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周而复始，永无止境，但高中生涯的国庆节确是最后一个。

　　第一天韩伊陌种菜，第二天韩伊陌种菜，第三天韩伊陌还是种菜。

　　种菜种得不亦乐乎忘乎所以。

　　第四天，天空是一片橙灰色，视野里烟雨朦胧。

　　韩伊陌吃了一点白米饭，一大早便独自背着背篼，拿着一把镰刀，穿上水胶鞋，沿着小溪边的山路，朝着云雾山而去。

　　今天，她俨然是一个乡野村姑打扮。

　　走到山脚下，她抬头仰望山上，突然想起小学课本上的一句谚语：有雨山戴帽，无雨山没腰。

　　那时，她觉得课本上的东西都是为了让城里的孩子，知道并且了解大自然的一切。

　　像她这样就生活在大自然里的人，与其学习课本上的自然知识，倒不如切身体会来得真切，所以她总认为这些都是从小接触到的常识。

　　而今，当真是她自以为是了。

　　没带手机，真正爬上寂静无声的大森林时，她已经不知时日了。看看林间草地，露水半干，今天也没有明晃晃的太阳，想必已是中午。

　　此刻，她的心情已经不似昨天那般绝望，并且油然而生一种想带温如遇来体验一下她的生活的冲动。

　　她矛盾着，他悄无声息闯进她的生活，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温如遇回家后，一连三天没有给韩伊陌发消息。三天之前，每天晚上，韩伊陌都在听他讲故事，迷迷糊糊入睡。

　　在韩伊陌的世界里，温如遇告诉她，小王子是一个天真烂漫，有自己的思想又勇敢善良的人，他出走自己的星球，看遍世界，最后还是回到了他那一朵独一无二的玫瑰身边。

　　灰姑娘有疼爱她的母亲和姐姐，灰姑娘穿着水晶鞋，乘坐南瓜马车参加舞会，午夜十二点，南瓜马车依旧是南瓜马车。

　　白雪公主的继母美丽且善良，她认识了七个小矮人，并且拯救了王子殿下，和王子殿下幸福的在一起了。

　　在韩伊陌这里，这些都是她以为的故事最美好的样子，殊不知，那是温如遇给她的童话世界。

　　回到家时，她已经四肢无力了，从上山到现在，滴水未进。

　　将一整天的收获铺满竹楼，她才去水缸接了一点山泉，咕噜咕噜灌进肚子，意犹未尽的又喝了一瓢。

　　而水缸中那条野生鲈鱼，就像一条温顺的宠物，在缸底一动不动，盯着看久了，它那背上深青色的纹路，透过水波，竟让人毛骨悚然。

　　吃过一碗猪油炒饭，夜幕降临，韩伊陌拖着疲惫的身体爬上了床。

　　暮色四合，她紧闭着双眼，脑海里尽是温如遇的童话世界。

　　2015年10月4日

　　星期天

　　国庆节第四天，翠屏区环山路山脚下，张瑶家的鱼火锅餐厅忙得不可开交。

　　宾客如云，门庭若市。

　　但她向来无心这些，此刻她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即将开启她的医院之旅。

　　十分钟后，一辆黄色出租车出现在一座阁楼后门。

　　张瑶背着一个黑色小皮包，带着足够的现金以及充好电的手机，出了房间。

　　她关上黑漆铁门，转身上了出租车，车子极速前进，开出了翠屏区。

　　打开手机一看，沉深发来了许多条消息，不知道是不想看还是不敢看，她合上手机，抱着手，闭目养神。

　　半小时后，张瑶在手机震动声中惶然惊醒。其实也没睡着，这些天心神焦虑，一直没休息好，眼下就要解决问题了，心中不免放下重担。

　　一条来自于一家私人诊所的消息，内容是说她今天上午十点将有一场人流手术，让她提前到院做术前准备。

　　而同一个号码，在这条消息的页面上，还有一条消息，这条是她已经预约成功，请于医院地址准时就诊的消息。到如今，她还是记不起这条消息她什么时候读过。

　　她揉了揉太阳穴，那根绷紧的神经慢慢放松，或许她太焦虑了，视觉错误。

　　她的确是太焦虑了，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决定在这家离家和学校都遥远，又十分偏僻的医院做人流手术，也早在一个星期前预约好了时间。

　　同样是盼星星盼月亮，别人盼来的是国庆节快乐，她盼来的却是一个人偷偷跑到医院做手术。

　　这时候，她也感到无助和害怕。这个来得莫名其妙的孩子，如果不及时拆除，不知道什么时候爆炸了，就会把她炸得粉身碎骨，尸骨全无。

　　尽管内心忐忑不安，但只需要按照计划，一步一步走，不管今天会面对什么，冰冷的手术台也好，锋利的手术刀也罢，她明天都可以出院，过几天，她又可以生龙活虎的生活了。

　　快到目的地了，张瑶发一条消息给她的母亲，说她到同学家去玩，明天回家。

　　不管母亲如何打电话，她右手拇指长按电源键，知道屏幕变成一片死寂的黑色。

　　鱼跃城郊，张瑶付过车费，背着小皮包下了车。

　　环视了一下街道，除了远去的出租车，四下无人，连一只猫也见不到。

　　她脚下是一条极为熟悉的巷子，这个和曾经生活过几年的地方如此类似巷子，没想到有朝一日，再次感受这种让人窒息的低矮屋檐时，会是这种场合。

　　巷子周围是一些打着各种招牌的小商铺：门口抬着修鞋匠摊子的理发店、挂着一张白底红油漆招牌的小卖部、空无一人的缝纫店、摆满各种膏药的药铺，承接短期工临时工长期工的中介商铺。

　　路过一家小面馆的时候，张瑶停下了脚步，看着店里面一对年轻的夫妇悠闲的坐着店里，只有一个顾客在吃着面条。

　　墙角一个老旧的电视机里面在放着时下正热播的电视剧《花千骨》

　　屏幕上赵丽颖的呆萌让她心情舒畅了许多。

　　但转到一个路口的时候，她的眼睛就模糊了，热辣的泪珠潸然落下。

　　长叹一口气，她提脚踢进了幽暗的楼道，顺着楼梯往上爬，墙壁上一片涂鸦，各种广告让她感到不适。

　　医院二楼，不久前经过了一次翻新，粉色的墙壁，白色的地板砖，一股浓浓的消毒水味刺鼻又刺眼。

　　一个贴着取药处标签的柜台旁边，是一个柜台，坐着两个打扮十分漂亮的护士。

　　张瑶走到柜台前，拿出了一张几天前来这里的登记单。

　　护士看了一下又递给她一张单子，“张女士是吧，在这里签字。”

　　张瑶拿起笔，写了一个张偏偏，签好字，张瑶跟着一个护士走到输液室，其实就是一间有两张病床的房间。

　　躺在床上，白色被单冰冷刺骨，还透着令人作呕的味道。

　　从前那个嚣张跋扈又高高在上的张瑶，变得有点可怜兮兮。她低声的询问，“护士姐姐，要输多久的液，什么时候可以做手术？”

　　护士举针，张瑶眉头一皱，紧闭上眼睛，护士输好液说，“你先好好输液好不好呀？我怎么知道，你得要问医生呀，等下自然有医生过来跟你说呀。”

　　张瑶轻轻的从嗓子里发出了一个哦，护士端着医药盘走出房间。

　　张瑶目不转睛盯着天花板，这一刻，她才明白她是多么的脆弱不堪，眼泪哗的一下掉在了手背上。

　　要是沉深在这里该多好。

　　人就是这样，只有身处在特别危险或特别悲伤的环境中，才会想到心里最重要的人。

　　曾在教室，沉深坐在她旁边，温如遇坐在她身后几米开外的位置，她却时不时的转过身去看温如遇。

　　但此刻她想到的是沉深，要是他此刻在该多好，可是他此刻真的出现在她面前，她该作何解释。

　　只要熬过这个痛苦的过程，一切都会回到正轨，她要热闹和灿烂，就得独自承受黑暗。

　　看着从手背倒流出来的血液，灌满了输液管最下端细细的一段距离，她慢慢放下与身体垂直的手。

　　张瑶沿着输液管，一直看到了点滴瓶上。

　　时间就这样一滴一滴地流逝掉，几分钟后，走进来一个护士，抬起手将注射器里的一管药水推进了输液管。

　　张瑶看着天花板，眼皮变得很重，眨眼的动作越来越慢，直到她沉沉闭上了双眼。

　　模模糊糊，张瑶反穿着拖鞋，举着输液瓶走出输液室，准备接一杯水喝，还没讲水杯凑到嘴边，两个护士走过来将她拖着进了一个房间。

　　张瑶瞥见一眼，门上手术室三个字。随后“啪！”一声，一双拖鞋砸在地上，一个护士说，“换上鞋，马上要手术了。”

　　另一个护士接过她手里的输液瓶，示意她换鞋。

　　“马上手术，我不用换衣服吗？我还输着液呢，我不用打麻药吗？我要打麻药，我有钱。”张瑶挣扎着，却被护士死死的按住肩膀。

　　护士冷冷的看她一眼，“你问题怎么这么多，一个小手术要换什么衣服呀？别的病人做完手术直接就离开医院了，你还要明天再走。”

　　张扬没再说话，换上拖鞋，走进了手术室。

　　一扇打开天堂的门，一扇通往地狱之路的门，缓缓关上。

　　一个男医生和一个女护士穿着手术服走了进来，张瑶躺在手术台上，心脏快要跳出来了。

　　一个护士要给她加药水，“这就是麻药，等你快要进入昏睡的状态才能做手术，等你完全昏睡过去才能进行手术，等你清醒的时候时候手术就做完了，现在知道流程了吗？”

　　张瑶点点头，医生在旁边带好了手套，已经做好了准备。

　　一个护士过来脱她的裤子，“把裤子脱了。”

　　“你做什么，松手。”

　　“赶紧松手，不脱裤子怎么做手术，你是不是来做人流的。”

　　只听到一个声音，“深呼吸放轻松。”

　　张瑶看着头顶的天花板，陷入了昏迷。

　　画面跳转，空荡荡的输液室，张瑶感觉口渴，看了看四周，还躺在输液室，那她刚刚只是做了一个梦。

　　张瑶准备爬起来，却感觉肚子疼痛，这时，一个护士走进来，张瑶看了看输液瓶，没有药水了。

　　本以为护士要给她换药，谁知护士将她的手抬起来，几下就拔掉了针头。

　　张瑶想，难道那不是梦，已经做完手术了，她有点迟钝的问，“护士姐姐，我什么时候做手术。”

　　护士瞪大了眼睛看着张瑶，“你还想做什么手术？”

　　“堕胎啊，我今天是来医院堕胎的。”

　　护士冷冷的瞥了张瑶一眼，“你已经做完手术了，还堕什么。”护士走出输液瓶，张瑶似乎明白过来，她在输液瓶打了麻药，然后陷入昏迷，就进入了手术室，而她出去喝水被拖进手术室那只是一个梦。

　　张瑶叹了口气，摸了摸自己的裤子，心想，“肚子里的孩子就没了？莫名其妙的来又莫名其妙的走。”

　　整个夜晚，张瑶睡得不是很好，也不敢把手机开机，她迷迷糊糊醒了几次，临近天明，终于睡着了一会。

　　八点，张瑶起了床，办了一个简单的出院手续，她依旧穿着昨天的衣服，斜挎着流苏坠子黑色小皮包，离开诊所。

　　踏进楼梯的拐角，一束光斜斜的照进来，带着毫无章法的无数尘埃，想象着她踏出诊所大门的时候，一抬头就是一片阳光，那是她的希望。

　　张瑶忘记了伤痛，出了大门，一抬头，她看见了她的希望，但却没有一片阳光。

　　沉深穿着一件墨绿色大衣，那是他们第一次去看电影的时候，他穿的衣服。

　　她记得，那天在电影院，他对她说：永远在一起。

　　而此刻，他站在她面前，眼睛里发出质疑的目光，她张了张嘴，无法言说，无法用任何词语，可他沉默着，仿佛等待她陈述一切的罪过。

　　时间戛然而止，空间一度变得黑暗，然后又呈现光明。

　　昏睡中猛然惊醒，手不自觉的抖了一下，牵动了插在皮肤里的输液针，带着一点缓慢的痛觉。

　　画面又跳转了，四周全是白色，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面，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输液管。

　　头昏沉沉的，张瑶这才从梦里清醒过来，她闭目，所以刚刚还是梦？那她究竟什么时候做手术。

　　张瑶抬起头看了看手背，已经没有输液管了，原来已经做了手术了，所以刚刚只是术后昏睡，又做了噩梦。

　　张瑶抿了抿干得起壳的嘴唇，走到饮水机旁，侧过头，医生办公室，医生取下口罩，往墙角的垃圾桶里吐了一口痰，又回到座位。

　　她抬手擦了擦眼泪，这里的医生有没有医师资格证，护士有没有护士资格证都不清楚，来这里做手术，连身份证都不用。

　　如果她今天死在了手术台，他们会不会把她肢解了再抛尸。

　　张瑶喝完一杯水，准备回床上躺着，走过护士台时。

　　听见一个护士在说，“装什么装，矫个什么情。”

　　“就是，恶心。”

　　张瑶连看都没朝那边看，害怕她看过去，别人也看着她，所以并不知道她们的对话说的是谁。

　　换作以前，可能后半句话护士都说不出来。

　　回到房间，另一张病床上多了一个中年妇女。

　　张瑶真恨不恨不得马上离开这个鬼地方。可是想一想还是忍住了，身体要紧，毕竟刚刚做了人流手术，怎么也要明天才能够离开。

　　看着旁边病床的柜子上摆满了吃的，她这才想起了妈妈做的鱼头泡饼，以前她总认为家里的东西都难吃死了，此时此刻，却尤为想念鱼头泡饼。

　　后来还是在手机上点了一碗番茄鸡蛋面。

　　番茄鸡蛋面，曾经她家还在开面馆的时候，她最喜欢吃的一道面。

　　这让她突然想起了那个曾经和她一起度过三年初中时光的好朋友。

　　她最喜欢吃的番茄鸡蛋炒饭，后来她们还因为番茄鸡蛋炒饭和番茄鸡蛋面哪个更好吃而争吵。

　　而此刻，在她最脆弱的时候，想起来的竟然是曾经最落魄的时候喜欢的东西。

　　她果然还是没有丢弃骨子里的下贱，因为这个想法，她赶紧的放弃了番茄鸡蛋面，重新买了吃的。

　　什么都可以忘，却永远丢不掉的，是曾经最为困苦的时候，陪伴着她的那些最为简单最为粗糙的食物，直到人生变得好了之后的某一天，再一次经历那种心酸和落寞，想起来的依旧是那些让她感到欣慰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