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路对面绿灯亮起,进入倒计时,韩伊陌把蛋糕抱在怀里,穿过人行道。
长短不一,杂乱无章,方向无序的宽窄巷子遍布在这一片贫民窟中。
但这里没有百万富翁,只有很多租房的工人,有的甚至带着妻子儿女一家人挤在一间小小的房子里。
周遭阴暗潮湿,地面是南方雨水常年浸泡长出来的青苔,天气晴朗还好,无非是给人一种古代遗址之感,一旦下雨,就阴气沉沉了,走在上面,稍不注意,就会摔一跤。
房顶到处是晾晒衣服的竹竿,横七竖八的,斑驳的墙壁上是各种广告贴纸,地面上坑坑洼洼,崎岖不平。
以往的黄砖墙青瓦片现在看起来破旧不堪,劣迹斑斑;以往别人家门口挂着的大红灯笼,掉落在长满树根的灌木树上。
房子年轻的主人大多去外地做生意或者工作了,留下一些迟暮老人看房子。
租住房子的打工人下班后和这些留守老人们唠唠嗑,谈谈心。
这里还有一种房,一个月只要几十块,通常就是一个房间,一张床,门楣低矮,租住这种房子的人,一般都是单身揽工汉,房租倒是便宜,不过连上厕所也要去火车站里的公共厕所。
这世间没有最为困苦的生活,只有更为穷困的人,潦倒到身无分文,一无所有。
穿过贫民窟,沿着一条小路一直向上爬,穿过一片榆钱林,地势变得平缓,沿着断魂林的悬崖绝壁往前走,经过农田,就回到了自己的村子越溪镇平平村。
村子所在之地地势平坦,三面环山。
韩伊陌家的后山叫迷雾山。
小的时候,她和村里的孩子一起玩耍,在村子旁边的农田里捉螺丝,小溪里捉山螃蟹,小河里捉小鱼小虾。
爸爸还会和韩明理叔叔一起去渡口外滩上钓鲈鱼。
那时候的世界真小,村子里的所有地方都很宽大。
那时候的全世界,是火车站,是爸爸的水果摊,是自家的小菜园子,还有村子里的小溪流,屋后的云雾山,山上的野花野草,高大的落叶阔叶林,矮小的灌木丛。
迷雾山里,夏秋之交,厚厚的落叶里,会长出野生菌菇,有白色的,红色的,青绿色的,金黄色的,灰色的,它们不仅外表好看,味道也好极了。
还有老树藤上结的野果子,不削皮的,削皮的,去壳的,不带壳的都有。从三角形到多边形的,虽然奇形怪状,但是味道酸甜酸甜的。
林中有各种各样的鸟儿,有的羽毛五颜六色,有的尾巴长长,有的还会唱歌,布谷布谷…狗窝狗窝…
泥巴里还有一些会打架的小虫子,韩伊陌小时候也捉虫,不过自从她无意间捉到一只多脚蜈蚣,便再也不想扒土了。
除了在山里打转,她偶尔会和爸爸在火车站门口的面馆吃一碗青椒牛肉面,爸爸还会在蛋糕店里给她买香甜的小面包。
她真的没有什么特别高的愿望或要求,仅仅这样简单的生活,她也觉得无比幸福,但这些别人伸手就能触及的事情,对她而言,已是昨日之日不可留了。
再也不可能回到那个时候,回到那个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童年。
可如果知道后来的生活那么悲伤,怕是宁可从来都不知道这世界上什么叫做幸福,什么叫做希望,永远不曾拥有快乐的要好。
韩伊陌回到村子,远远的就看见了自己家的院子,门口一颗老款式灯泡发着莹莹的黄光,想必奶奶现在正坐在院子里四处张望,盼望着她回家。
走过邻居家院子的时候,阿黄听闻熟悉的脚步声,摇了摇胸前的铃铛,又匍匐在猪圈边了。
邻居家叔叔阿姨的大门紧关着,他们现在应该去江面旁边的小浅滩打渔了。
这是村子里唯一一对没有外出打工的年轻夫妇,常年在家以打渔为生。
现在正值鲈鱼捕捞的季节。
每年的农历六月开始,鱼跃进入开渔季,大大小小的池塘湖泊以及各个河流里面味道鲜美的鲈鱼,在各个有着独特捕鱼技术的渔民手里上市。
忙活了这一阵子,把捕到的鱼拿到集市上卖掉,攒下来的钱可以够一年的支出了。
回到家的时候,不出所料,奶奶正在院子里坐着,背倚着一张木头椅子发呆。
韩伊陌把蛋糕放好,走上前去,拿了鸡蛋剥给奶奶。
奶奶恍惚的回过神来,问到:“陌儿,我的陌儿去哪里了,陌儿”
韩伊陌心酸的擦了擦眼角的泪花,把奶奶扶到二楼的客厅。
打从高一爸爸进入监狱开始,韩伊陌便独自照顾奶奶,学校离家里仅仅是一站地的火车或者一趟公共汽车,半个小时车程。
她每天独自上学,放学后回家做饭给奶奶,然后又去学校,晚上晚自习,最后一节课走读生可以不用上,她便赶得上最后一趟车回家。
刚刚读高一那会,每次走过断魂崖的时候,她手里拿着手机,双腿直发抖,生怕一个不小心掉进崖下,虽然不深,但是荆棘丛生。后来她变得勇敢。
周末回家她就种地,把种好的菜拿到火车站旁边的菜市场去卖了,换成钱作为自己和奶奶的生活费。
暑假寒假的时候,她就去商业街那边找一家商店打假期工。
从前,她就去服装店帮别人卖过衣服,去超市做过收银,去餐馆打杂,去后厨洗碗,去年寒假,因为没找到活,她还去医院找了一个拖地的活。
印象特别深刻的是,高一寒假,她在一家花店打临时工,花店老板让她记花名,她一口气记了五十多种花,深深为自己的记忆力感到折服。
这个暑假,因为是升高三,所以放假比高一年级的晚,就只打了半个月的暑假工。
她都不知道这两年是如何坚持下来的。只能自我察觉长年营养不良,整个人瘦弱,身体越来越差。
今天在学校门口那家蛋糕店里,大概就是她的心脏病犯了,而且!格外严重。
上个学期放暑假的时候,班主任年树人说,高三开学,所有住在校外离家比较远的学生,都需要搬到学校去住宿。
因为不知道奶奶要怎么办,于是前些天她同韩奚越的爸爸韩明理叔叔说了这个事,韩明理叔叔已经帮奶奶找到养老院。
什么都打理妥当了,明天把奶奶送过去就好。
以后,韩伊陌就住校了,每天都不能回家了,奶奶也不在家了,很多时候,这间房就空荡荡的。
她住校一个周都不回家,奶奶患有老年痴呆症,又耳聋,实在是不安全的,左思右想深思熟虑,还是觉得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她有空了可以去探望奶奶。
韩明理一家只有两个人,就是韩明理和韩奚越父子俩,他们住在菜市场旁边的小区。
韩明理在火车站门口接拉客人到城里的各个地方,因为对工作十分勤恳,于是收入也还过得去。
韩奚越和韩伊陌因为都姓韩,从小学一年级一直到现在,都在一个学校。
理所当然,韩伊陌把韩奚越当作自己的哥哥,韩奚越也把韩伊陌当作妹妹看待,有什么话从来不掖着藏着,直来直去。
对于韩奚越这个哥哥,韩伊陌却是有着无比多的想不通。
他爱打游戏,经常在周末放学的时候跑到网吧,一呆就是一天,成绩还如此优异。
韩奚越打的游戏,是一种联盟游戏,五个人为一团队,敌对双方以摧毁对方的水晶塔为目的,先把对方水晶塔摧毁的一方获得胜利。
不知道韩奚越为何对这种游戏如此着迷,总之韩伊陌每次有事情找韩奚越,他都很久才会回消息,开头一句都是说我在打游戏,没空。
让韩伊陌觉得不解的,还有韩奚越不仅爱打游戏,成绩很好,而且和班里的每一个女生关系都非常的好。
每次在学校遇到韩奚越的时候,他周围总有几个不同的女生跟着他,几个人有说有笑的,大概他身上是有着一种什么魅力吧!
总而言之,言而简之,韩伊陌认为韩奚越就是一个奇葩。
不是韩奚越是个奇葩,就是她韩伊陌自己是个奇葩,因为她从来没有觉得韩奚越有什么吸引她的地方。
想来想去,也不能认为自己是奇葩,最后还是觉得韩奚越是个奇葩。
可能因为他会打游戏,人长得又高又帅,成绩还非常的好,对女生也善解人意,所以才总是有很多女生围绕在他身边。
晚上七点,韩奚越又发来消息,让她收拾行李,明天一早他爸爸送她和她奶奶去养老院。
韩伊陌再一次的让他替自己谢谢韩明理叔叔。
把奶奶安置在二楼客厅,韩伊陌打开电视,给奶奶换到一个播放战争片的台,便下楼进了厨房。
韩伊陌想,奶奶七十多岁,对于有战争情节以及社会变迁情节的电视剧,有很深厚的情感。
从前奶奶看电视,都是看上面的人物动作,大概能根据嘴型分辨他们说的话。
现在奶奶老年痴呆严重了,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够看得懂。
不过看着奶奶坐在电视机前,精神矍铄。她就放心了。
一见到奶奶,韩伊陌就忘了饥饿,但现在又心慌意乱,她打开两个生日蛋糕,有惊喜有惊吓。
惊讶得韩伊陌直说,“这个蛋糕也有四十块,巴掌大小,我的妈…我的天啊。”
还好四十块也送了蜡烛,不够吃她就去煮饭,而且奶奶明天离开家,怎么她也要再做一顿饭给奶奶吃。等下吃饭吃蛋糕,还可以许愿。
韩伊陌来到厨房里,从米缸中舀了一碗米,淘米,倒进锅里,加水。
然后将一个玉米杆折断放进灶火里。
现在班里的同学家里都用煤气罐天然气电磁炉微波炉等各种现代的厨具,她家还是这种古代人发明的生火做饭的灶头。
但这种柴火做饭很好吃。
很快灶炉里的火就燃得非常的旺盛。
韩伊陌娴熟的捞米,然后把前两天从地里摘的南瓜洗干净,切好了放下锅,安好了甑子,又把半生不熟的米放进甑子里。
她就坐在灶头前加火,等到锅里的菜煮熟,饭也就熟了。
又从碗柜的篮子里拿出两个鸡蛋,打在碗里,因为喜欢吃番茄炒鸡蛋,所以这是她的拿手菜。
前些天在院子边的那颗番茄苗上摘下来许多小番茄,这下派上用场了。
每年院子边的石头堆里都是自己生出番茄苗,不用管它,它也能结出许多的小番茄。
拿热水壶里的开水烫一下,番茄皮就很容易剥掉。
在菜板上把去皮的番茄切成丁放在了碗里。
韩伊陌又跑到菜园子里扯了一把小葱,夜色朦胧,她摸索着顺便在小溪边将小葱洗了干净,回到厨房,饭已经熟了。
把番茄炒鸡蛋弄好就可以和奶奶吃饭了。
在锅里放一些油,将火烧得很旺,然后把鸡蛋倒进去,用筷子搅拌。
蛋白质的结构就会改变,鸡蛋就会变得十分的蓬松,体积会变成鸡蛋液的几倍多,将鸡蛋盛在碗里,把番茄倒进去一直炒,等到炒出番茄汁以后,再把鸡蛋放进去混合起来,放上盐巴以及一点葱末。
一道非常美味的番茄炒鸡蛋就做好了。
奶奶也非常喜欢吃的这一道菜。
虽然番茄炒鸡蛋是一道非常好吃的菜,但是对于鸡蛋,韩伊陌觉得只有番茄炒鸡蛋或者白水煮鸡蛋好吃,其他所有弄出来的鸡蛋都不好吃,而水煮鸡蛋的蛋黄也特别难吃。如同学校里的很多女生不喜欢吃鸡蛋黄。
高一的时候生物老师讲六大基本营养物质,说鸡蛋的蛋白,主要成分是蛋白质,蛋黄的主要成分是胆固醇,胆固醇吃多了对身体不好,所以一些同学就不吃蛋黄了。
蛋白质存在变质和变性两个过程。
变性只是蛋白质的结构发生改变,通过不断搅拌可以完成,变质是组成蛋白质的氨基酸链发生改变,通过加热或者其他方法完成。
如果用筷子不断的搅拌鸡蛋,那么它的蛋白质的结构链就会发生改变,由长链变成短链,于是炒出来的鸡蛋会变得更加的蓬松。
尽管她不喜欢吃鸡蛋黄,但是这是她养的老母鸡下的蛋,无论有多么的难吃,她都会把鸡蛋黄吃掉。
而且现在她连曾经讨厌的鸡蛋黄也觉得非常的好吃,人间美味,所有的食物都是人间美味。
韩伊陌将热腾腾的米饭放在碗里,再把番茄炒鸡蛋放在米饭上,懒人挑重担,端着白水煮南瓜和两碗番茄炒鸡蛋盖饭上了二楼。
放在奶奶面前的茶几上,这个茶几是她读初中的时候,爸爸买的。茶几破破破烂烂的已经快要碎了,但是她却依依不舍,不想扔掉,家里的所有东西都是那样的亲切。
现在她还不喜欢穿新衣服,也不喜欢穿新鞋子,反而是觉得衣服要洗过几水之后穿起来才更加舒适。
如同家里的所有的东西一样,虽然很旧,把灰尘擦干净,看着依旧格外舒心。
吃饭的时候奶奶不停的给韩伊陌碗里加鸡蛋,吃过饭,韩伊陌把蛋糕拿上桌。
点上生日蜡烛,她一口气吹灭所有蜡烛,也就五根。她许了愿,她很爱钱,她也很缺钱,但她的愿望是,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平平安安。
吃蛋糕的时候,韩伊陌手脚并用,和奶奶提起,说明天要送她到养老院,奶奶很欣喜的答应了。
几天前韩明理来家里,和奶奶谈过这事,韩伊陌以为奶奶会难过,但奶奶并没有表现任何伤心。
虽然耳朵听不见,但是这些年韩伊陌已经能够比出各种手势和奶奶交流了。
像这样的日子也即将一去不复返,奶奶已经年老了,人生中所有的场景都是过一次少一次。
这次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和奶奶再次回到这个家,一起坐着吃饭一起看电视。
说不定今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韩伊陌突然又是一阵鼻子发酸,看着电视机里模糊的人影,大口大口塞蛋糕。
曾经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吃到的生日蛋糕,突然也觉得有一点咽不下去。
但她要开心呀,毕竟今天是她十七岁的生日,最后一年过去。成人礼就要到来,她就再也不是一个小孩子了,必须要学着去面对所有的一切,。
但其实更早的时候,在两年之前,十五岁的她,就已经独自了扛下所有,面对了生活最为严酷的打击。
所以往后不管有什么风雨,还有她不能扛下去的吗?
或许有,但只要不死,她就还是韩伊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