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的大风天,独坐在青楼门外的长凳上。
长凳上只有一个男人,一身土色布衣,长发扎成一束,脸上戴一副薄黑色面纱。
长街上也只有这一家是青楼。
青楼显眼,人更显眼。
可他偏偏不走进去,仿佛在躲着一个人;更像是等待一个人。
躲避的时间很短,只在一朝一夕间生出;而它所带来的心情很长,置于其内的人们,度日如年。
倘在街上遇到惶恐的人,也许他正在逃避一样事物。但比之更甚的,是淡定自若的人,他们不像是在逃避,却无时无刻不在逃避自己的心情。
突然,红蓝色珠串晃动,青楼的门帘已然开了。
门开意味着人到。
女人依在门前,光着下身,双腿交叉,喘息着热气。
女人若有一双修长白净的腿,一张白皙透明的脸蛋,便会让任何男人都拒之不掉:他们根本不想拒绝,更没有力气却拒绝。
只听得女人问道:“你不坐进来吗?”
长凳上,却无人答应,甚至连动都没有动。
门帘后却有一人笑道:“月桂儿,你说要坐进来?先把那门关上,防冻着...”
月桂儿冷笑道:“先站起来,再看能不能坐进去,好不好?”
那人脸色一黑,竟不理会了。
人们都不喜欢被别人骂,更何况嫖客?嫖客们接触到的,无非是这些青楼中的妓女;而这些女人,早就成为嫖客的干女儿,骂上一句,岂不伤心彻底?
楼中有酒,热酒。
酒上滚着白烟,是刚烫过的酒气,混上嫖客们烟斗的烟气,还有妓女们喘的热气。
而门外的长凳上也有一壶酒。
月桂儿为他拿了一壶,并轻轻舔舐了酒壶口。
这壶酒也冒着气,寒气。
男人只是笑了笑,却没人能看得到他的笑。
月桂儿问道:“你不喝酒吗?我听人说,男人都要喝的,无论坐着还是躺着。”
男人摇头。
月桂儿道:“外面冷,就是不喝酒,也该过来暖暖的。”
男人还是摇头。
月桂儿自知无用,便不去管这个怪人了。
世上奇怪的人的确很多,其中更多的是冷酷的人,冷到极致。
---
灯红酒绿,人已乱心。
有女人的地方就有华玉青,有华玉青的地方一定有酒。
正常人喝酒,无非是借酒消愁,亦或是买醉寻欢;可华玉青不是,他喝酒,是为了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白玉杯,烂银箸。
杯就放在华玉青的腿上,而一双筷子也伸向一盘鲜花糕。
月桂儿伏在华玉青的胸口,咬出几个浅浅的牙印。
华玉青躺在红纱帐内,细细望着月桂儿的脸。他的确很喜欢面前这个女人,不过也仅仅是喜欢。
人不能为色卖命,却能因色丧命。
华玉青才二十二岁,这时候没了命,将会是最绝望的事。
他缓缓开口,吐出一阵烟雾,夹杂酒香和花香。
月桂儿忍不住笑道:“青哥,你好喜欢在人脖子里吹气。”
华玉青微笑道:“你笑了。”
月桂儿不解:“你也笑了,是不是?”
华玉青道:“我笑,是因为你笑了。我向你吹气,不过是想逗你笑。”
月桂儿道:“如果不笑呢?”
华玉青叹道:“不笑,就意味着你很可能不是我的朋友。”
窗棂外,风雪铃动,寒意虽至,却蔓延不进红纱帐内。
华玉青又道:“我虽已罕有敌手,做的却也不是什么干净事。”
月桂儿指着华玉青的鼻子,笑道:“你只要不偷
到那些人头上,就不会有人管你的。”
华玉青淡淡道:“首阳山的及光大师,木兰天池的云无迹,武当的七擒六狱。”
月桂儿打断:“这些人都怎么了?”
华玉青摇头道:“都不是我的对手。”
月桂儿笑道:“那你又为何去怕?”
华玉青皱眉,道:“我从没说过我怕,但这十六个人,都不会轻易放过我。”
月桂儿道:“你只说了三个人,如何是十六个?”
华玉青眼中飘忽,已然无神,空荡荡地看着酒壶。
当他回过神时,月桂儿还贴在他的胸口。
华玉青竟笑道:“武当山的七擒六狱,是十三个人,其中七人善追捕,能在千里之外,布下天罗地网;剩下的六个人,个个都难缠得很,倘若被盯上,轻功再好也是一死。”
月桂儿微颤,道:“算上他们,也只有十五个人。”
华玉青不顾,接道:“木兰天池的云无迹,浑身上下就连心脏都是冰冷的,一旦出手,纵是天上的层云,也要凝固下来,等待他出招。你知不知道,他心口挂着的那一颗湛蓝珠,是谁盗走的?”
月桂儿惨笑道:“还有一块花糕,你快吃了。”
华玉青摆手,道:“这是二十六味鲜花所熬的汁,灌在糯米糕中,比平常的花糕要多出二十味。”
月桂儿笑道:“你快说下去,别管那鲜花糕。”她很喜欢和华玉青说话,而且每次见到他,总会笑出来。
华玉青道:“首阳山的及光大师,立毒誓杀尽天下贼人,就凭他一指成画的功夫,点在我身上任何一个部位,都会封住三十六处要穴的。”
月桂儿问道:“一指成画?”
华玉青点头:“以他的指力,随便点在一张纸上,都能当作画卖出去。十年之内,一百零一个铜佛和古庙,全是他靠卖画修建起来的。”
月桂儿笑道:“人倒是好得很。”
华玉青道:“好是很好,只不过还是要杀我。”
月桂儿道:“青哥,你有把握吗?”
华玉青笑道:“有把握做什么?”
月桂儿道:“自然是打败他们,或者干脆一跑了之。”
华玉青道:“也许有,但即便真的有,我也不会和他们交手的。”
马蹄声响,一架黑漆马车已然驶来。
华玉青道:“还有最后一个人。”
月桂儿问道:“谁?”
华玉青抬头,悠悠地道:“费子七,绰号道门豪。”
月桂儿笑道:“这些绰号都是你起的?”
华玉青道:“有些是,但他的绰号是自己起的。盗亦有道,因此自称道门,强抢豪夺,却不愿称抢,因此为豪。”
华玉青吞下最后一块鲜花糕,又道:“我上一次做事,盗的是他的灭门刀,上面镶了两颗翡翠。”
月桂儿问道:“他的武功怎样?”
华玉青垂下头,道:“前面十五个人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他一根手指头。”
月桂儿大惊:“和你比呢?”
华玉青缓缓道:“现在不一定,但等到今晚月圆,你就知道了。”
月桂儿道:“今晚月圆?”
华玉青道:“我们定好了日子,就在今天。”
约定好的事情,在这期间内只会愈来愈紧张。而这件事又迟早会来,因而有些人愈来愈放松,甚至麻痹。
月桂儿道:“你们约好了,要比剑法?”
华玉青摇头:“江湖上早就传开,寒月十五,月圆时,费子七会特来此镇,劫走一个名作寅阮的女人。”
月桂儿又贴在华玉青肩上,问道:“这是什么时候传开的?”
华玉青道:“去年今日!”
去年今日。
一座古镇,一条溪流,一个青衣人。
华玉青正是那时候来的,他提前一年便到了镇上,寻找寅阮。
月桂儿道:“你就是那时候来的!”
华玉青点头道:“不错,但在这一年之中,我根本没有找到寅阮。”
月桂儿道:“你已经找遍了吗?”
华玉青道:“找遍了,无论青楼还是赌坊,酒馆亦或商铺,每一个人,但凡能说话的女人,我都已问遍。”
月桂儿道:“青哥,你说的寅阮,也许就是费子七的人。”
华玉青道:“我的确想过,但也是没用的。”
月桂儿疑惑:“为什么?”
华玉青叹道:“无论偷盗抢劫,杀人掠货,费子七从不声张一次。可偏偏就在我偷完那口灭门刀后,他才放出这话来。”
月桂儿道:“于是你怀疑,这件事和寅阮,根本无关?”
华玉青承认,道:“他就是为了在这一天,和我决战而已。”
月桂儿道:“可你明明知道这样,为什么要来?”
华玉青忽放声笑道:“这一点你一定不懂,因为飞贼和强盗还是很有区别的!”
戌时已过,二人伏在床上大笑。
床不醉人,床上的人却能。
还有很多酒可以喝,但只剩下一个时辰。
还有很多话来不及说,不过还有一个时辰。
人们却总会选择喝酒,而不是说话。
华玉青也在喝酒,抱着怀中的人喝,喝完一壶便再要一壶,洒在二人的身上。
他仍然没有醉,却能感觉到怀中的人醉倒。
华玉青开口:“你醉啦?”
月桂儿道:“没醉。”
华玉青笑道:“既然不醉,为何要在酒中下毒?”
帷幕,鸩毒。
圆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