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金丝东阁楼,彻夜难眠。
织女仍在绣衣,行针缓而紧。点穴却完全不一样,点穴靠的是快和准,靠的是出其不意。
明烛落地,铜影舞动,随即被黑暗吞噬。
只剩下月光透过薄薄一层纸窗子,无力地盖在床上。
一切都显得寂静,哪怕空气中还弥漫着华玉青的笑。
费子七已经不动了。
华玉青望着他深邃却无神的眼,叹道:“可惜了这样一个人,这样一口刀!”
寅阮问道:“这有什么可惜的?”
华玉青道:“你不是费子七,你永远也懂不了。”
寅阮笑道:“就好像你是费子七?”
华玉青道:“我不是,但我能想象到他心里的话。”
寅阮问道:“他在想什么?”
华玉青突然厉声道:“他在想,什么时候才要戳穿你,什么时候才能一刀杀了你!”
寅阮愣住:“你说什...”
话只说到这里,也仅仅只能说到这里。
不是他不愿,而是他根本不能。
费子七本就没被点住穴道!
刀尖已然插入寅阮的胸口,哪怕一寸都不到,也足以让寅阮死在这里。
华玉青笑道:“费子七,我没说错吧?”
费子七白他一眼:“你怎么猜到的?”
华玉青道:“天下能逃开点穴的人,除了乌龟剑客就只有你了。”
费子七道:“他为什么不知道?”
华玉青沉吟道:“他或许太自信了,自信不是一件好事的。”
费子七冷冷道:“我不想听你讲道理。”
华玉青大笑:“你已经迫不及待要知道他的身份了?倘若之前,我说上几句大话,你也不会管的。”
费子七道:“我从来都不管别人,更不会管你。”
华玉青从来不知道“听话”二字。只要自己想做的,都一定会做到,可别人一旦让他做,他就坚决不去做了。
寅阮真的要死。
费子七只是将刀尖插入,便已流了全身的血。
华玉青忽拂了拂衣袖,封住寅阮胸口附近的大小穴道,方才止住血。
费子七赞道:“好指法!”
华玉青笑道:“这可不是指法,这是擒拿手法。”
费子七道:“可是小落花手?”
华玉青摇头:“小落花手不是这样的。”
“的”字出口,他的手已探到费子七小腹之前。倘若没有软筋散,这一招“回风舞”还能更快。
正是这样优美迅速的一招,才是小落花手!
只听得“啪”的一声,费子七的刀身已挡在自己身前,撞在华玉青的右手上。
手骨或许折了,但对华玉青而言根本不要紧,因为他还有一只手,能吃饭能擒拿的左手。
世上既有小落花手,就一定有大落花手的。
大落花手还是华玉青的独门!
费子七忽笑道:“你是不是还想用大落花手?”
华玉青点头:“还有巨大落花手,至少还有二十种招数!”
费子七叹道:“可惜手只有一只,对不对?”
华玉青道:“可是刀也只有一柄!”
费子七一惊,看向自己的漆黑的刀。
刀已破,铁面上反着支离破碎的费子七的倒影!
原来,华玉青已经料到了这一步。有时候快并不是好事,而是一件糟糕透顶的事情。
慢下来,反而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于是华玉青大笑:“如何?”
费子七冷冷道:“你的手呢?”
华玉青根本不看:“我的手需要你来管?这手永远都是我的,碎了也是我的。”
费子七道:“那你就一辈子不敢看,一辈子都不敢用?”
华玉青笑道:“我想用就能用!”
果然是大落花手,果然是“树成尘”!
传说,古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会吸引来乌鸦和蛀虫,让它们掏空自己的树干,剩下的外壳,一阵狂风过后,便会仅仅剩下尘埃。
这一招也是如此,看似恐怖压抑,实则不过虚招一个,巧也巧在他的后招无穷。
也许一切都注定。
但人永不注定。
费子七拔刀了!
从没人见过黑色的光,因为黑色从来都不属于光,从来都是光的对立面。
但费子七拔刀的瞬间,却只剩下纯黑,连惨淡的月光也照不进。
刀碎一地,可刀柄仍在。
二人同时停下来。
华玉青问道:“你现在还敢拔刀吗?道门豪,你现在连刀也没有!”
费子七却冷冷道:“华玉青,你知不知道,这一年来我都做了什么?”
华玉青笑了。
费子七道:“你笑什么?”
华玉青笑道:“我只知道,有人在暴雨瀑布之中打坐,用沙尘和钉板洗澡。”
费子七叹道:“可你知道,这不是最难做到的。”
华玉青承认:“如果你练过乌龟功,这些不过是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到我都会。”
费子七道:“你是废物吗?”
华玉青也笑了,道:“我就是一个头号大废物,也要比你强。”
月桂儿啐道:“你怎么会是?”
华玉青指着她:“难道说,你才是?”
月桂儿道:“我不是,你也不是。”
费子七道:“难道我是?”
华玉青笑道:“你更不是!”
寅阮已经倒下去了。
当月桂儿把她扶起来的时候,他们才看清楚寅阮的脸。
根本不是女人,而是男人!
正是及光大师。
他就倒在床旁,刀已拔出,血流已止。
华玉青问道:“他是及光大师?”
月桂儿苍白着脸,道:“就是他。”
费子七道:“他偏要当寅阮,还偏偏遇到了我。”
华玉青冷笑道:“主要是遇上了你,倘若我是你的话,我一定不会杀他,最多也是切掉手指头。”
月桂儿打了个寒战:“这要比杀了他还难受,就像你们现在,一个手中无刀,另一个连手都不敢看。”
华玉青笑道:“不过——我们还有很多决战的机会,至少一次。”
费子七道:“哪一次?”
问罢,风雪铃响。
一对挂霜铜铃浮在空中,白丝带抖动成声。
翠玉楼只剩一个空壳子,除这间屋以外,其余人全都跑了。
但他们偏偏还要待在翠玉楼,还要待在屋里。
月幽远,月淡如星。
星又淡似银河,融化在万古。
等待最后一缕银白的光消失,华玉青才缓缓开口:“四个月后。”
费子七道:“非要是四个月?”
华玉青道:“秋天不错,但是冬天太冷。你的刀或许很好找,但我的手绝不,要想恢复完,至少要半年的。”
费子七道:“就因为这个?”
华玉青道:“难道你不想堂堂正正地打败我?”
费子七忽笑道:“我可不可以学一学你?”
华玉青一怔:“学我?”
费子七悠悠地道:“我可以堂堂正正地杀了你,因为你是贼;但要我堂堂正正地打败你,或许这辈子都做不到,因为你永远都是华玉青。”
华玉青笑道:“我有这样噜嗦?”
费子七冷笑,摇头。
死一样寂静的古镇里,空荡荡逃亡着幽灵的长街上,一匹快马被拴在了树旁,饱受寒冷之苦。
华玉青去年来时也是如此,冷到让人发抖。才将将寒月,便已活出了一月天的样子。
他摸了摸额头,又摸了摸月桂儿。
门关上,只剩下两个人,两个不知道说什么好的人。
月桂儿忽问道:“你就这么让他走了?”
华玉青皱眉:“我没有道理杀他。”
月桂儿道:“他想杀你,这算不算道理?”
华玉青道:“这只算理由,不算道理。”
月桂儿躺在华玉青胸口,笑道:“如果你不杀他,他就会杀了我,这算不算道理?”
华玉青问道:“什么道理?”他的脸已苍白,看不出血色。
月桂儿道:“当然是救女人的道理了!”
华玉青道:“救人就是救人,分什么男人女人?难道是男人就可以不救,是女人就非要去救?”
月桂儿笑道:“倒不是我,就是田婆婆不答应。”
华玉青想了想田婆婆的事,突然放声笑起来。
华玉青笑道:“你是说,那个自称拳法第一的田婆婆?”
月桂儿道:“是她。”
华玉青道:“她不过是个习过武的混子,凭她武功,一万个加在一起,也打不过我。”
月桂儿道:“青哥,她打人是从不用拳头的,你不会没有听说过?”
华玉青问道:“这一点为什么?”
月桂儿道:“因为她自己也清楚,这路拳法不过是吓唬人用的。想三年前,我还见过她的人,只靠一张嘴便能打过二三十个人。”
华玉青笑道:“那是扯淡。”
月桂儿张大眼睛,示意并没撒谎。
华玉青道:“你想让我会会她?”
月桂儿道:“也许,但不是现在。”
瘫软在床上,还有女人陪你拉话聊天,闲时倒满一两清酒,配上一块鲜花糕,这样的日子,总算是神仙也过不上。
华玉青苦笑道:“你的软筋散到底是下给谁的?”
月桂儿叹道:“就是下给你的。那费子七说过,倘能给你下了这包软筋散,就给我四百两银子赎身。”
华玉青问道:“多少两?”
月桂儿道:“四百。”
华玉青笑道:“一千两怎样?你这样的人,四百两就能打发走了?”
月光下的银票,赫然印着“壹千”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