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方飘雪之际,南方却窸窸窣窣落起了雨,夹杂着阴冷,打在爬满绿苔的黑瓦上,顺着倾斜的屋檐,拉成了一块水珠帘,最终平在地上,静息了下来。
他不知走了多久。
在天地昏黑一片中,在无数的雨滴拍打中,像只掉队的雁,踽踽前行在泥泞的路上,两旁是汪洋大海似的田野。
他忘了一切,只知心中悲痛,身上寒冷。
他觉得快要倒下了,然而腿还是不听使唤地走。
又不知过了多久,云收住了雨,天地间寂静一片,然而天还是昏黑,夜晚已经悄悄降临。
冲南山脚下的王村,稀稀疏疏亮起了几盏灯,仿佛一个大池塘只剩几只萤火虫没有灭绝。
他迷糊地走进王村,希望逢着一个人,想问点什么,然而他的脑袋一片空白,只剩下“丫头”两字一直没有抹去。
他太累了,腿又酸又软,一阵寒风吹起,他的湿衣裳变得又冷又重。
见到一个门口的台阶,他本能地蜷缩在那台阶上的角落里。虽然没有下雪,但寒风凛冽,足以重现文学的惨剧——冻死在街头的卖火柴的小女孩。
这屋子,是一户贫穷农家。
往里就是一个院子。厨房和那两层高的主屋并不相贴在一起,而是单独窝在院里的东南边角落。厨房外两侧的墙根下都堆了土,沿着墙面围成两条翻着红土的泥地,泥地上划出了几个方块,整整齐齐排着。
离厨房最远的那方块已经密麻长着细小的葱,葱旁那方块也有几颗白头的菜立在那里了。除了这些,泥地上也排了一溜竹架,好让南瓜和番茄有个地儿爬。但它们不总能抓住竹架,绿卷的触角就柔柔地悬在空中,即使很微的风吹来,它们也要晃上好一会。
炊烟息了,叮当的锅铲碰撞声也停了下来。一阵饭香从厨房一直飘到几步远的主屋。在门槛上懒睡的猫也闻到了香味,一跳脚就立在了地上,摆了摆裹满棕黄色软毛的尾巴,喵喵地跳跑到厨房,又围着林怜溪喵喵地撒娇。
她笑着,鼓起了两个浅浅的酒窝,边解围裙边像哄孩子似的:“小喵乖,不急哦。”
小喵却不听,喵喵叫得更急了。林怜溪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待林怜溪站定洗锅铲,它就围着她的脚跟转,时不时地用尾巴扫着她的裤脚,或是脸贴在她的鞋子上,喵喵地仰望着她。
“饿了是不是?来,这是你的大餐。”
林怜溪把一碗新鲜的煮熟又放凉的半截罗非鱼放在地上,笑着摸摸小喵的小脑袋。
小喵见了鱼,就立马跳开,埋头在碗里满意地吃着,时不时掉过头来向林怜溪喵喵两声。
“小喵,慢点吃,我去叫阿爸阿弟来吃饭。”
林怜溪用抹布擦了擦湿漉漉的手,望着小喵的背影说了这么一句。
冰冷的水让林怜溪的手冻得通红,她把手插在外衣的口袋里暖着。她边喊边往主屋走去:“哎,阿爸,吃晚饭啦。”
“哎,就来。”主屋传出一阵回声的浑浊的男音。
“阿弟呢?”林怜溪跨过门槛,她暇白的脸已被冻得通红,她边往手里哈着气边闪着灵活的大眼问阿爸。
阿爸的嘴瘪了下来,叹气了一声,回头看看瘫睡在床上的妻子,带着痛苦的语气说道:
“他啊,被我训了一顿,又跑出去了,还说什么他要离家出走,永远不再回来,唉,你说,这孩子怎么这么野性呢?训他一下他就跟你翻脸,唉……”
阿爸又叹了一口气,便把林怜溪示意地往门外推了推,并吩咐道:“去吧,他准又躲在村头王奶奶家,你和他最亲,劝他回来吃饭,也叫他别再生阿爸的气了。”
“嗯,阿爸,你先去吃饭吧,等我拿把伞出来就走,我怕一会又要下雨。”林怜溪不再等阿爸说什么,就从阿爸身旁越了过去。
天是越来越黑了,屋檐边的水珠不知什么时候滴没了声。忽然东家院里的狗凶凶地吵个不停,惹来了王叔的一阵喝骂。听到主人更凶的骂声,那狗也就不吱声了。风呼呼响着阴森的调子,搅乱着院子里的宁静。
林怜溪把伞夹在胳膊支里,双手插进了衣袋。一阵刀子似的风刮了过来,南瓜藤摇得吱哑乱响。她抿着嘴低着头,小步挪到院门。临到院门时,这才哆嗦着伸出一只手去拉开门闩。
贴着彩色门神的板门一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就倒在林怜溪的脚旁。那团东西压住了她的脚,使她的心猛的一惊,似乎心跳停了一拍,整个人都愣在了寒风中。
周围太暗了。前家院子的一家人都搬到了镇上,整个屋子黑得像消失了似的。东家又离得远,那点微弱的光只照在他家院里,出了那院门就是黑暗一片。自家为了省电,也只有在大年初一那晚才开一下灯。
那团东西似乎并不动。她又停在那里瞧了瞧,隐约间似乎看到是个人的身形。她犹豫了一下,伸出还是冰冷的手去摸着,突然一个滚烫的手抓住了那伸出去的手,她吓了一跳,本能地想抽回手,却被那人紧紧地抓住。
“冷……冷……”那人有气无力说着,身子很是虚弱,但他抓住林怜溪的手却是力道大得出奇。
林怜溪被抓得生疼,只好往院里喊来阿爸。
阿爸听到声响,也来不及披上外衣,抄起了门前的一根棍子,打着手电筒就急急跑来。
光来了,眼前的人也被照得一清二楚。他看似乞丐又不似乞丐。他的衣服虽然沾了些泥,但也看得出不是垃圾堆里捡出来的。且他穿得整整齐齐,脸虽然脏了几处,但他的年龄约摸也猜得出,大约二十五六岁。
阿爸一掌拍掉了青年抓住林怜溪的手,又把他从林怜溪的脚上挪开,拉着女儿退回来,准备闩上门。
“冷……冷……”那青年仍在哆嗦着。
“阿爸,咱们把他接回屋里吧,他的手好烫,像是发烧了。”
林怜溪按住了阿爸准备闩门的手,摇摇头,又示意阿爸把门打开。
阿爸犹豫了一下,脸上有些不满。他素知女儿心善,又怕这人来路不明,就僵在那里沉默了几分钟。
“阿爸,他生病了,难道你希望他死在咱家门前吗?这传出去,村里的人该怎样说你啊。”林怜溪了解阿爸,他向来是爱面子的,所以就这样说给阿爸听。
阿爸也就不再犹豫,遂把门拉开,和林怜溪一起把青年抬进了阿弟的房间。
“阿爸,你快去把阿弟找回来,我来照顾他。”林怜溪麻利地把青年身上的微湿外衣脱下,又笑着推了推阿爸。
阿爸拉不下面子,就狠心说不理他了。
“阿爸!家里两个病人你照顾得来吗?村头又远,我一个人也不敢出去。阿弟他总不能白吃白住王奶奶家的,你快去把他领回来吧。”
阿爸说不过林怜溪,为难地拨弄着手电筒的开关,又想想远在村头的儿子,也只能叹了口气,抬脚就走出了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