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森打给林茵家的电话被林茵的母亲挂断后,他再也没有试图捕捉从前记忆的想法了他知道她将永远失去林茵的联系。
他一个人走到河边,忽视口中抖动的手机。
他决定不去上学了。
河水清澈见石,乌黑光亮的鱼在水里游动,时而跳出水面,把空中的小飞虫吞进肚子里,整个身子摔下去的时候,在河面泛起水光潋滟;翠鸟飞下来,低下身子浸润嘴唇。
他抬头,蓝天白云。
他找到了一块还算不错的空地,只是上面仍有一些碎石和杂草。他把这些清理干净,直到这里变得很平坦。
他把背着的大背包放在地上,感觉肩上舒服了很多,用左手锤了锤右肩,用右手锤了锤左肩。
他把一张扁扁的帐篷拿出来,给它充上气。最后,它变得很大。一个白色的帐篷。
他给旁边的树用斧头的屁股打上钉子,好在上面挂东西。
他在帐篷前刨了一个土坑,用石子围起来,树枝堆放在里面,用打火机点燃树叶。
他用手捂住,小心翼翼。
他用两根粗树枝架在上面,放上一个铁盆,里面舀了河里的冰冻的水。
森满心认为只要这样做,就能更加靠近曾经失去的东西。
水盆中咕噜冒泡;他从包中取出一条咖啡粉,撕开它,倒入盆中,用树枝搅拌均匀。
他把火吹灭;只剩下团团热气。
他躺在树荫下,让斑驳的光线细碎地洒在他脸上。
他闭上眼睛。
手机“叮”一声把他惊醒,他拿起手机,发现自己睡了三个小时。
这是燕发送来的一封邮件,他没急着打开它。
他端起冰冷的铁盆,把索然无味的液体倒入胃袋。
冰冻的液体流入他的胃里,他哭了起来。
他苦着脸看那封邮箱,她只发来一句话:
你已经很久没联系我了。
他把自己的所在地发送给她,看了眼无人理会的社交软件。
长按关机键——关机。
他走着一条斜坡,一个红色的交通牌映入眼帘。
虽然只是一天没有来到街上,但他感觉好像过了很多年。
他走到便利店,把一只鸟的尸体放在前台:“能不能换一盒牛奶?”
他推开玻璃门——“欢迎光临”。
而不是“谢谢惠顾”。
他拎着小鸟的尸体走回帐篷,把它放到一边。
他躺在草地上,感觉背部刺刺的,但还是闭上眼睛,任由眼皮狂烈地跳动着。他感到肉色和蓝色在不停地交替。
一片树叶落到他的脸上,他轻轻一捏,把它捣成粉碎。
夜晚,火堆腾起妖艳的把木柴撕裂开来后烧成的红色碎末,它们窜入虚空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想起跟她在一起的那个夜晚。
那流星……
划过视线成为过去。
就像下雪一样。落在地上消失殆尽。
森情不自禁地说出声来:
“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过了几天,燕来到森的帐篷,吃了一惊,发现森变得肮脏不堪销毁立骨。
他们在河边踱步,水中映出两人的倒影。
“为什么选择这块地?”
森知道每个人都会问他,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旷课。
当他听到她的问题是“为什么选择这块地”时,他放松了警惕,上下打量着燕,才想起燕是雪的间接缔造者,是她让自己尝试把笔下的文字成为爱的载体。
想到这,森觉得她是一个值得坦率交流的对象,因为只有她才能理解并且相信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
他毫无保留地把自己同雪的事情告诉她。
“你跟她发生关系了吗?”等森向她说完全部,她直白地问。
“如果你指的是那方面,没有。”
“哦。”她点点头。
他们沿着河边走,灌木丛被风吹出涨潮的声音。
它们是如此轻松和潇洒啊!森想。
想到这个地步,森又联想到人生的意义。
河面静静地流动,森看着它。
“为什么?”她蓦地问。
不是说河里有什么特别的,只是它那份温驯让他想到雪的温柔。
“因为美好的东西是一直放在那里的。”
森不知道她在问什么,只管随心所欲地回答。
他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什么,只知道这段日里一直封存在心目中的对虚无的神之爱恋又跑出来作乱了。
燕停下来:“我们回去吧。”
于是他们又返回森的帐篷那条路。
他在心中冷冷地说:
“如果钓到那条大鱼才能得到她,永远得到。被鲨鱼撕成碎片也可以。可要是我不在了,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这样一想,雪的话根本是空话!”
河面流动的声音依旧。
黑鸟在末梢上眨眼睛。森想:“动弹。”
他想到华莱士•史蒂文斯写的一句诗:
周围二十座雪山,唯一动弹的,是黑鸟的眼睛。
“雪山”二字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雪!”他叫起来。燕担忧地看着他,眼中流露出一丝同情。
两三点幽光在黑空中闪着。
他们谁也没说话,除了那火堆的爆竹声。
森仿佛听到星星跟他耳语:
“即使星空沉沦,我还会爱你。”
他板着脸,面无表情。
燕缩进他的帐篷里,从森的小猫书包里抽出《不存在的女孩》读起来。
她拿手在他眼前摇晃。
他们的剪影随着变幻莫测的火苗扭曲,仿佛是两个鲜活的怪物。
他看了她两眼,按下她在他眼前摇晃的手。
“因为这里离疗养院不远,所以选这块地。”
“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选这,其实我也只认得这片荒野,这儿挺好的。”
她点点头。
两人静静的。森喜欢这种感觉。燕也是。
静静的。
夜风渗入他们形成的无人能插足的幽闭空间,森像替换了电池的闹钟似的被激活:
“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过几天给你答复。”
森原以为她会说“努力奋斗”之类的话。
他困惑地问:“为什么?我倒觉得你知道的话就能立马回答。”
燕握住他的手:“你说的对,不过我的答案也许不能满足你,连自己都不能说服。因为你的情况……”
黑鸟在暗处动弹。
“我的父亲是教授,”她说,“也许他能试着解释。我也很感兴趣。”
一天晚上,他感觉到自己一身脏乱,已经很久没有洗澡了。他特别憎恶自己。
他觉得,是他创造了雪,是他让自己伤心难过……
为了惩罚自己,他脱光衣服,把自己浸入冰冷的河水中。他想开口唱歌,但歌词流到喉咙之中就被冻僵了,无法开口。
他幻想着河中有一条大马林鱼,那些盯上它的鲨鱼用那坚若磐石的牙齿咬断他的胳膊,而他全身瘫痪之际,就是寒雪降临之时。
但冰冷的现实破灭他的残酷幻想。
“连那月光也是残酷的。”
星河在银幕中流动,洒下一片雪花,紧接着越来越多……
他沉浸在无边的幻想,这场雪下个不停,下个没完没了,可他却无法直接幻想出雪的形象。
“啊——”
“啊!”
他嘶吼着,直到精疲力尽,几乎喊破了嗓子。
森发现了一个绝对无法原谅自己的事实:雪的形象从刚开始的挥之不去转换为现在的支离破碎。她被森遗忘了。
他震惊了。
雪的话在天宇中游进他的耳洞:
我要你记住我,我要你永远记住我,记住我在你心里存在过。
他对自己感到大为光火,把帐篷前噼啪作响的火堆用沙土扑灭,心里想着再也不吃晚餐了。即使他的晚餐只是一盆劣质咖啡。
“滑雪。”——“滑呀滑。”
这股不可阻挡的力量只持续了两天。
他不再多费口舌,连一句多余的话也不再愿意讲,只是充当一个哑巴。当他走到便利店买咖啡粉的时候也不再板着脸说:“谢谢了。”
当一个脖子上挂着“我是聋哑人,好心人给十块钱”的人走到他面前,举起手上的支付二维码时,他也只是学那个人指指自己的耳朵和嘴巴。
他走过繁杂的街头,任由一个剃着蘑菇头,趿拉着人字拖的瘦小男生撞森的肩头。
男生对他的无视颇为不满,命令几个“手下”围堵他:“有钱吗弟子?”
虽然他比森矮一截,却叫“弟子”。
他们尚未开化的嗓子发出细腻的声音。
这让森狂笑不止——别人笑的时候他是不笑的,别人不笑的时候他却笑出声来——因为他拿他们几个小鬼跟林茵那副大姐大的气势对比起来:
“真是差远了。”
那个几个人认定他是在挑衅他们,给了几个重拳。森在凌乱之中看到他们咬牙切齿的样子,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心里想:
他们的意义又是什么?
他本想从腰间掏出那把自野外营生起就随身携带的匕首,但怕捅死他们,也就任由他们打。
他的嘴角一边渗血,一边从挣进眼缝中的光线忆起林茵,林茵揍了他之后,他曾在夜灯下回忆。而现在也很相似。
自己竟如此喜爱回忆。
绝不能这样!他想。
等他起了一丝反抗的情绪时,发觉自己已浑身没劲、神志不清了。
“好一个奇特的世界!”
倒在地上时,他在心里说。
森在自己的帐篷里躺着,她坐在外头。
是他让燕来巷子里找他的。
燕看到他这副样子,捂着嘴说:“啊呀,伤成这样,我送你……”
“去帐篷。”
“什么胡话?”
“去帐篷。”
他看到燕的脸被外头的火苗染成橙色,感到一阵惆怅。
他没有进行涂药或包扎,他觉得这样太麻烦了。
“就让岁月抹平伤痕吧。”
黑鸟的眼睛在林间发出幽幽的淡色。
她摸了摸森伸出帐篷口的右脚:
“今晚的夜色蓝蓝的,不似平日里黑黑的。”
森想起来看看,不料浑身疼痛,稍微一动弹,一种惊悚的辛辣蔓延全身。
于是他只能说:“你问到了吗?”
“什么?”
她转过身来,看到森那张憔悴的脸。她一半的脸浸入温柔月色,一半染成橙色。
森有点不耐烦,觉得她明知故问。一想到她守在自己身边,又觉得她像驼鹿一样温柔:
“人生的意义。”
“哦,那个。”
她清了清嗓子:
“地球被太阳牵着,太阳系又被银河系中间的超大黑洞牵着,地球不知道自己的意义,太阳和黑洞也不知道,太阳系只是银河系猎户座旋臂的一个小光点而已
“无穷无尽数量的星系又组成拉尼亚凯亚超星系团,这个星系团已经够大了,足有上亿光年,可仍只是人类可观测宇宙网络的一片小羽毛而已,对宇宙来说算不上什么
“而那多元宇宙,尽管仍未被证实,但看样子也是有的,它们数不胜数,永远没有尽头,它们也不知道自身的意义是什么
“如果我们人类文明想要知道人活着的意义,那就必须知道宇宙的目的是什么,说白了,我们都是宇宙大爆炸中的微观粒子。
“妄想知道宇宙的目的,这是不可能的,我们人类还没探究出宇宙的目的就灭亡了。”
“这些是我把我爸的话简要说明出来的。”
火苗在万籁俱寂中熊熊燃烧。
其实并没有那么静,只是森的心脏在宇宙中暂停了跳动。
“那……”
森的嘴唇由于许久未动而被严密地缝合住,短暂期间动弹不得。为了把握这种不确定性,他伸出僵硬的舌尖掠过拉链般的嘴唇。
“嗳,人生是没有什么意义的。”燕说。
森想起一位作家曾写道:“我们在人世间是短暂的,这些只是对我们的考验,可我们就是无法勘破这一点,固执地在人世间觅取虚幻的幸福。”
这一刻,他感到的是一种空落落的,仿佛石子掉入谷底的感觉——这是因为雪的消失似乎成了毫无意义的事情,对任何人都不重要;他突然问自己那段日子(尽管只有那一两天)和雪的快乐时空意义在哪?
到底?
他对自己反倒一阵释然,好像轻松了很多。一切都像浮云一样烟消云散;只是和雪的记忆让他心里堵的死死的。这么一来,他陷入了矛盾之中。
“外面下雪吗?”
他问。
荒唐一问。
森知道没有。南方不会下雪。
“下了。”燕说。
他吃力地看到她的被火光合拢着的背影在一阵发笑。“你别骗人。”森说。
“真的,干嘛不信。”
“你骗人。”
“真的。”
夜色中的黛绿色森林乖乖地耸立在山野间,跟星河聊起天来。
没有下雪。
“对,我看到了。”他说。
他看着帐篷的顶部,仿佛透过它看到了外面。
燕转过身来,以为他透过帐篷臆想到了雪。
其实不是。
他心中想象的场景已不再是雪。是黑色的在天宇中湍流不息的宇宙星河。
他觉得,宇宙荒芜、肃杀且绝情。
燕知道他的伤口不允许他出来看有没有雪。
森也知道。
即使这儿没什么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