人会猜到,叶寒舟沉声应道。
听见肯定的回答,即便胸有成竹如顾乘风,也不禁敛下双眼,沉吟了片刻。
半晌,他才开口:“这位沐小姐——什么意思?”
忽然想起被叶寒舟长篇大论支配的恐惧,顾流云又补了一句:“长话短说。”
叶寒舟放弃抵抗,沉声道:“沐家联手叶家毁了陆氏国祚。”
顾流云有点目瞪口呆——这样的长话短说倒的确言简意赅。
叶寒舟补充道:“当然她并不知道你的存在,也不知道江湖上我们的势力。”
“是个狂妄的女子,”顾流云轻笑:“你们也不怕彼此是皇室的奸细,倒也直接。”
叶寒舟:“明人不说暗话。她还说过,这不是沐将军的意思。”
“嗯?”一双墨玉般的眼中划过些许精芒,手指敲击地板的动作突然停止:“她是不是还告诉你,她自会想办法解决此事?”
对面的男子眉心轻蹙,疑惑地看向茶桌对面,好像在问他如何得知。
顾流云坐直身子,他温和的嗓音此时一甩往日的随意,透着几分严厉:“寒舟,你此番有些太大意了。”
他继续道:“今日早晨便有消息来报,沐家那位嫡女身患癔症,七皇子心疼不已,一下早朝便匆匆赶至沐府看望。你可曾想过,此女一夕之间锋芒毕露,身后指点之人——正是与她青梅竹马的七皇子殿下。可能他们二人才是一伙的。”
叶寒舟拿着茶杯的玉手一顿,随即哂然一笑,将茶杯放在桌上:“七皇子——不被她坑死就算不错了。”
他干脆将今日泗水阁发生的事又向他陈述了一遍。
好一篇长篇大论。
屋内的茶已凉透,没有了氤氲阖室的蒸腾水汽,一片寂静。
好半晌,顾流云才道:“……这女子,还挺狠的。”
“我只是想不通,”叶寒舟缓缓直起身,走至小窗边,朝下能俯瞰整条街的景色:“她有什么理由?”
淡淡的疑惑的语气,勾起顾流云心中难以平复的心情。
“是啊,”他轻声道:“我们都有不惜一切毁了陆氏的理由,她……为了什么呢。”
总不会只是窥破了皇室对沐家的忌惮,便要夺了陆氏的国祚吧?
那熹元帝这个江山坐的岂不是太不稳了?
顾流云侧身:“寒舟,我要见她一面。”
“正有此意。”叶寒舟轻微颔首。
这种一不小心就家破族亡的事情,还是交给乘风去处理更加妥帖。
“罢了。此事明日再议。”顾流云挥了挥手。
“只是——”窗下的男子略微有些迟疑:“和原来的计划不太相同。北域、东都和西境的江湖势力还不够成熟,逍遥先生那边也需要解释突然出现的沐家。你我更是一早选定了七皇子,待他日七皇子登基根基不稳之时,三境之内的逍遥骑方能酝酿杀机。”
叶寒舟轻蹙眉心,冷静分析,随即摇了摇头:“时间太仓促了。”
顾流云正垂首玩弄腰间的玉佩,闻言片刻后才懒散出声:“一死而已。”
又是一阵沉默。
“寒舟,”顾流云忽然出声,言语中是令人心安的冷静沉着,一贯温和的嗓音中透着锐利,仿佛所有事情尽在掌控:“直接传书给先生吧。想来——如此有趣的女子,背后还有一个无法忽视的沐家,他也会感兴趣的。”
叶寒舟轻微颔首:“如此,甚好。”
顾流云忽然侧过身子,双腿懒懒地蜷在一起,唇角勾起笑容:“这位沐小姐……你觉得如何?”
“你觉得如何?”叶寒舟不甘示弱。
“不是我先问你的么?”清澈的嗓音中多了一丝调侃。
叶寒舟:“……”
不玩了,小孩子吵架没意思。
叶寒舟立在窗下,听见身后清朗的笑声,无声地勾了勾唇角。
“对了,”顾流云的笑声停下,语气轻松自然:“玄州大旱,叶家——如何?”
闻言,叶寒舟神情一紧,显然碰到了某些棘手的事情。
他沉吟片刻方才开口:“玄州毗邻狼牙州,叶家算是被殃及池鱼了。我得先回去打点一下叶府。”
话音刚落,便要向门口走。
“怎么,这就要走了?”一贯温和的声音,顾流云噙着儒雅的笑容。
叶寒舟挑衅回嘴:“怎么,你要留我?”
顾流云一笑:“不留了,下次吧。”
叶寒舟抬脚走向门口。
顾流云定定地看着玄衣男子劲瘦的背影,直到他已经拉开了门,下一秒便要消失在门外之际,才出声喊住他:“寒舟。”
叶寒舟微微侧过身来。
“若是叶家有什么过于棘手的事,”他笑容儒雅温润:“来寻我。”
叶寒舟闻言轻勾唇角,转身踏出门,末了门外传来男子的声音,低沉中透着愉悦:“我自然不会客气。”
屋中静悄悄的,只剩下坐在茶桌前的男子一人。
他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沏茶,腰间的环佩随着他的动作左右摇晃。
茶水早就凉透了。
可他偏偏爱饮凉茶——上好的酒尚要凉透了才有酒的辛辣惆怅,茶也只有凉透了才能让喝茶的人体会到其中意义。
他端着透亮的白瓷茶盏,看着青色的茶汁上漂浮茶沫,又放下手中这杯茶。他将对面人刚喝过的茶杯洗好重新放好,又兀自拿了个崭新的茶杯,倒上了满满一杯,轻轻地放在了对面。这才端起先前为自己沏的那杯茶。
一杯给自己,一杯敬命运。
沉金木的地板上传出“嗒、嗒、嗒”的脚步声。
白衣的男子走向窗前,长身玉立。
他微微垂着头,浓墨般乌黑的长发顺势倾泻而下,精致儒雅的面庞上有些微让人看不清楚的阴影。那双墨玉般清澈的眸中此时神色不明,他盯着楼下繁华熙攘的街道,轻抿了一口茶水,不悦地皱起眉。
茶与酒,果然是不能比的。
他缓缓磨裟着手中触感微凉的白瓷茶盏,心中暗暗思忖。
沐河清如此大张旗鼓地拉拢叶家……大概是想要闹出什么动静好进行下一步计划。
所以,小丫头的计划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