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较其他郡州而言是要荒凉寒冷一些的。
这一日谢寰药同慕容遣一道才返回位于卧梅岭处的雁宅,还未来得及多做休整,便被慕容遣叫去了他居住的雁阙阁。
“阿寰,过来。”
慕容遣唤了她一声,眼里是不容置疑的强硬。
谢寰药站在原地望着手握一个绿色小瓷瓶,行至一方围屏坐榻前端坐下来的人。
两人无声的对视了一会儿,谢寰药才缓步朝慕容遣走近。
慕容遣打量着面前谢寰药明丽到无可比拟的脸庞,就越加在意她侧脸上那仍依稀可见的疤痕。
他还记得初见谢寰药时的情景,当时他就因只八岁的她眼底所藏的倔强和坚韧而微微恍了神。眼前的是他最在意的一个人,而他最在意的人也有着一张他最爱的面容,可如今他在意的人被人伤了容颜以致有了瑕疵,怎不叫他生气。
“是谁做的。”
慕容遣托起谢寰药的下颌,怜惜地看了会儿。
“阿寰为何总是不懂如何保护好自己。”
以指沾了一点瓷瓶中晶莹透明的脂膏,轻柔地抹在谢寰药未消的疤痕上。语气中是真切的心疼。
“阿寰之伤痛在我心。这些年来我不允你离开北地,着你一心修习剑术,安心待在雁宅,又何尝不是为了护你免受伤痛。”
“你只以为我要拘着你,限制你,却不曾想过我的良苦用心。”
“若不是得知你伤重,我岂会任你一直留在那兰栖别业中。我如何不知你之所以这样干脆地随我回北地,是担心我迁怒兰栖别业中的那些人。”
“阿寰确实明白我的本性……”
慕容遣的指腹极温软,仿佛一息之间褪去了那刺人的冰冷,他的低语如情人的呢喃,若是一心恋慕他的女郎怕是会陷进他的柔情,沉沦其中不可自拔。
“少主难道真的不知伤我之人就是藏青么,何必在我面前作态。”
“少主管不住自己的属下,让她找上我宣泄那些可笑的恨意。她之所以如此,不也是少主的放任。为什么少主您还能气定神闲表现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
谢寰药向后退开几步,拉开和慕容遣的距离,似根本没有注意到对方落空的手掌。
慕容遣好脾气的将手收回落于膝上,十分随意地笑了笑。
“她已经死了。”
“这药脂记得每日涂抹一次,虽无法完全祛除你脸上的疤痕,但也没有坏处。”
“你刚回来定也疲累便先回住处吧。”
谢寰药沉默着没有回应,冷淡地伸手接过慕容遣递到她手中的瓷瓶,道了声谢后便离开了。
……
已归家三月有余的谢钦如往常一般往听荷馆同谢彦王芙请过安,便独自回了自己的住处酌青斋。一进屋趴在小榻一角酣睡才醒的梨奴便跳下地朝他奔来。
熟练地将梨奴抱在臂间,谢钦便到屋内温书去了。
从兰栖别业归家后曾调皮贪玩的他仿佛瞬间就长大了,成为了母亲王芙口中乖巧安静,端方持重的世家小公子。连一向不太待见他的父亲谢彦也比从前和颜悦色了几分。
谢彦对他态度的改变放在以往他必会喜出望外。可自与谢寰药相遇,识得贺容仙,陈言笙,看过外头更广阔天地的他,对很多事已经有了自己的思考和想法。因此曾经一些他十分介怀的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梨奴,你说阿姊她此时在做什么,她会想我吗。我好想她啊。”
谢钦放下手中的书卷,看着窝在他膝边打盹的梨奴,后知后觉自己的傻气怔怔地笑了笑。
“我问你做甚,你哪里听得懂我说的话呢。”
“小郎君,香蒲端了莲子汤,玉桂糕来给你。”
人未至声先到。
谢钦回身望去就见穿了一身厚实冬衣的香蒲,端着一个盛物的托案走进屋来。
“方才来时正下着小雪,瞧着再晚些这雪应是要落的更大了。”
香蒲说着已走上前将端来的吃食摆放好,而后笑看着打开窗子朝外望去的孩童,眼里是再真切不过的疼爱。
谢钦望着那若柳絮纷飞飘落的雪花出了会儿神,随即转过头对香蒲道。
“香蒲说的是,今日恐怕会有场大雪。”
“这可是入冬后第一场雪,很快就是除夕了,要是能跟阿姊在一块儿就好了。”
香蒲瞥见谢钦眉间的失落,想起不知身在何处的谢寰药,也不觉有些伤感。当日重获自由身本欲决定回家的她,半途改变了主意,于是只身寻到山阴县谢园来找谢钦,或许是放不下,又或许是她心底小小的愿望,她想要陪着谢钦照顾他,盼着有一日还能与谢寰药相见。
如今的她因受谢寰药影响,期间经常耳濡目染,也不似从前那般腼腆,行事也越加落落大方了些。不忍见谢钦沉浸于感伤之中,香蒲唇一弯扬起一抹笑容安慰。
“小郎君心里念着女郎,女郎心里定也是惦念您的。”
“如若小郎君实在想念女郎,待小郎君长大,您自可去寻女郎即可。您这样想着一个人,老天爷也会让你们相见的。”
“小郎君在和女郎离别的日子里,也该过得开心才是,我想这也是女郎所期望的。”
听了香蒲的一番话,谢钦心里也好受了不少,轻快了许多。
这一刻的谢钦是那样的迫切想要快些长大,以期海角天涯任他闯荡去和他的阿姊相见。
谢寰药是和狂雨一起过的除夕守的岁,北地这边年味比较浓厚,也会在除夕那天以当地习俗举行一些祭祀或庆祝活动,因是除夕,雁宅里也布置的非常喜庆。每年除夕雁宅的主人和少主慕容遣都不在,当然长久以来也没有谁见过行踪成谜的雁宅主人,而雁宅在最初也都由作为雁宅主人义子的慕容遣坐镇,及三魁使惊雷,狂雨,霜雪三人为辅佐。
除夕之前慕容遣已在其亲卫暗影的护送下回到了燕地中山,待元宵过后才又返回北地。
晋朝南方安稳,而身处北方的百姓则长期处于战乱之中,生活多是水深火热。而雁宅所在的城镇便是北地一名为羌城的地方,北地民风淳朴,也因地势偏远荒凉没甚引人争夺的优势,倒比其他北边的城镇安定,也能更好的掩人耳目。
慕容遣义父当初特意选了此处卧梅岭下的一处位置作据点,不久一座面积广阔外观却极其普通,实则暗有乾坤的宅邸便建成了。谢寰药当初被狂雨带回,等养好伤后她就亲自领略了一番宅子里精巧的构造与奢华的景象。雁宅内充斥着争斗,到处深藏危机,只有时刻警醒,真正有实力的人才能活下来,也只有最强的人才能住最好的住处,享受最高等的待遇。
谢寰药最开始到慕容遣身边做侍奴的那一年并不顺利,不仅要承受雁阙阁中一些老资格婢子们的漠视和打压,时常也还有雁宅里那些个看不惯她的挑衅于她。从一开始的狼狈到最后的压倒性胜利,皆得益于她日以继夜的刻苦。为了让自己变得强大,其中吃过的苦受过罪自不必说。
身为慕容遣的侍奴在他身边服侍,对于从未服侍过人的谢寰药来说也费了好一番功夫才适应,初到慕容遣跟前并不很顺利,直到她终于摸透了对方的脾性,私下琢磨出了与慕容遣之间的相处之道,她的日子才算真正好过了一点,生活也清净平和了许多。
随着时间的推移慕容遣也越发看重她,在意她,不仅请名师教她学识音律,画艺,更亲自教她剑术,某一日更送了她一柄春水薄剑,细腰之名亦为慕容遣所赐。
谢寰药回忆着那段在北地努力求存的日子,就不由得想起那个每当快要无法坚持下去便以心中怨恨作为精神支柱的自己,如此想着那个曾经偷偷藏在被褥中默默缀泣的小女娘离她也更加遥远了。
现在的她心里已经有了牵挂的人,倒比从前更加安定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