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
华玉青还有多久的日月?
他倚在柱旁,满眼的红纱锦绣,鼻中也尽是些胭脂气味,让人无法清醒。
越是在这种地方,人便越会迷失自我,忘乎一切,最后沉醉。
窗。
窗外的寒气是唯一能让华玉青清醒下去的东西,而这扇窗子,也正好开在了他的左手边。
月桂儿忽笑道:“青哥,你还记不记得,咱们第一次相见?”
不记得了,早就不记得了。
他现在只记得那扇寒窗,还有窗外刺耳的马蹄声,刺骨的风。
华玉青却道:“我们见了几百次,为何偏要记得第一次,而不是最后一次?”
月桂儿道:“你是不是糊涂了?过完最后一天之前,我又怎么知道这是最后一天?”
华玉青喘息道:“你分明是知道的,否则也不至于用软筋散。”
软筋散是江湖上常见的毒,溶于水中,但凡药性发作,便会全身瘫软,手脚冰凉。
月桂儿笑道:“你纵横江湖这许多年,难道闻不出?”
华玉青冷冷道:“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软筋散本就无色无香,又有胭脂气熏人,怎能轻易察觉?”
月桂儿叹道:“不过,无论怎样说,你都已经输了。”
华玉青道:“你是说,你是费子七的人?”
月桂儿道:“至少,现在是这样。”
心如死灰。
黑漆马车已然停住,木轮掠过泥泞,留下四道极长的痕迹,通向远处的天涯。
瘦马嘶鸣,人已飞身下车。
风雪铃动,这一次是因为来人。
来者绝对不善。
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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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人比华玉青还要快。
那是一个浑身漆黑的人,正如同他的马车。那人身穿一件黑裘袍,外面一件深色披风,腰间一把皮革刀鞘,脚下又是一对薄底黑靴。
如果把他放在长夜当中,是没人能辨认出来的。
那人下了车,径直走向青楼。
他左脚刚迈出,就已听见“吱”的一声。
他的眼神如钩,只一转眼便能吓死迎客的老鸨子。
长凳上的人开口了:“阁下是找谁来的?”声如碳火般沙哑。
那人不答,冷笑道:“你是谁?”
凳上人道:“在下姓寅名阮。”
那人摇头道:“寅阮是个女人,你的嗓音却是个男人。”
寅阮道:“是因为我小时吃炭,险些哑了。”
那人道:“可看你的身形,也不可能是女人的。”
寅阮笑道:“难道女人就一定要漂亮?”
她又道:“阁下是不是费子七?”
那人反笑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不过是嫖客一位,如何成了费子七?”
门外正寒,二人却没有进楼之意。
有时候人会麻木,面对敌人和严酷的寒冷。
寅阮从来没有站起身,一直坐在那长凳上,等待费子七。
费子七也在等待。
可现在他等不了,因为在翠玉楼上,阵阵胭脂粉尘的深处,隐藏着一个江洋大盗。
而现在,那位江洋大盗还没有要逃跑的意思,他甚至想会一会费子七。
可人犹未至,何必等死?
红灯斜照,长凳上远远映出两个人的影子;更可悲地说,是两尊石像,不会动弹的石像。
石像本就不会动,可人终究还是会思考。
寅阮忽发问:“既然不是费子七,为什么会佩一口灭门刀?”
费子七笑道:“我都没拔刀,你就知道它是灭门刀?”
寅阮道:“你又如何说明它不是?”
费子七道:“只有拔刀?”
寅阮点头:“只有拔刀。”
费子七淡淡地道:“你不必解释的,到那时候,我自然会拔刀。”
寅阮笑了。这种笑并不欢快,在这种压抑的环境之下,任何人的笑都会是假笑、苦笑。
微凉,但无妨。
寅阮问道:“你说的那时候,是什么时候?你睡觉的时候吗?”
费子七道:“杀人的时候。”
寅阮道:“杀什么人?”
费子七冷笑:“大盗展跖!”
寅阮道:“盗跖已死了几千年,你又要去他的墓中翻出来?”
费子七道:“不仅要翻出来,还要在他的身上砍二十九刀。”
寅阮叹道:“只可惜,那些棺材里的螨虫老鼠,就要黏在你的身上了。”
费子七冷冷道:“你无需告诉我的。”
寅阮道:“你也没必要听,是不是?反正我已经说了,说了就是说了。”
月已升,但长街依旧静,人依旧冷,刀依旧快。
月已迫近,将一切压抑在沉默和不言当中。
月影下,只剩一尊石像,伫立在秋风。
费子七早已踏入翠玉楼。红蓝色的珠串门帘在一袭黑衣之下,也已成为纯黑。就算一盏灯放在他的身边,也很难让人觉察到。
一排乌云吹入银河当中。
从镂花金木楼梯上走下一人迎客,竟是老鸨子。
老鸨子笑道:“是刚来这里的吧?红玉,快下来认认这位!”
费子七却挥手:“不是刚来,不找红玉。”
老鸨子还是笑着:“那您找谁?我现在拽她下来。”
费子七冷笑道:“我找一个兄弟。”
老鸨子叹道:“这时候不早了,能留在这儿的,也都是熟客,你要找谁,跟我说就好?”
费子七道:“华玉青。”
老鸨子道:“他今天也好奇怪,没来过这里。往之前说,他每个月都要来二十回——”
费子七根本等不及。
只来二十回?如果他要等待整整二十天呢?
时间不等人,人更不等。
费子七只挥一挥衣袖,老鸨子的人便已僵直,脊椎从头凉到尾,竟有“咔吧”声响。这一招快极,夺人穴道只在顷刻间。
周围的人,无论嫖客还是妓女,都已停下手上的事情,亦或嘴上的事情,转头侧目来看这朵乌云。
胭脂气很浓,但再浓不过杀人的气息。
烛火灯红,却在费子七的身上暗下来。
甚至连竹叶青都洒在地上,妓女的泪和嫖客的口水也淌在地上。
翠玉楼正是一座宏伟的楼,眼下却有屠杀场的味道。
就因为费子七!
一个嫖客突然喊道:“你是他妈什么人!”
又一个道:“你是真不知道,这里是翠玉楼,要找你那野娘,也不该来这!”
费子七笑了。这种笑是最让人害怕的。
他又缓缓闭眼,吐了口气。
就在所有人都要放松警惕时候,刀鞘晃动。
费子七要拔刀,就一定要碰刀鞘。杀人的或许不是刀鞘,但有刀鞘总归是好的。也许哪一天不想动手,只需压一压刀鞘。
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刀下留人!”
费子七根本不回头,就已猜到是寅阮。
寅阮厉声道:“你要是真的杀柳下跖,就不要向别人拔刀!”
费子七道:“我做什么事,要你来管吗?”
寅阮道:“你可以不让我管,但要先问过我的指头!”
费子七冷笑道:“你终于承认了?”
寅阮道:“承认什么?”
费子七道:“承认你指法高明。”
寅阮道:“我的指法再高,恐怕也没有你的刀法强。”
费子七叹道:“我的刀根本不快。”
除了寅阮,所有人都是一惊。
但凡走江湖的人,听到这句话都会逃命,因为只有费子七才会说这句话,就连学他的人也没有一个。
方才的嫖客已抖似筛糠,抬起一只手,问道:“你是费子七?”
另一个也问:“大名鼎鼎的道门豪,费子七?”
他们仿佛已能看到下一刻的自己,尸首分离在空中,仅仅留下一处刀痕。
妓女中有不认识费子七的,看到这时,也害怕起来,瘫在各自的男人身上。
费子七缓缓摇头:“不是我。”
众人长舒一口,正欲笑。
费子七突然道:“还能是谁?”
寅阮接道:“你这样说,会不会让棺材里的人都听到,再跑出去?”
费子七道:“不会。棺材里的人已经是死人,既是死人,怎么能跑?”
寅阮笑道:“你不会真的在和我说柳下跖的事情?”
费子七白了他一眼:“你要是这样以为,也是可以的。”
寅阮叹道:“看来你不傻。”
费子七道:“他根本不敢跑。”
寅阮问道:“为什么?”
费子七冷冷道:“柳下跖,人称白眉神,娼妓的守护神。他要是敢跑,又怎会以盗跖的名字自称?”
寅阮忍不住道:“可我只是一个女人。”
费子七道:“哦?我看你连女人都不是。”
寅阮“呵”了一声,道:“随你怎样说。”
她心里清楚,费子七至少现在不敢拔刀,至少在找到盗跖的棺材之前。
翠玉楼还是翠玉楼,月亮还是月亮。
皓月当空,亥时过半,正是一轮圆月。月光远远打在楼梯上,打在老鸨子和嫖客们的脸上。
二楼的紧里间,盗跖就在那间屋子。
他的确想跑,想随着月光消失在古镇,却连走路的能力也没有了。
人就是这样奢靡。平时不注重的事物,往往在最需要它的那一刻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