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她回家,院子里必然是亮堂的,奶奶纵使没在院内等她,也会把门楣上的小灯泡开着。
今后,这屋里再也见不到奶奶的影子了。
温如遇跟着她一前一后爬上院子,韩伊陌跑进屋里打开院子的灯泡,院子里瞬间明亮了些许。
她端了一只木头小板凳,递给温如遇,像个孩子一样的拘谨。
“给。”
温如遇接过板凳,弯腰放在地上。
“给我坐的?”
“嗯。”
他坐下来,看着周围的环境,心里很平静。
隐约可见河谷、田野、山峰的轮廓,还有眼前平缓的山坡,农家小院,低矮的小平房,茅草屋和青瓦片的木屋。
这是他从来没有亲眼看过的乡村,秋天,大山里的宁静致远,他抬头看着站在旁边的韩伊陌,她同目光所及的一切,像一幅画。
温如遇想起了周邦彦的《苏幕遮》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又听闻院子旁边的溪水叮咚,温如遇顿时起身,清溪流过碧山头,空水澄鲜一色秋。
这里的一草一木韩伊陌早已习惯,但在温如遇眼中,所有的东西都让他耳目一新,向往至极。
温如遇突然发现了一个高楼,有点破旧的木头架子。他指着庭院西北角的木头斜塔问,“韩伊陌,那个建筑是什么?”
韩伊陌看向西北角,那是她小时候最接近神仙的地方,可是现在她不相信世界上有神仙了。
韩伊陌笑了笑说,“那里啊,我爸爸给我修的高台,我给它取名观星台。”
温如遇饶有兴趣的重复,“观星台。”
韩伊陌笑着说,“就是我夏天,夜晚,看星星的地方。”
“好啦,你先在院子里休息一下,我去做饭,你可以到处逛。”
温如遇回过神,张望着屋内,“你家有狗吗?”
韩伊陌憋笑,“没有,刚刚经过那家有,那是我的邻居叔叔阿姨。”
“院子里有狗的那一家。”
“嗯。”
温如遇又往屋里看了一下,“你家有什么动物吗?”他伸手比划,“突然冲出来那种。”
韩伊陌连忙摇手,“没有,我家没有。”她突然落寞,压低声说,“我家就我一个人。”
她突然想起了她的小白兔,老母鸡,“不过你来晚了,以前我家里有很多动物的。”
“有什么?”
“小白兔,老母鸡啊。”
温如遇看着韩伊陌,终究还是太天真了,她的那些遭遇该是有多么让人害怕,才会让他看到她眼里毫无生机的一幕。
见温如遇一脸好奇和惊喜,韩伊陌站在他旁边蹲下,双手撑着下巴。
“我告诉你,从前我还养了一头猪。”
温如遇听清楚了,只是惊讶,“什么?”
“猪啊。”
“哈哈哈…”
“别笑,真的,我从前养了一头猪。”
“嗯,没笑。”
“哈哈哈…”
“我肚子很饿了,你自己玩一下,我去做饭,你吃了饭再回家。”
温如遇还想问,韩伊陌已经进屋了,他看了一下手机,晚上六点多。
她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提过邻居的叔叔阿姨,却没提起她的父母。
他该不该主动问一下?犹豫不决,最后还是不打算问,如果她想说,早就告诉他了。
不一会儿,韩伊陌端来一盆水放到温如遇面前,这是她在柴火上烧热的水,“你先洗手,再等一下就可以吃饭了。”
温如遇从凳子上起来,蹲到地上,将双手放进水里,“热水。”
韩伊陌已经离开了院子,温如遇看着木头制作的小木盆,又看了看木头做的小板凳。
突然想让韩伊陌给他做一个木头的小板凳,以后再说吧,来日方长。
夜色渐浓,山下火车站方向灯光明亮,温如遇凭借着清晰的方向感和地势感知能力,知道现在身处一块平地上,先前沿着泥巴小路一直向上爬,此地的海拔应该比火车站高了几百米。
这院子里能够看见越溪火车站,还有夜色茫茫下的越溪河江面。
原来,韩伊陌的家在这里,他曾经离开鱼跃的火车站旁边的村子里。
谁又能想得到七年后,他回到鱼跃,和韩伊陌成为同桌。
他只比韩伊陌大两岁,两人的人生经历却大不相同,缘分很奇妙的,有时候真的细思极恐,但天下那么多他们不知道的人和事。
他想,她叫的一声阿遇哥哥,足够回报他所做的一切。
他们在这样的世界里,在遥远的,又极近的距离里,尽管他内心想过千遍万遍,千句万句,千种万种的,各种各样的情节,但当她看向他的眼睛,从来都只有温柔两个字,而她也从来没和他说过心里话。
韩伊陌在厨房里捣鼓半天,端着炸土豆走出来,这是她认为最拿得出手的待人之物。
两人借着鹅黄的灯光,坐在院子边,一人端着一碗炸土豆。院子下方是一块方方正正的篱笆地,里面种的是小葱,蒜苗什么的,盛夏时节,坐在院子边,还能听见各种虫子在草丛里鸣叫,而今只能偶尔听见一两只麻雀窜出。
温如遇大概也是饿了,不拘谨的吃着土豆。
他看着土豆问,“韩伊陌,你平时在家都吃什么呀?”
“土豆、红薯、大白菜、小青菜、萝卜、还有豆角。”
“都是你自己种的?”
“几乎都是我自己种的,看到那边院子边上没,樱桃树、李子树、梨子树、还有一棵花椒树。都是我奶奶和爸爸种的。”
韩伊陌想也没想就说了奶奶和爸爸,温如遇终于听见她提到家人了,看他听得兴致正浓,韩伊陌不想提伤心的事,反正等下都会告诉他的。
“以前院子边上还种了草莓,冬天的时候就会开很多的花苞,春天花开花落,过不了多久,草莓就熟了。”
他连忙点头,“嗯,还有呢!”
“还有啊…哦,就是草莓苗还会发出更多的芽来,那些芽就会长出一株一株的草莓苗。”
一个简单的草莓分株,被她说得这么有趣。
温如遇咽下土豆,“再然后呢。”
韩伊陌看着院子边上,尽管什么也看不见,眼睛里突然黯淡了,“后来,长得太多了,没人打理,乱七八糟的,爸爸就把它们全部都挖了种菜了。”
她又提到了她爸爸,温如遇往屋内看了一眼,表情变得和蔼,像个长辈一样看着韩伊陌。
“所以韩伊陌小朋友的童年真的很有趣啊。”
她眼神中又充满了光,像一颗一百瓦的灯泡,电压突然增大了。
“童年当然很有趣啊,还有好多好多,比如后面那片山啊。”
“什么山?”
“迷雾山啊,哦,你不知道。”她摇摇头,干巴巴的嘿嘿笑了两声。
吃完土豆,放下碗筷,出于拘束和礼貌,温如遇并没有收拾碗筷,在他看来,这是一个初次登门的朋友基本的礼仪。
“童年很美好就好。”他像是自言自语。
韩伊陌站起来收拾着碗筷,“你的童年不美好吗?”
温如遇收回投放在黑暗中的目光,沉默片刻,“不,不太美好。”
韩伊陌端着碗筷走进屋内,温如遇抬头仰望天空,似乎有几颗星星,如果一定要仔细去看,似乎有很多颗。
他自言自语,“这么多云,明天应该是个阴天。”
他想,“韩伊陌说起她的从前,还有一块留白,那应该是她孤零零的一个人的世界吧。”
韩伊陌大概是把厨房收拾好了,温如遇在外面听见一阵锅碗瓢盆的声音,不一会,韩伊陌就从屋里出来了。
韩伊陌端着一根小凳子放在温如遇旁边。因为不是很冷,她本来想在柴房生火的,想想还是没有。
温如遇看着韩伊陌坐在小板凳上,像个要听故事的孩子,他便顺她心意,说起了从前。
他从火车站离开鱼跃,离开母亲,甚至离开父亲。
一个人结识了许多朋友,然后又分开,那时候的他没有QQ,没有手机,没有电话号码。
他没有无话不说,他说世界太大,让他感觉荒凉,又感觉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了,那是他的世界。
但他回来了,很值得开心,认识了韩伊陌。
她也不是无话可说,此前她漫长又痛苦的人生,没有热望,也仅仅用几分钟就能全部概括。
而她认识到了也希望的未来大概就是,人生苦短,苦短甜长。
八点多,邻居家叔叔阿姨满载而归,韩伊陌家院子里的灯亮着,当家的女主人拎了一条鲜美肥硕的鲈鱼,送给韩伊陌。
让韩伊陌用清水养起来,她家没有冰箱,这两天温度不算低,死掉就会有腥味。
照常,韩伊陌谢过邻居家的阿姨,把鲈鱼放进了后院的水缸,这水的源头在山里,常年有活水。
水缸里长满了青苔,水底自生了许多的小虫子,一举两得,把鱼放进去,它可以以虫为食,养到过年也没问题。
鱼放好之后,温如遇便和韩伊陌告别。韩伊陌坚持要送他到火车站,因为断魂崖对温如遇来说,是危险的。
国庆七天的长假,对于温如遇来说是漫长的,他无事可做,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什么时候回去都无所谓,他也可以回学校,因为那个家就是一栋建筑物。
与之相反的,韩伊陌的家的破屋子是她的家,她宁可一个人呆在家,也不想去学校。
返回途中,韩伊陌送温如遇到火车站。路过贫民窟的巷子时,他终于还是开口了,他问:“韩伊陌,那你的爸爸呢?”
韩伊陌此前告诉温如遇,她妈妈离开了,奶奶前两天过世了,他看到韩伊陌好像并不悲伤。
说起妈妈,说起奶奶,唯独没有提她爸爸,她始终不敢不知如何开口。
人们永远没办法体会别人心里所害怕和在意的东西,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她一心只想着快点把温如遇送走,虽然她还是有点舍不得,毕竟没有谁会喜欢孤单的。
同时又庆幸,温如遇没有过问她的家人,而当温如遇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韩伊陌的脑袋一下子懵了,她知道,始终躲不过去的,她甚至预想到了她的未来,马上就要看到一点光明了,又会是一片漆黑。
既然他问了,她就不会骗他。
韩伊陌忍住颤抖的声音,“我爸爸,我爸爸在监狱啊,我今天就是去探望他。”
尽管极力掩饰悲伤,用最不在意的话说出来,她依旧感觉到了嗓子的难受,努力憋住哭泣是很难受啊。
温如遇如坠冰窟,一路上,他听着韩伊陌说话,竟然因为害怕忘记了说话。
也许是因为害怕才没有说话的,但是韩伊陌却不自觉的就拉住了他的手,对他说,“你不要怕,我走在前面,很快就可以穿过这个黑黑的巷子了。”
那时候他在心里说,“不管以后怎么样,我都会保护你的。”
他打开手电筒小心翼翼地为韩伊陌照路,可韩伊陌那双眼睛,就像可以自动发光,可以看见黑夜。
因为夜路走多了,就不怕鬼了。
温如遇跟着韩伊陌,没有任何犹豫,一步一步踏下去,不急不慢的走到了火车站路旁。
从前他想像,将来一定会牵着某个女生的手,像这样走在黑夜的路上,然后他走在前面,那个女生走在后面,他会对他说,你不要怕我保护你。
他可曾想到,有一天一个女生拉着他的手,站在他身前,对他说,你不要怕我保护你。
换作是从前,要是别人拉着他的手,他也一定会不自觉的就把手收回来。
在温如遇面前,她没办法欺骗,也没办法掩藏,纵使他会远离她,可她鼓起勇气说了她极力保护的事,但他并没有离开。
或许,她之前就猜到了。
温如遇的确有些变化,但他离开时,很开心,如果有一丝反常,可能是强忍着的悲伤。
火车站旁边,似乎有一些不同,两个人只说了一句再见。
至此,为了一探究竟的旅途也结束了,温如遇亦如愿以偿去了韩伊陌的家,知道了韩伊陌所谓的秘密。
可是穿过那片黑暗,他才发现,他所谓的黑暗,不及韩伊陌经历的万分之一。
至少他在别人眼中,高高在上,不愁吃不愁穿。
而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那些种种一切,他只是从韩伊陌口中听到,被韩伊陌描述得毫不恐怖。
原来,曾经经历不同的两个人,有一天也会离得这么近。
而今后的每一天都在以飞快的速度向前奔去,下一秒就是千差万别。
温如遇招了一辆出租车,飞奔而去。
回到家的时候,韩伊陌气喘吁吁的站在院子里,她抬头看了看夜空,有一颗很闪亮的星星。
世界突然间变得很空旷,她自由自在的呼吸。
而那些她曾经以为绝对说不出来,一定要死守的秘密,在那条伸手不见五指的小路上,她全部都说了出来。
这世间没有什么话是说不能说的吧,当她周围一片漆黑,不见一物,没有什么比这更可怕。
而当她将她曾经以为最不能告诉别人的秘密说出来后,心里是害怕的,也有那么一瞬间,像是卸下来一身厚厚的盔甲。
回到家,温如遇躺在床上,四肢伸直,目不转睛。
他也曾想过很多种关于韩伊陌的情况,但无论哪一种都没有听到她说出的话让他震惊。
现在后知后觉的想起刚认识韩伊陌那会,她每天的所作所为,越发的觉得情有可原,也越发的让他心痛不已。
的确,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他所能体会的,只有此前那些真实的场景中,看过的她所经历的一切,才会认为她是多么的坚强,多么的孤寂和悲伤。
他听到她说,仍是婴儿,母亲就弃她而去,有时候她甚至希望妈妈是死去了,而不是抛弃了她,她说后来她有一个朋友,后来搬家了,什么联系方式都没有,再后来,她们突然重逢了,但是重逢的场景却是那样的不堪。
她说曾经她也是一个老师关心,同学喜欢的优秀生,只是后来,她成了一个学渣。
无论曾经多么美好,都逃不过一个只是后来。
韩伊陌那张忧伤中透露着稚气的脸,浮现在温如遇眼前,他抬起手擦了擦模糊的双眼。
当她知道三十七岁的时候,就可以和爸爸重逢了,她觉得生活还有一线希望,虽然那只是一星夜火。
而她用极其风轻云淡的语气说,她来不及去探望奶奶,从今往后就要一个人生活了。
她那轻描淡写,平铺直叙,不带任何情绪,她该是多么的不想让人感受她的荒凉。
十月,你可以看到高远的天空,白云绵绵,远山是层层落叶,十里碧湖清波涤荡,山野上晚风横吹着麦浪。
在她眼中看到的,是偶尔从窗外飞过的一只飞鸟,它张了张嘴,却哑口无言,只是留下一道来不及遐想的弧痕。
不是苍凉悲壮,不是孤寂淡然,只是默默无声。
他也想告诉她,他其实是故意不还她饭卡的,他其实早就认出她了,他其实在图书馆就认出她了,他其实还记得她的生日。
他其实一直不能忘记那个长着一张圆幼苍白的脸的黄毛丫头。
可是与她相比,他想说的不值一提,微不足道。如果不能对她说,那就谁都不要说,永远放在心里。
越溪河的江面,晚风刺目,白色的湖水一浪一浪冲上浅滩。
韩伊陌望向窗外,夜空朗朗,万里无云,仅剩下一片模糊不清的黑。
同样一望无际的黑夜,温如遇夜不能寐,从床上爬起来,披上一件浅灰色风衣,抹黑走到了阳台。
一双清色眼眸暗波流转,如同滨江湖水,流光溢彩。
如果她说她挤进人群,她听到歌声,她看到那个男孩。
直到后来的某一天,她曾经见过的一个人,找了很久很久没有找到,不知道他现在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他的叫什么名字,甚至于不知道那个人原来早已经在某一天站到了身边。
有一天,他会说,“嗨!你要找的人就是我,我就在这里。”
你要找的人就是我,我就在这里。
那些曾经觉得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担心同学会嘲笑,觉得会被别人看不起,因此而让自己远离人群,孤寂的生活的那一些秘密。
其实根本不恐怖,只是因为她在意。
她纠结,然后自我认为温如遇听到这些之后,一定不会再和他说话,会后悔着曾经和她作同桌,曾经给她带早餐,会永远离开。
但是温如遇一个字也没有说,她不知道温如遇是怎么想的,但是此刻她内心平静。
就算他真的不理她,她也无怨无悔,至少她从没有骗他什么。
虽然不能改变什么状况,也不能改变以后的生活,至少此刻她很真实。
她告诉了他的同学,她是这样一个人,她的生活就是这样在暗无天日的谷底,永远看不到光明。
国庆节收假后的生活,不敢想象,但这一切对她来说都无所谓,从前,她要照顾奶奶,她期盼着爸爸回家。
除此之外,无关紧要。而现在,一切又不一样了,谁又能说得清楚以后呢。
生命中所有的人都没有什么重要,包括她自己,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她现在就是这样想的。
这样活着,生活在一个能够感觉到有一丝心安理得,有一丝平静的平平村,她亲眼目睹那一片肥沃的土地,一年又一年的长出青葱的庄稼。
以后,她将要离开学校,她回首从前,也不禁会发出这样的感叹:
原来学校真的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因为在这里,完全不在一个世界的天壤之别的两个人,有机会一起说得上几句话,能够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呼吸着同一片天空的空气,听着同一个老师说同一句话,看着同一本书上的同一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