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二年,春。
苏州,凤栖阁。
“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中状元着红袍,帽插宫花好啊,好新鲜—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打马御街前。人人夸我潘安貌。原来纱帽啊,罩婵娟那—我考状元不为把名显。我考状元不为作高官,为了多情李公子。夫妻恩爱好月儿圆……”台上的演员唱完这一段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阳春白雪,余音绕梁。一气呵成,配合着行云流水的动作让人感觉她不是安沅,就是那个痴情的冯素珍。安沅穿着一身红袍,圆圆的玉带显得她的腰肢更加盈盈一握。官帽上的长幞随着她的动作一抖一抖的,灵动中又带着俏皮。杏眼微翘,眉目流转,顾盼生辉,人们感受到的都是她的真情,没有一点儿风情。浓厚的油彩扑在她娇嫩的脸上,丝毫掩盖不了她的美丽,更增添了一份别样的风采。她的眼神中却有一种不该有这个年纪的清醒成熟。可能是年少成名失去了很多常人没有的快乐吧?观众们扔的赏钱占据了半个舞台。一曲终了,台下的观众愣了片刻。顷刻之间,爆发了雷鸣般的掌声。“好—好—好—”一个贵妇拿着一大把钞票分发到每一个演员的身上。安沅的官帽上放着一张百元大钞。“鸿运当头,一个好彩头呢。”安沅双手抱拳给她作揖行礼。“多谢苏太太。”贵妇看着她,微微点头:“安老板,客气。”红丝绒幕布缓缓关上。台下的一个女观众急着大喊:“安老板,再来一段吧。”一个人开了头,一群人跟着起哄。“再来一段。再来一段。”红丝绒幕布慢慢地打开露出演员们一张张生动的脸。台上继续演唱着刚才的内容。在凤栖阁门前挑着东西走街串巷的卖货郎一开始只是停下脚步,听里面又唱起来了,直接放下东西坐在扁担上继续听。反正在凤栖阁门前,他的生意不愁没人光顾。只要安老板一开嗓,他卖的东西基本上被顾客拿在手上跟着听戏去了。一排排柳树站在湖边,它们垂下枝头,湖水染成了嫩绿色。枝条抽出点点新绿,好像少女的发丝夹上了发卡。春风拂面,湖水泛起一层层涟漪。几条小船横在江面,有几个人坐在船头垂钓,那是富家公子们在春游。“好天气,真是暖风吹人醉啊。”
观众席上一位先生坐在角落处。他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了上好的头油梳在了后面,乌黑亮丽。头上有一个美人尖,没有让人感觉阴柔,平衡了他身上在战场上带来的戾气,又增添了几分书卷气。锋利的眉毛又浓又粗,眼睛又黑又亮好像两颗黑曜石。眼睛睁大一点时显得越发炯炯有神,垂眸时思考时,让人感觉不怒自威,深不可测。长长的睫毛在灯光的照耀下,投下一片阴影遮盖在高挺的鼻梁上方。现在的他就是这样。嘴唇厚度适中,透着健康的红。戏文里说的剑眉星目,面若冠玉,庭如满面就是形容他的。楚昭穿了一件月白色的长衫,黑色的礼帽放在桌子上。右手上拿着一把墨色的折扇,轻轻地拍打左手。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有一层白色的薄茧子,那是他常年握枪磨出来的。折扇的大骨是用翡翠雕刻的两条龙。青龙的两只眼睛用黄金制作而成,栩栩如生,威武霸气。
柳嫣和她的闺中密友们坐在楚昭的旁边和他隔桌相望。柳嫣看着沉思的他扑哧一笑对她的好朋友说:“你们猜楚老三在想什么?”李丽娜摇摇头:“三哥的心思又是我们能猜到的呢?”柳嫣说:“我们猜一下嘛,猜中了的那个人,让三少爷去后台问安老板的亲笔签名和合影。嗯…如果你们不感兴趣的话可以跟楚老三提其他要求。”楚昭仔细听着台上安沅唱的戏文根本不理会她们在说什么。最后一点打动了她们,都想试一试自己是不是和楚三公子心有灵犀。“三哥的心里啊,装着定国安邦的天下大计。他一定在想着军营里的事。什么事我就不知道了,军事机密不可泄露。”李丽娜不愧是世家小姐,有说话的艺术。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又让楚昭找不到反驳的理由。柳嫣想。如果有什么军事上的问题,她一定比李丽娜先知道。她的父亲柳怀安是楚督军—楚云天的副官。柳氏算是楚云天的家臣。楚昭和她一起长大,他们两个人亲如姐弟。“让我来猜猜。楚老三在想什么?他一定在想,台上的安老板可真漂亮啊。如果自己是台上的公主就好了。一定要利用权势把冯素珍抢过来。不过,楚老三是谁啊?楚昭可是有儒将风范,在苏州响当当的大英雄。怎么可能做出欺男霸女,胡作非为,强娶豪夺的事来?不像万霖跟个土匪似的……不过,他可不要当公主。我们楚三公子要作那个冯素珍钟爱一生的李兆廷。”一开始,柳嫣也不知道他的心思。哪个人会听黄梅戏,连着听三个月啊。而且一有安沅的场他就会去得更早。真戏迷,她可不信。楚昭早年在德国留学。家里的人也没有听说,有人爱听黄梅戏的。想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听了她的话,其他人好长一段时间不敢发声,她们又猜了几次。楚昭想着柳嫣的话。这话听着,像夸他又像在骂他。楚昭只是一笑,他知道柳嫣在提醒自己,也是给她的好姐妹们提个醒。让她们痴心不要付错了人。虽然楚昭没有答应过她们什么,但是嫣儿姐的面子也是要给的。楚昭起身说:“我的嫣儿姐,我们去后台吧。”那几个人面面相觑,震惊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还是李丽娜最先反应过来。“南希,我身体不舒服。我…想先回去了。”南希是柳嫣的英文名。她一开口,剩下的几个人都找借口走了。楚昭叫人护送她们回去。
“她们大部分从小接受的都是西式教育,哪听得懂黄梅戏啊?在这里听了这么久,难为她们没有睡着。可苦了我了,又多了一个听黄梅戏的爱好。一坐就是半天……再说,在苏州,听黄梅戏的人应该很少。也不乏苏太太这样的怀宁人喜欢听的。富太太们都喜欢听昆曲。你说汤显祖在写《牡丹亭》的时候,莎士比亚创作好了《罗密欧与朱丽叶》吗?”楚昭终于听她说完了一段,可不能让她继续说下去了。“快点吧,安老板在后台卸完妆就去练功了。”柳嫣踩着高跟鞋在人群中走着,人潮拥挤,要安老板的亲笔签名又不止他一个,她的步伐没有楚昭的大,楚昭看到她走路的样子,绅士地走在了她的后面。
“楚昭,我问你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你真的是喜欢安沅吗?不是因为她是一个高冷的小戏子,激起你的征服欲,觉得新鲜才想和她在一起的吗?”楚昭眼神认真又坚定说了一句:“我爱她。”是真的爱她。他想起了勃朗宁夫人的一句诗:如果你爱我,请只为了爱的名义。不要说,我爱她是为了她的笑,她的美,她说话的样子的娇柔动人,她的念头正合我意,在这样的一天里,真是让人畅心惬意,因为呵,我的爱人,所有这些都非恒常,它们或许也会因你而改变……安沅需要的就是这样的爱吧?
柳嫣很久没有看到他这样认真的神情。“你不仅要她的人,更要她的心啊。不说楚督军这一关,就是安沅她自己这一关你都难过。安老板很小就被她的父母送到了她的师傅那里。她三岁开始学唱戏,七岁登台,十二岁走红,小有名气,十五岁名动苏州。她目前的人生,除了唱戏就没有其他的了。在戏里唱尽悲欢离合,这情绪可能带到戏外。说好也不是不好。都说戏子无情,我却认为曲艺人挺重情的。女孩子最怕痴心错付。总的来说,以我们楚三公子的条件一定没有问题。我以过来人的经验和对女孩子的了解来给你出谋划策。我回头给我爹撒撒娇,让他来和督军做思想工作。”楚昭笑着说:“多谢了。”柳嫣说:“嗨,谁让你是我的弟弟呢。我挺开心的,我爹是督军的参谋。我是你的爱情参谋。”楚昭想了想说:“等一下出了凤栖阁之后我请你吃饭。”柳嫣笑着说:“好啊,顺便给楚团长讨要一盒糖。就当是谢媒了。”楚昭咳了几声,然后保持镇定。八字还没有一撇呢。柳嫣就会打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