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大姐扶门出来,与王光桦和徐桂筝打招呼说,请两位屋里坐吧。桂筝,毛衣织完了?这么快!
大姐你好啊!我是按你教的法子织的。徐桂筝随意看看屋子,几天不见都认不出来了。草滩泥砖墙被苇帘遮盖住,硬土地上铺着南山的白沙,从苇席缝里冒出一层。一家四口人四个卧室。一个书房,两厅一厨两卫,都有木板隔门。好几个地炉子,墙里走火,俗称火墙。窗台上摆放着各种泥塑的花盆和花瓶,灰色的泥盆插着 9朵向日葵,黑色的盆里是野菊花。几个玻璃器皿养了各样水草,那些变暗的已有湖中山峦的模样。金大姐怜惜山上的植物,各色的土壤都移到屋里存着,她说这是上帝的关怀。墙上挂着用桦树皮作的山水画。以前金大姐说过什么都不用画,窗外尽是画,名叫自然。
还来不及多看,只听王光桦说,大姐,日本开拓团的教师要到徐家屯家访,还要看小南屯、随庐和南山。天牛和我怕惊动您和孩子,请你们换成农装到山里头躲一会儿,好吧?
金大姐说,哦,那你们呢?
之后的事由我们应付。桂筝也许没见过日本人,我见过。他说。
好吧!拜托了。金大姐把一只左轮手枪放到王光桦手上。她催促两个日本小姑娘赶紧走。
王光桦说,枪您带着。三人戴上草帽换上粗布衣服带着镰刀、绳索向山坳走去。王光桦以为日本教师初来不一定玩命,他只是搜集情报。徐家屯、小南屯和南山很快成为日本特高课文件里的一个段落。
王光桦想将金大姐和两个小丫头房间里的立柜、柳条箱、蒲团、茶桌、躺椅藏起来,桂筝说直接锁了行吗?他说,屋里整洁或者上锁会让日本人怀疑。还是入乡随俗吧,越乱越安全。他将东屋房间虚掩上,又将老马客的房间半开着,马鞍、马嚼子、马鞭子放在门里右侧,便于出门拾取。两个人费尽心思将厨房、东客厅和一个卧室布置成出租屋。桂筝抱来柴火,在厨房堆起小山。她又卷了苇席塞入外头的柴垛,回来将野菜和粮食种子铺在桌上和炕上。她问用不用往屋地扬一层灰土?她顺手用灶坑灰抹了额头。王光桦说,不用了。
“用不用搬坯垒几个土柜和土桌子?”
“可以呀。”
“我昨晚做了个梦,想告诉你。”
“快讲吧,慢了的话恐怕讲不完了。”
桂筝讲了屋地黑油翻滚的梦。
王光桦回道,地球为圆,呈卵形。地下有石油,呈黑色。人在地上走险相环生。有一句话,一切都在变数里,冥冥之中由时间主宰。我的意思是世上的神仙、皇帝谁都没有时间的权力大。没有过不去的坎没有爬不过的坡。唐朝诗人说“浪沫蹙翻涌,漂浮再生全”。
“我的梦只想对你说。”
“千万别告诉别人,要不然神婆的生意就没了。”
“还有啥没想到的,屋里?”
“你乐意和我演戏吗?”
“我演啥?”
“演过日子。日本人来了,你在厅里做针线活。”
我愿意。桂筝把屋里屋外能划拉的镰刀、剪子和石头等物件放在客厅的茶几下,好,到处是野菜根本下不去脚。她拿出毛衣想锁完狗牙边。
“这样演太假。”王光桦觉得应该将房间和客厅收拾得像读书人的家。
桂筝织完毛衣袖口说,我想找个人试试。王光桦没有回应。
“你能帮个忙吗?”
“我还有事,帮不了。”
“这本来就是给你织的,还有手绢儿。王大哥,我最近总觉着你的魂儿附在我身上。我妈和五大娘说我已经成人了。七叔提醒我们,要摆脱丽珠大姑的命。”
“我一无所有,我是外邦人是流浪汉,我也不会在小南屯住多久。”
“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啥都不在乎,不管穷富是否杀过人放过火,不管天王老子。”
“那也不行。”
“为什么?”
“我的家人全被胡子杀死,仇恨使我丧失了爱的权利,我没有力量再想自己。我不能让你天天和我活在刀尖上。”
“只要与你在一起,死也不惧。金大姐说信了耶稣天底下没有可怕的事,也没有可怕的病。”“那是信仰。”
“我心里有了你进黑屋子都不怕,我在哪里你的魂就在哪里。”
“这恐怕不是信仰。徐家屯不光你一个。是个爷们儿都要有责任。活在这个世道很不幸。我多想铁铸个穹庐将你们罩起来。”
徐桂筝将野菜放到锅里开始烧火。有人在院外搭话,是四个学生一个教师。王光桦穿好毛衣,因为热得透不过气又急忙脱下。他套了大布衫仔细系着纽扣来到院门口。
徐爱岏开了篱门说,ごめんください(有人吗)?、これは私たちの日本語の先生です(这是我们的日语老师),これは王さんです(这是王先生)。
40多岁的日本男子离开火焰马,九十度鞠躬说,失礼します。はじめまして、わたくしは後藤です、どぞよろしく(失礼了,初次见面,我是后藤,请多关照)。他每次用日语介绍自己是“后藤”时,学生都想到“狗头”。
王光桦点头回礼说,你们好!我姓王。徐天启替他说よくいらっしゃいました(欢迎,欢迎)。徐爱岏说,よく来てくれました。
后藤是中国迷,他用中文说,我看了生徒们的诗歌,就想看看诗里的徐家屯和南山,从科尔沁来的小朋友,还有叫徐天牛的少年。尤其想看看这里的读书人,果然遇到了像王先生这样的大隐隐于野的隐士。他看见门上的对子就念出来:
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
黑土地养得活白桦林
横批:时间之上
后藤问可不可以拍照,王先生说可以。后藤甚是高兴,他先前看见王光桦系纽扣时就幻出隐士和仕女恩爱销魂的场景。他问,王先生,我可以拜访一下您的家人吗?
“可以。只是我的未婚妻没念过书。这边请。”孙秀丰说こちらへどうぞ。他将老师请进屋。徐桂筝捞着锅里的苍子叶,臭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