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寒想到过的所有有可能再联系上顾晚舟或者从哪里听到顾晚舟的消息的理由和借口，都没有被路桠约到这家红酒店的包房中这样的情形。路桠叫人上酒，还是上次她约程景良出来的时候开的那瓶酒。

　　“都快一年了，”身旁的服务员正在给两个人倒酒，路桠扭头看了一眼落地窗外的庭院，那里还是摆着一束被修剪得很漂亮的黑色郁金香，她啧啧叹道：“那束花居然还在，时间真快，都快一年了。”

　　陆子寒举起酒杯向她表示了一下，稍稍抿了一口，点了点头：“味道不错。”

　　路桠轻笑，一脸抱歉的意思，看着陆子寒道：“这个时候把陆律师叫出来空腹喝酒，还真是不太好意思。”

　　“没事，”陆子寒耸肩，“偶尔一次也不错，只是，路小姐约我出来恐怕不只是品酒这么简单……想了解我和晚舟的事情吗？”

　　也不愿意隐瞒他什么，路桠点点头：“刚听依晨说你们分手了，所以……想大概知道是什么情况，毕竟，说到底，晚舟能跟你在一起，我们都很……不好意思，我无意冒犯，只是……的确是很出乎我们的意料。”

　　陆子寒也不在意，当做没听见一样，却还是拿出心里话去面对路桠戳穿的事实：“我自己也没想到，和你们一样，我也一直都以为，她会为了程景良一个人自我折磨一辈子，我当初不指望她能爱上我，或者说，她愿意来爱我，只是……很多时候，我有我的不堪一击。”

　　“你知道你和程景良最大的区别在哪儿吗？”路桠喝了一口酒，问他，看着陆子寒平静如水的脸庞，她轻笑道：“现在看上去，可能没多大的区别，你们的外表，穿衣服的品味，可以养顾晚舟的经济能力，或者是两个人对晚舟的爱意，又或者是你们两个人的前途，其实这些都差不多，你们没有谁甩了谁好几条街的差距，但是我知道，程景良以前完全不是这个样子……晚舟常说程景良油嘴滑舌，最会讨女孩子的欢心。晚舟出国以前，每次我们高中的聚会，都是程景良陪在身边的，他来参加我们的聚会，没有一点点害羞或者是拘束的感觉，相反，他可以和我们玩成一片……我记得，那年，是苏瑾的学子宴……”

　　苏瑾的学子宴很简单，邀请了一帮同学和死党在酒店的包房里吃饭打麻将，顾晚舟那天原本是一个人去的，她坐在包房里和乐依晨聊着什么，就是那个她过得最愉快又最悲哀的夏天，对乐依晨的话也因为程景良而多了不少，乐依晨也很乐意听，顾晚舟和程景良的感情，就像是在听一首冗长的歌一样，延绵不绝的纠缠和瓜葛，乐依晨很感兴趣。

　　后来，吃过了晚饭，顾晚舟因为答应了晚饭以后要陪着顾妈散步便先行离开，苏瑾带着一大波人蜂拥挤进了一家酒吧的包房。八点半的样子，顾晚舟陪着顾妈把宁远县城绕了一圈，刚走回离自己家不远处的桥边，程景良的电话就打了进来，顾妈当时还笑她，说是顾晚舟长大了留不住，高中毕业人像往外跑就算了，心也要跟着别人走了，都不在家了。

　　顾晚舟知道顾妈在说这话时候的心酸，她都知道，只是她不得不忽略。

　　陪着顾妈走回了家，顾晚舟又才回头出门站在自己家的小区门口等着程景良，看着他从不远处渐渐走近的身影，顾晚舟又想到了前几天刚刚借着酒意在自己面前对自己说着那段让人觉得可笑的话的程景良：“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前一直都不怎么喜欢化妆的女生，总觉得吧，这样的姑娘太矫情，可是今天看见杨薇，看着她化了妆，还穿了裙子，我觉得我有好多好多话想跟她说，好多好多……”

　　那个也是程景良，只不过不再是她的程景良。

　　顾晚舟从未得到过程景良，她从未得到过。

　　“那天晚上，我们在酒吧唱歌的时候，依晨的话里三句不离程景良和晚舟，说是好奇为什么晚舟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我当时就觉得挺奇怪。路桠轻声笑了起来，陆子寒看着她，皱眉问道：“奇怪什么？”

　　路桠抿了抿嘴唇，手里晃着红酒杯回答他：“奇怪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依晨，百年难得踏出她的小房间的依晨，居然会为了见到程景良和晚舟在一起的场面在酒吧里陪着我们一直玩到了十点以后……”她摇头笑得有些过分，嗓子里发出轻微笑意的声音，“要知道，依晨向来都不是那种能咋外面待很久的姑娘，她从来都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也不喜欢太过于热闹的气氛，但是那天，她居然在酒吧一直待到了十点多，就为了见一见晚舟和程景良打情骂俏的样子，真是不可思议……噢，不好意思，”路桠放下酒杯正了正身体，脸上的笑意还带着歉意，她对陆子寒说：“我无心的。”

　　陆子寒耸了耸肩，像是没听到那四个字一样。撇了撇嘴：“还真是个喜欢安静的人，”他笑笑，“去宁远的时候，晚舟的爸爸曾对我说，晚舟从前一直都是个非常好动的角色，真是想不到，她的身边还会有像乐小姐那样的喜欢安静的人，这似乎和晚舟的性格不搭。”

　　“她啊，跟谁都挺搭。”路桠伸出食指摇了摇，否定了陆子寒的话。“晚舟是那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这点你应该很清楚，虽然这不是什么褒义词吧，但放在晚舟身上，你就很能感受到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她很能接受一个人的思想，即便她不赞同你的思想和行为方式，但是她却很尊重你的一切，很少批判吧……不，我就经常被她批判，说到这个，我好像……哈哈，在这点上跟晚舟不太对付。”

　　陆子寒喝完了杯里剩下的酒，点了点头：“的确，晚舟和谁都挺能聊下去，只是……我在美国看到的Elian却很少能把自己最真实的那一面表现出来，她喜欢黑色郁金香的事情，都是因为她在酒醉后，给你们打了电话，我才知道的，那个时候，我都不知道她自己是怎么从床边的柜子里掏出那个相框的……”

　　“什么相框？”路桠突然有些好奇，“我还真不知道她带了什么东西去的美国，我们去送她那天，也只是看着她上了自己家的车去了机场而已，连机场都没能送到，晚舟不让，她说她讨厌送别的场面，下意识地都在抵触。”

　　“一张程景良的照片，”陆子寒给自己倒了杯酒，自嘲的情绪应声而来，“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程景良，后来去了晚舟家，才知道那张照片里的背景，就是晚舟的家。”

　　路桠的轻轻摇头，叹了口气：“她有没有摔相框？”

　　陆子寒有些惊讶地抬头，看着路桠道：“你们真是了解她。”

　　“能不了解吗？”路桠扭头看着落地窗外的装饰，声音开始有些缥缈，“那张照片都被她又拉又扯了好多次，依晨每次都不忍心看她这么强迫自己，后来我和依晨干脆给她印了好多张，现在都还有十几张放在我家的抽屉里，以备不时之需，谁知道她顾晚舟哪天又发神经把照片毁尸灭迹以后又迫不及待地后悔呢？”

　　陆子寒沉默，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说自己一直以来认为顾晚舟愿意爱上自己的痴心妄想，还是该说说他曾经有多么低估顾晚舟对程景良的感情，或者是说他高估了顾晚舟决定了要放弃程景良的决心和坚定？明明所有的事情都是那么显而易见的，顾晚舟是肯定放不下程景良的啊，陆子寒自己都觉得自己愚蠢。他认识的顾晚舟，那个在美国的Elian，做事果断干脆，绝不拖泥带水，从来没有过优柔寡断的时候，却在回国以后屡次因为程景良的爷爷陷入自我矛盾，陆子寒怎么可以意识不到呢？那不是Elian啊，那是顾晚舟，从回国起就已经回到八年前，也愿意回到八年前，只是因为害怕受到再次伤害而口是心非的顾晚舟而已啊，陆子寒怎么可能没有意识到呢？

　　还真是蠢。

　　或许陆子寒是意识到的，只是他不愿去有这样的意识。

　　因为太可悲。

　　路桠又喝完了一杯酒，看着已经见底的红酒瓶，她缓缓开口道：“陆子寒，你知道你和程景良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

　　陆子寒侧着的脸回过来看着她，眼神里都是探询的意思，路桠叹了口气，说：“因为你从来都不会缩小你和晚舟的距离，从来都不会。”

　　“我不明白。”陆子寒皱了皱眉，“我已经很尽力了。”

　　“你的尽力只是在尽力保护晚舟，尽你所能去维护她想要的，她想保护的一切，尽你所能去让她忘记程景良然后爱上你，可是你却从来都不曾想过，你和晚舟恋爱了快一年，你对我们的称呼依旧是那么客气和礼貌，像是在例行公事。我不知道你是因为担心我们感到你的主动太过于热情，还是你一直以来都有这样的习惯，但是，陆子寒，顾晚舟可以这么为程景良死心塌地，也不是没有这方面原因的。”

　　“说句玩笑话，都是闺蜜是半个丈母娘，这话还是有道理的，换个角度来说，如果晚舟和你已经结了婚却还是称呼你的母亲的为阿姨，你怎么想？或者晚舟没有过于在意这件事情，但是，你如果真的爱她，就不应该只爱她，爱屋及乌，这才是爱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因为这样的爱毫无负担毫无压力，也充满了亲切和一切晚舟想要拥有的一段让她觉得毫无压力的关系。”

　　“我让晚舟感到很有压力吗？”陆子寒的红酒杯放在桌上，笑声显得有些苍凉。

　　路桠想了想，点点头，一脸认真地看着他：“其实你不该觉得自己给了晚舟压力是不好的，相比起晚舟的前男友，你的压力其实也是她所希望的，至少即便你和我们之间还是保持着距离，但是好歹，我们大家都很认同你，不像晚舟的前男友。”

　　“前男友？”陆子寒有些匪夷所思的样子，“我从来都不知道。”

　　“嗯……”路桠皱着眉想了想，“一个连过客都算不上的男人，你不知道也很正常，晚舟大概自己也不怎么愿意提起来这个人吧，在我和苏瑾还有依晨和长汀看来，夏南都算不上晚舟的男朋友，和晚舟在一起的日子，他也是蛮难熬的。”

　　“我该庆幸你们认可我了。”陆子寒笑起来，“那我还挺幸运。”

　　听出了陆子寒话里的意思，路桠摇摇头：“你和夏南不同，晚舟之所以和他在一起，多多少少都有些利用夏南来忘记程景良的意思，即便后来晚舟也因为分手而伤心过，但是不得不承认的是，夏南对于晚舟而言，还不如一个认识了几个月的朋友，哈，大概是程景良的成分太高，夏南根本挡不住。噢对了，不好意思，我有些跑题，嗯……夏南整个人呢，说实在的，我之前说的晚舟希望拥有的没有压力的感情，其实绝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获得我们的认可，可是夏南，我们却从来都没有认可过这个人，一方面，是因为我们知道晚舟和他在一起，不过就是为了让自己对程景良的感情可以过渡，难听一些来说，就是在利用人家，另一方面呢，从个人的条件来说吧，当时看上去，虽然夏南的前途是甩了程景良好几十条街，但是说实在的，为人处世方面，夏南是真的不如程景良，他为人单纯天真，跟晚舟站在一起就像个妈妈带了个不会打扮的儿子，两个人一起走出去，恐怕还会被人以为是姐姐带着弟弟……啧啧啧，画面还真的是有些惨不忍睹。”

　　路桠的话让陆子寒有些控制不住地笑起来，他喘了喘气，问她：“所以从品味来说，我还是及格的。”

　　他的话说完，路桠很真诚地点了点头，然后带着遗憾和感谢的语气告诉陆子寒：“其实我很谢谢你，谢谢你帮我隐瞒着那件事情，不管你的原因和目的吧，好歹你也是帮了我，也帮了晚舟，但是我也该向你道个歉，作为晚舟的闺蜜，今天这些话，原本应该在你刚和晚舟在一起那段时间告诉你的，说不定，你们就会好很多。”

　　陆子寒摇摇头，紧抿着嘴唇：“是我提的分手，不怪晚舟，只是因为我开始在面对从前不愿意去面对的事实而已，客观存在，不能因为我的主管否定而消失吧？我相信晚舟在努力地把自己从程景良的世界里抽离出去，也相信晚舟在尽自己全力想要爱上我，也从来都不否定她在努力把她纠缠着的那些事情不让我去自我否定和自我怀疑，只是，我和晚舟都错了，我们都不愿意去相信，包括晚舟自己，都不愿意去相信其实她还是那么爱着程景良，很爱很爱，像是鱼离不开水，她和程景良，谁都离不开谁。”

　　一直到离开红酒厅的包房，路桠都在为陆子寒所处的角色而心疼，不是同情，而是另一种设身处地之后的感动和悲哀。陆子寒的那番话让作为顾晚舟好闺蜜的路桠都想替他出一口恶气，可是这并不是顾晚舟的错，在顾晚舟和程景良还有陆子寒的关系里，谁都没有罪过啊。谁能说他们三个人之中谁在犯错呢？

　　程景良浪子回头，正视自己的爱情和爱的人，他没错。

　　陆子寒拼尽全力，努力追求自己陪伴和守护了多年的人，他没错。

　　顾晚舟歇斯底里，想要忘记过去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她已经很用力在让自己去爱陆子寒了，谁又能说她有错呢？

　　三个人之中，没有谁在辜负谁，也没有谁在刻意地逃避责任，只不过是到最后，还是伤害了最不想伤害的人，路桠用自己量化的眼光来看这件事，到底，是顾晚舟被伤得最狠，如八年前一样，遍体鳞伤。只是好在，现在有地方，也有人陪她疗伤。

　　只是再想起陆子寒末了的坚定，路桠还是会不免感到一丝心寒。

　　而关于陆子寒已经决心要为明启房地产做事的决定，相比起路桠的愤愤不平，顾晚舟倒是看淡了许多，坐在顾晚舟家的餐桌上，周围一圈人的脸上都没有什么特别活跃的情绪，像是愁云惨淡，顾晚舟的眉心全是疲惫。云见浅让小陈做了些药膳放在顾晚舟面前，路桠拿过她的碗给她狠狠地盛了好大一碗，没好气地命令着又瘦下一圈的顾晚舟道：“这么多人都没能看住你好好吃饭？我就不信，麻烦您，顾大律师，你不养好身体出去赚钱，这一大家子人靠谁养活？”

　　顾晚舟闻言笑笑：“借《霸王别姬》一句话，人呐，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说完，她低下头去开始吃饭，段临笙坐在她的旁边，看着她突出的肩胛骨有些心疼，其实他是知道的，顾晚舟一日三餐都很规律，家里的人也从来都不会准顾晚舟不吃饭的，只是顾晚舟埋在心里的事情太多，身体承受不了，每每顾晚舟总是在吃完饭以后没多久又如数吐了出来，那样的自我折磨，说到底，还是八年前遗留下来的后遗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