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铭考上的是省内的一所大学,他的学子宴是八月十三号那天在他乡下的爷爷家举行的。本来是件高兴的事情,一群人都推掉了其他同学的宴请,集合在顾晚舟的家里等着郁铭和他的朋友开车来接。郁铭计划晚饭时来接人,下午六点,车停在了顾晚舟家的楼下,七八个人在车上折腾了两个小时,晚上八点两辆车才缓缓停在了村寨口的一条小路上。下了车,已经有些晕车的顾晚舟被郁铭告知需要步行一段路,等到一行人走到郁铭爷爷家时,白天参加酒席的宾客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了,留下来的是一些郁铭本家帮忙的亲戚和朋友,郁铭的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骨子里透着农村的朴实与热情,郁铭的爷爷站在正屋门口,笑盈盈地看着他们。
除了顾晚舟他们,郁铭还邀请了他儿时的朋友,大家拼了两张八仙桌,十几个人围坐在一起。
欧晨他们的到来让郁铭家的亲戚一阵好奇,纷纷趴在正屋的门栏上小心翼翼又欣喜地往里屋瞅,那时候的宁依微还是宁子,一脸打趣地开玩笑说这有些结婚看新娘的阵势,惹得欧晨一阵尴尬。
三个女生很早就吃饱了,放下碗筷以后没有离桌,坐在原位一边聊天一边帮着自己这边的劝酒,看着郁铭那群儿时的玩伴被程景良和陆祁他们完虐,脸上带了些同情,心里却是猫哭耗子的得意。
宾客们渐渐散去时已经快接近夜里十一点,郁铭的爷爷早早地就睡下了,剩下顾晚舟他们七八个人还坐在饭桌上不肯下来,郁铭三个朋友已经醉倒在床上睡得不省人事,而本来酒量不错的段临笙和安于却因为酒精的作用打开了话匣子。都说男人喝酒前是普通人,喝酒后是哲学家,这句话放在他们几个身上绰绰有余。
段临笙家里向来管他管得紧,从初中认识到高三毕业,每次大家一起出来小聚,他一定是走得最早来得最晚待的时间最短的那个,好几次因为回来晚了,他爸都对他动了手,甚至明令禁止他离开家门,在家就对他关了禁闭。高考一结束,段临笙的行动虽然比从前要自由得多,但也并不那么如人意,认识了六年,大家都清楚彼此的情况,那天借着酒意,段临笙把长时间憋在心里的不满和难过委屈统统说了出来。顾晚舟把段临笙搂在怀里安慰着:“沟通最重要,我们大家都一样,不都是这一年来才好一些的吗?”
段临笙抱着顾晚舟的脖子放肆地哭了起来,头埋在她的肩上哽咽着:“我对不起你们……每次我都没有钱给你们,跟在你们身边混吃混喝……你们还对我这么好!”
段临笙的话说得大家都有些尴尬,安于从里屋把剩下的酒抬了出来,一把将靠在顾晚舟身上的段临笙揪起来:“你个大男人哭什么?妈的有什么话都在酒里了,我他妈今天陪你喝到吐!”
于是,除了已经在酒桌上阵亡的郁铭,其他人搬了木凳和小木桌围坐在郁铭爷爷家的庭院里,夏夜的风从周围的山林里吹过来,带着些竹林中的清香和树林中湿润的泥土气息,各自心里的憋屈也在那样的夜晚被段临笙的开头纷纷扯出了一条连续的线……就像陆祁的父母从不曾真的理解过他谅解过他,就像安于的父亲早年会对自己的妻子动手,就像永远都一副无所谓的莫则喻也曾因为父亲的出轨而悲伤过。
段临笙说,他不是不能理解家里的情况,他不仅理解,他还从没有过多好的奢望,他只是感到内疚,对顾晚舟他们的巨大的内疚,他从来都不能拿出多少钱来为大家做些什么。吃饭唱歌聚会的所有花销,段临笙也基本上凑不出自己的那份钱,所有人都知道,好多次几个人约出来小聚,段临笙不到场的原因不是因为家里不同意,而是因为自己没有钱……他说他不怪自己的父母对自己的管教有多么的严厉,他只是委屈,委屈这么多年来,他的爸妈从来没有想过他也长大了,他也需要自由和空间,可是似乎他从来没有得到过。
可陆祁不一样,陆祁心里有怨气,对父母的怨气,他说他不能原谅他的父母从来只关心他的成绩而不是他的人,也不能谅解自己的父母伤害自己自尊的言行,因为他恨,他也不想原谅。顾晚舟听到这里,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程景良,发现程景良也正在凝视自己,两个人心里大概想的都一样,都想到了高二那年,陆祁疯了一样地在溯央河边的呐喊,他们都深深地知道陆祁的心里有多大的难过,只是两个人想不明白,不过是年少轻狂时与父母的沟通交流导致的代沟问题,为什么却是这么几个人都跨不过去的鸿沟?
认识六年,十个人都是从那样年少轻狂的叛逆里走过来的,可为什么几乎都是同样的青春却收获了不同的境遇和家庭关系?他们都以为一切都应该会好的才对,可是两个人都没有想到,直到顾晚舟带着遗恨离开中国,段临笙和陆祁的情况也没有多少的好转,经年之后,是沈洛在凌晨三四点的疲惫里给顾晚舟打去电话,告诉她,两个人的情况有了怎样的好转……
段临笙向来脆弱,不是容易受打击的脆弱,而是从来都深埋痛苦的脆弱,有人说那样是坚强,可顾晚舟却觉得,那是比容易表现出来的脆弱更加严重的脆弱,因为什么事情都要藏起来,没人知道值得让人藏起来的事情的标准在哪里,所以这样的脆弱,才是真的让人心疼。
所以顾晚舟离开前,最放心不下的,不是程景良,也不是徐辰溪,而是这个事事都依附着自己却又努力想要保护她的段临笙。
陆祁高二那年在溯央河边发酒疯的时候,身边陪着的,除了那天晚上跟他一起喝酒的同班同学,就是顾晚舟和程景良。那段时间陆祁似乎真的是被家里逼疯了,他坐在溯央河边那排及膝高的石阶上朝着对面挂着大红灯笼的古城墙大声哭喊,他说他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始终站在一旁沉默的顾晚舟,抬手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啪”的声音在河中央回荡一会儿,身边十几个有些醉意的男生都被震了一下。
陆祁红着眼睛冷冷地回眸看着顶着一头湿发的顾晚舟,她接到陆祁同学的电话时,正站在厕所里给自己的头发抹着洗发水,满手泡沫地挂了电话随意地冲掉头顶的泡沫,顾晚舟把还在滴水的头发挽在头顶上,没有理会顾爸顾妈的怒气,夜里十点骑上小电动就从家里冲了出来。
陆祁说:“顾晚舟,你今天要是打死我就算了,你要是没打死我,咱俩没完!”
“我就问你一句,你回不回家?”顾晚舟站在石阶上冷冷地看着他,“回不回?”
陆祁扭头冷笑:“回家?我他妈有家吗?我他妈有个屁!你不是想打我吗,你再来啊,你他妈来啊!”
“啪”地一声,陆祁又被顾晚舟狠狠地抽了一耳光,他从地上站起来在程景良的搀扶下俯视着顾晚舟,两边脸上的酒意潮红还没褪去,看着顾晚舟的表情又多了些自暴自弃的嘲讽,他仰着下巴朝她吼着:“打的好!再来!”
“啪!”
“再来啊!”
顾晚舟抬手又是一巴掌。
“有种你他妈今天打死我!”
“啪!”
“你打死我好了!”
“陆祁你他妈就是个疯子!”顾晚舟开口,看着的眼里全是怒意,再抬手时程景良没来得及拦住她,冲着陆祁的脸上又是一巴掌。大概是担心顾晚舟会继续动手,程景良松开扶着陆祁身体的手跑到对面将顾晚舟整个搂在怀里,顾晚舟倔强地挣扎着,对着斜靠在同学身上的陆祁有些歇斯底里:“你什么都没有了?你他妈那是什么都没有吗?是,你爸妈因为你成绩的事情折腾了你很长时间,我们也都知道,但是陆祁你扪心自问,他们的初衷是为了谁?!真的是为了你嘴里的那张在外人面前的面子吗!你他妈自己摸着你的心口说句实话,你陆祁今天坐在这个地方发酒疯到底是为了这段时间被你爸妈逼得受不了了,还是为了你们班那个一直在利用你欺骗你的婊子!”
“顾晚舟!”陆祁歪斜的身体在“婊子”两个字以后突然就立了起来,顾晚舟看着他整张脸都盛满了怒气的样子,突然笑了起来:“怎么,被我说中了?想为了那个贱人打我是吗?”
“不要这么说她。”陆祁的手居然真的有些抬起的势头,顾晚舟被程景良控制在怀里,心里突然有些悲凉,她没有看陆祁,只是抬起头来看着程景良笑道:“你看了到吗,他真的想打我……他要为了那个贱人打我!”
“够了!”
陆祁吼声的瞬间,程景良整个人将顾晚舟护在怀里转了个身,陆祁的手落下来的时候,顾晚舟紧贴着程景良的后背都感受到了一丝震颤,她诧异地抬头看着程景良,眼睛热了一圈,手发着抖抚摸上他的脸:“景良,景良……”
程景良缓缓地松开她,陆祁那一巴掌下手不轻,他是个体育生,吨位是两个程景良的体重,顾晚舟扶着程景良的头靠在自己肩上的时候,陆祁的酒也醒了。
陆祁真的没有想过动手,可是手抬起来却是不受他控制的,就这么下意识地抬起来了,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在意那个女孩,但他更加在意顾晚舟,他心里深刻地明白,即便自己没有被那个人利用欺骗,即便那个人对自己温言细语,她都没有那个资格去跟他和顾晚舟的友情相比较。
只是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手就这么抬起来了。
对不起说了无数次,顾晚舟却连视线都不愿意往他身上放了,凌晨一点的溯央河边有些冷,顾晚舟坐在石阶上轻轻抚摸着程景良的后背,他无力地靠在她的身上沉默着,陆祁站在他们两个人的面前不知所措,嘴里嗫诺着“对不起”,换回的只是两个人的一言不发。
陆祁的同学抽着烟走过来,拍了拍陆祁的肩膀说:“行了,他俩没生气,不然怎么可能挨了打还陪你在这待着,你以为你他妈的是天仙呐?看看人家晚舟,脑袋上的头发到现在都还没干,你自己看看几点了,她一个姑娘陪你在这耗着,快回去吧!”
陆祁同学的话刚说完,顾晚舟就抬头看了陆祁一眼,看着他满脸内疚的样子,问了一句:“我就要你一句话,你还要自愿被她利用吗?”
话完,换回的是良久的沉默,陆祁想要伸手去扶程景良,却没有得到回应,顾晚舟眯着眼睛看他,自己起身有些费力地扶起程景良打算离开,陆祁跟在两个人身后,快到了自己家的时候,才停在离两个人大约两米的地方,艰难开口:“我放弃了。”
一行人从郁铭家出来的时候,村子里负责载客的大巴车还没有到村寨的门口,他们在路边的田垦边玩玩闹闹了半个小时,大巴车才从满是石子的山路尽头晃晃悠悠地挪过来。
“那你们小心着点啊,放假再来玩啊!”
正打算上车的时候郁铭妈妈带着家里的亲戚们出来送他们,五个男生大步跨上了车,程景良走在最后,上车时转身伸出一只手去牵顾晚舟的手,大家都挤在最后一排纷纷向窗外的郁铭和他妈妈挥手。
“终于要回家了!”坐在第一排的莫则喻一边插着耳机一边如获大赦地感慨着,段临笙和安于坐在倒数第二排,也跟着感叹了一句:“是啊,昨天吃的东西全喂了蚊子了……”
“我先睡会儿。”程景良坐在顾晚舟身边,将头靠在段临笙座位的靠背上,顾晚舟看着他不太舒服的样子,轻声问他说:“这样睡着不舒服,你要不然靠着后面吧。”
他抬起头来看了顾晚舟一眼,思索了一下,直接往顾晚舟身上一倒,睡在了她的腿上。
“我让你倒后面,谁让你睡我腿上了?!”
“你不是说让我靠着点睡嘛?”
“让你靠后面……”
“嘘……”
坐在顾晚舟身边嗯偷笑偷笑,假装看着窗外憋出内伤,宁子靠着窗户沉默着看着窗外的风景,脸上风平浪静。
程景良在顾晚舟的腿上躺了五分钟不到就坐了起来,山间的路坑坑洼洼,大巴车也摇摇晃晃,他根本睡不着。
“不睡了,根本睡不着。”
“那你坐好,我睡!”顾晚舟把外套往两个人身上盖好,头靠在他的肩上。昨晚折腾到三点才睡,今早又被他们几个不到七点就从床上拉了起来,生平大概也没有这么困过。
程景良看着顾晚舟皱眉的样子,伸出右手搂住她,将外套掖好,让顾晚舟在他肩上安心地睡。同时也很不要脸地分走了顾晚舟的一只耳机。
大巴车摇晃着行走在田野间,很久之后顾晚舟再回忆起那一天在车上的情形,每每都能从心底笑出来,只是笑完之后又是不见尽头的悲伤。
“这路也太差了,刚吃的早饭都能被颠出来!”坐在前排的安于开口抱怨着,坐在顾晚舟身边的欧晨和宁子点头表示同意。
“嘘……”顾晚舟虽然紧闭着眼,却还是感受到程景良小心翼翼的动作,他低头看了顾晚舟一眼,小声说道:“小点声,这还睡着呢。”
话刚说完,大巴车的车轮就陷进了一个路坑,车上的人一下子差点被颠了个猝不及防。
“靠!”陆祁的头靠在车窗上,其他人的后果也是可想而知。
而顾晚舟,除了在浅浅的睡眠中皱了几下眉之外,车在路上的颠簸,对她来说几乎没有任何影响。大巴车到了颠簸的地方,程景良就会用左手捂紧了顾晚舟的脑袋,下巴紧紧地贴着她的前额,生怕一个不小心她就会从不安中颠醒。
他的右手一直紧紧地搂着顾晚舟,有时顾晚舟睡着睡着,身体会不由自主地向下滑,程景良每次都会轻柔地将她再次搂紧,抱着她贴着他的胸口。到后来,路况越来越差,颠簸的地方越来越多,他干脆不再松开想要休息一下的手,一边用右手搂着顾晚舟,一边用左手护着顾晚舟的头,两个小时的路程,姿势不变。
事实上,在车上的两个小时顾晚舟根本没有睡着,她听得见程景良与陆祁轻轻说话怕吵醒自己的声音,他缓缓柔和的呼吸,他既有力又温柔的拥抱,顾晚舟都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尤其是他在大巴车颠簸时护着自己的头害怕她被吵醒的动作,柔软带着些胡须的下巴紧贴着她的额头……
一切都让顾晚舟不愿沉沉睡去,她甚至希望这车一直都不要停,让她始终沉溺在这场温柔的怀抱里。只是有那么一会儿她也很尴尬,因为两个人分戴的耳机里,突然响起了“好朋友只是朋友”,就在程景良刚刚抱起顾晚舟向下滑的身体,搂紧她肩膀的时候。
嗯,还是继续装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