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夜。点燃一根蜡烛,看着蜡油滴落,融化在圆木桌上,最后被一阵凉风熄灭,永恒地凝固。
金灿的地板上渗出一股紫黑色的血,万古宁静般的长街竟有血色赤光。
人已麻木,从未清醒。
华玉青望着铜镜,铜镜里藏着月桂儿的倒影。
他现在才明白:刺骨的寒风只是刺骨,并不能让人清醒。
倘若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不会来这座古镇,也不会偷费子七的灭门刀。
可那柄刀的确值钱,只转手放在市面上,便有人出三千两银子。有人甚至出五十倍。
他们和华玉青一样,缺的不是钱,更不缺这一口刀,而是缺这一个名头。费子七用过的刀,谁不想拿过来掂一掂?谁又敢拿来掂一掂?
华玉青的确掂过,可现在他后悔。
很少有事情能让他后悔,这就是一件。
他吐了口气,道:“月桂儿,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想好害我的?”
月桂儿笑道:“你就知道我是在害你?”
华玉青笑道:“你还在装傻。在问那十六个人的时候,你心里一定比我还了解他们。”
月桂儿道:“这可不一定。”
华玉青道:“不一定吗?”
月桂儿点头:“不一定的,就我来看,你今天至少能看见他们中的两个。”
华玉青忽大笑道:“今天?”
月桂儿道:“就是今天。”
华玉青道:“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就要是寒月十六了。我希望这一个时辰里,能赶快清醒过来。”
月桂儿道:“恐怕不行了。”
华玉青道:“你看我现在行不行?”
月桂儿道:“你要是真的清醒,就问不出这个问题了。”
华玉青一怔,心中也确实在想。
如果是真正的华玉青,没有人给他下药的时候,他会做什么?
也许还是待在这里,和月桂儿拉拉话。
但无论做些什么,一定比现在要自在。
华玉青叹道:“我没来这里时,无事一身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偷什么就偷什么。”
月桂儿笑道:“你还惦记着偷什么?”
华玉青咬了咬牙:“紫禁城外十八里,孙大少爷家的金丝枕头;唐家堡的唐九,还有一把无情暗器扇;令狐轻的贴身衣裳里,夹着蚕鲸功的一页秘籍!”
月桂儿终于笑出来了:“没想到,你要偷的东西还是很多的。”
华玉青道:“这些东西,或许是有的,或许是没有的。要去了才知道。”
月桂儿道:“那你又是听谁说的?”
华玉青道:“李寻崖!”
月桂儿问道:“李寻崖是什么人?”
华玉青笑道:“我凭什么告诉你?”
月桂儿道:“就凭...”
华玉青抢道:“凭什么?”
月桂儿笑道:“凭我羡慕你!”
华玉青道:“我一个小偷,又有什么可羡慕的?”
月桂儿道:“你没听说过盗亦有道吗?”
华玉青笑道:“那是柳下跖说出来胡扯的,倘若真的盗亦有道,又为什么很少有人偷盗?”
月桂儿道:“我说的道,和你说的不是一回事。我羡慕的是你的道,你的道就是自己的道,和柳下跖有什么关系?”
华玉青笑问道:“哦?”
月桂儿缓缓道:“你现在还能笑出来,就说明你还没绝望。其实你到哪里都不会绝望的,是不是?”
华玉青沉思片刻,开口:“不是。我之所以笑,就是因为我想。”
月桂儿道:“想笑就能笑出来,难道还不值得羡慕?”
华玉青道:“难道你笑不出来?”
月桂儿点头:“我笑不出来。”
华玉青忽然动了动,问道:“你知不知道,笑穴在什么地方?”
月桂儿摇头。
华玉青道:“笑穴在璇玑穴下二寸,你摸一摸就...”
月桂儿已略有怒色,道:“我问你李寻崖是谁,又不是问你笑穴!”
华玉青笑道:“是了是了,我现在可不敢不告诉你。”
月微醺,人微凉。
不知道还有多久,但很快了。
即便很快,也不能阻挡他的笑。
华玉青一定要笑出来,哪怕是死的那一刻。
他正笑着,门开了。
门开得并不突然。无论屋里屋外的人,都早就做好准备。
没有一触即发。
烛光把寅阮和费子七的身形映在壁画上,也将屋内的人照亮。
还是来了。
华玉青仍在笑,笑道:“老鸨子还要查我吗?都是一年多的熟客了。”
费子七冷冰冰地道:“华玉青,你可看好了。”
华玉青道:“我看好了,你要是不放心,我再给你三两银子做定金?”
费子七点头。
华玉青摸了摸口袋,摸出几两碎银子,数也不数,便双指一夹,反手掷向费子七的胸口。
这碎银又快又急,带动呼呼风声。
费子七只是一挥手,几枚银子便握在手中,连声音都发不出。
华玉青笑道:“够不够?”
费子七道:“不够。”
华玉青问道:“还有多少?”
费子七冷笑道:“还要一个人的人头。”
华玉青道:“谁的?”
费子七道:“盗跖。”
华玉青道:“你是说春秋时候的盗跖?”
费子七道:“不是春秋,是明朝。”
华玉青皱眉道:“明朝可没有盗跖,我只听过柳下言这个人,不知道是不是盗跖的弟弟?”
费子七缓缓道:“我再给你三句话的功夫。”
华玉青道:“已经开始了?”
费子七点头。
华玉青笑道:“我方才那句,你不会也算上了?”
费子七道:“没算。”
华玉青舒了口气:“那就好。”
费子七脸一沉:“现在到了!”
华玉青脸上大惊,举止间竟有些慌乱。
华玉青问道:“于是呢?三句之后,要做些什么?”
费子七淡淡地道:“杀你。”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页,上面用草书写着“寒月十五圆月夜”。
华玉青叹道:“你还是没忘掉这件事。”
费子七道:“我永远不会忘,我怕的是你忘了。”
华玉青问道:“我忘了吗?”
费子七道:“就现在来看,你的确忘得一干二净。”
华玉青垂下目光:“这是我的不是。”
费子七道:“我不计较了,你拿命来偿就足够。”
华玉青笑道:“你还说得出来?”
费子七冷冷道:“如何说不出来?你还是没有变化,就只是一个爱笑的小偷而已。”
华玉青道:“这话我不爱听,想来你也不爱说的。”
费子七的确不爱说,因为他自己也是小偷,甚至做过强盗。
费子七脸色愈发阴暗:“华玉青,你究竟在等什么?等我死在你面前?”
华玉青道:“我什么也不在等。”
费子七笑道:“那你又为什么不试着动一动?”
华玉青苦笑道:“我动不动,你说了不算。”
费子七道:“真的吗?”
古镇钟声。
整个古镇笼罩在悠长的钟声当中。
华玉青正要说话,却见月桂儿推了推他的身子。
月桂儿叹道:“已经是寒月十六了。”
华玉青笑道:“费子七,现在如何?”
费子七道:“你以为拖过了一天,就能逃过死亡?”
华玉青道:“我从来没这么想过。去年清明的时候,就有人想取我的命。”
费子七道:“那人又何尝不能是我?”
华玉青道:“是你?”
费子七摇头:“不是。”
华玉青道:“如果是你,我就待不到十五了。所以你一定很盼望着昨天...”
费子七打断:“但昨天就是昨天,今天就是今天,你是不是想说这个?”
华玉青怔了一下,笑道:“是!”
费子七也笑了,道:“可我说的,是杀寅阮的日子,不是杀你的日子。”
华玉青道:“你现在脑子里,除了杀我之外,还有别的事情吗?”
费子七道:“没有。”
华玉青问道:“就因为一把刀?”
费子七道:“就因为这一把刀。”
华玉青笑道:“你想不想知道,是谁让我偷的刀?”
他很喜欢给别人讲故事。
费子七道:“除了你自己,还能有谁?”
华玉青道:“人多的是,只要你想。”
费子七冷冷道:“可你若不想,谁又能逼你?”
华玉青没有说话。
他也不想和这样一个无聊的人说上一整天。在他看来,世上值得闲聊的人有不少,但绝对没有费子七。
月桂儿忽开口:“李寻崖?”
费子七问道:“李寻崖是什么人?”
月桂儿笑道:“这你别管。”
华玉青也跟笑:“你说得对,这个人的来头你可别管。”
笑声未落,一柄漆黑的刀,就已闪电般刺出,抵在华玉青的下巴上。
笑的人还在笑,拔刀的人还是那样冰冷。
华玉青道:“我倒是希望你一刀杀了我,否则——”
费子七瞪了他一眼:“否则怎么?”
华玉青指着他的鼻子,大笑道:“否则你的身后!”
刀才停住,背后就又有人冲来。
正是寅阮。
手指抬起,直直弹出去,也不过刹那间。
但高手过招,往往就在这刹那之间。
还在笑。
笑声何时会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