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阴云密布,要下雨的样子。在前往高力开拓团农场的路上,从后面上来一挂马车。车上坐着日本人。东西不多,也就是布匹、棉花和咸盐、火碱之类。
农业学老师大川田原茂说,满洲人,请停车。这三个也是我的学生,能不能捎个脚?
那得看他们上哪儿。车上穿皮褂子的老头子叫车把式停车。
徐天牛在马上说,赵老爷好!我们想去看我大姑。赵家围子老赵家。徐爱岏说,我们同学赵世孝病了,过去看看,捎点东西。
“什么?”“徐丽珠姑奶是赵世孝的嫂子。徐家还请赵家的亲戚串门呢。”
什么亲戚不亲戚的,没这个亲戚。我的马也累了,多一个人都拉不动。老头子说。山口樊树客厉声道,你不就是赵世孝的爹吗?眼瞅着下雨了,让他们上车啦。
老头子没瞧起摇篮里的东西,想当年方圆十几里,视野所及的土地都是他们家的,现在他家与日本人作粮食买卖,摇篮里不过是红布、花被、红枣和刺绣彩样,谁得意咋地。
日本人说,下车。徐天牛牵马与三个伙伴和日本人一起走,觉得老头子在满洲人面前装蒜,连日本人都看不上。
一行人来到高力营营门口,过了安检。山口樊树客说,我们家四口人,来自日本富山县乡下。父亲是木匠,母亲是家庭主妇。姐姐 14 岁,在家画画,画日本的浮世绘。徐天启在脑袋里说,就是大脸盘的人物,很白,略施粉黛。或长发着地,或梳云头,头上插梳子和筷子。宽袖博带,极为富丽,身材扭曲,富有动感。也有另类画。
日本同学继续说,每幅都有销路,经过开拓团青少年义勇队头领,换回编织品,贴在墙上、棚顶和地上。还有晒干菜的柳条笸箩,咱们得意这些东西。下雨了,请上我家避雨。不是朋友,不好打扰。徐天牛说。
山口强迫大家去家里避雨,说妈妈喜欢汉学,希望儿子向满洲人学习汉文化。战争会结束的,有些人在战场上效力,有些人为战后建设出力,有些人为将来国际贸易尽力,中日两国偶有战争,文化的往来不曾断绝过也永远不会断绝。山口还说他姐姐山口千代子喜欢满洲国的手工艺制品。
徐天牛想,在八先生的院子我们天天视而不见没觉着咋样,女画家喜欢得不得了。那些芦苇、马蔺草制品,大姑编的?天啊!
火焰马纳闷,这与她受气有啥关系?画家会到赵家画画吗?那样的人家也能赏画?孙秀丰哼了一声。
日本人家干净亮堂。把原先满洲人的旧房子推倒重盖。他们喜欢来自自然的东西。徐天牛迅速过目,屋里有日式隔板墙,有带着滑轮轨道的门套和移拉门,还有榻榻米地席,藤编的炕桌和蒲团,香杉叶抱枕。墙壁全用芦苇席敷盖,更有用马蔺草编的梅花鹿和苇草编的东北虎。
老虎和狼等大型猛兽不宜在屋里悬挂,驴马也不适合。徐天启说。
山口说榻榻米最早是中国发明的,殷商时就有。后来才传到日本和韩国。
日本人很少接待外人,嫌恶满洲人不洗澡埋汰。少年人在学校天天冷水洗澡,穿学生服。徐天牛看上去也还干净。山口夫人从田里回来,带回一篓青萝卜、倭瓜,稀罕吧嚓地。长山药和芋头是从关里带来的根,东北也可以生长。还有贯头山酒,一个叫田中角荣的日本小队长托人送的。夫人高兴看到儿子领来的同学,不顾劳累煮了乌冬面、荞麦面,做了紫苏叶包的寿司,摆出甜菜制成的糖块,还送了小礼物。她不再和少年人说话。画家姐姐在里屋不出来。木匠父亲回来吃饭,夫人只给男人留了一点儿菜,给儿子的同学分了很多。
画家姐姐整天在屋里阅读芥川龙之介的小说《罗生门》,画小说中的人物,两个女人,死活人和活死人,她们是她的最爱。全家人很焦虑,她有抑郁症,她即将被关东军征用。
任何人的恐惧和死亡都与我有关,因为我即将成为人类的一员。火焰马晃着嘴巴要摆脱飘荡在头上的柳丝。柳丝长,从帐幕一样的树上流下,火焰透过清肃的天空发呆。
少年人坐在榻榻米上祷告,雨快停下来,好早点儿赶路。窗外稍稍见亮他们就不顾挽留起身告辞。少年人脱掉草鞋又将鞋后跟儿朝门摆成两排,向山口一家致谢道别。
这时千代子从居室里出来,腋下夹个包袱,精神开始恍惚。明天还有路吗?应征入伍在沙场上与被占国的军人饮血争锋,比量谁更能玩命。或派往医疗卫生队做护理员救助缺胳膊断腿烂了头颅的同胞。闲时想念日本老家和在高力营子画画的日子。她有抑郁症当不了特务。
火焰不分国家和民族,有时还拒绝乡愁。它是世界居民,对于大和民族的祸福会像对满洲人一样去关心。
雨后的乌云沉到脚底,周围只有天空。夫人说,雨还下着,大川田原茂老师请你们到他家接收辞书。她告诉儿子,有蒙古人在老师家。回头对女儿说,回屋去。
千代子直着眼睛望着东方的赤土山,只要越过树林,她就能把丢失的魂找回来。为了一个人,她整日在书里寻找,稍有线索就画在画本上,有时画在头上身上。被她拔掉的头发每一根都上了标签。起先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年轻学生的,哪些是《罗生门》女尸的,头发的姓名记得很清。它们相互依靠束成绺,仿佛很久没有洗过,又天天洗。秋风混淆了日月年华,一张白玉脸涂满混沌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