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在徐家院子里盯着动静,来不及向月亮、星星和牛羊们抒情,它看见徐爱岏进院。徐天牛打过招呼担心他会搅得四邻不安,不能让他惊动额吉。
先前在南大道徐爱岏不怀疑火焰能带人过沟,他想立棍就拿出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弯腰的架势耍横。不知时间老师怎么把他扮成了救世主的信使。
徐爱岏被他爹接回家又累又饿。徐天朕让他以后少拉西头的大布衫。这少年有个非同凡响的娘,他娘说西头的小嘎们越来越抱团儿,耍单儿就意味着被淘汰。现在他们要上小南屯,你不能粪土似的被忘记。不用天天在眼皮下晃悠,要叫人感觉啥都离不开你。世上的人事都有因果,赶紧找个借口。要不就吃饭睡觉一辈子别打连连。
徐爱岏害怕孤单,孤单让人保持清醒、独立和激情,也能让人抑郁疯癫。他找到了借口。他说小南屯盖房子不算个事儿,他们家姑奶奶的命才是最要紧的。想要伤透一个人的心就给他一个黑色的秘密攻击他的旧伤,堂而皇之说成是出于责任,责任含着感情,感人程度高于能力。有时人要装糊涂,罩上一层雾,然后反客为主东山再起。太认真苦心伤肺,浑水摸鱼摸到鱼是真本事。于是他把一切反感压进心底。
“哦,徐爱岏,请进来喝茶。”徐桂陶请人进屋。孙秀丰低声说:“进屋暖和暖和,男人的事不能让女子人知道。”徐天牛牵马叫百树和四个少年去八先生家装货,让徐爱岏在屋里等着,等走前儿喊他。五夫人打听他们在高力日本学校上学的事,说,从高力营子到农场再到赵家围子,这条道你们放学回家也可以走,你大姑奶的婆家离咱们就 10 里地。
徐桂筝找出羊皮袄和新缝的棉裤问,大侄,上回我三奶和八叔让你捎的摇篮筐捎到了吗,还有唐卡?只听徐天龙在走廊里说,王大哥,我本来也想去小南屯,我爹五大夫说老徐家必须有看家护院的大老虎。我是大老虎,谁都甭想算计咱们。他又低声说,他们不在家我就是老大。
徐桂陶将被褥装好说,你们到那儿多干活少说话,有点儿眼力见,简直是。王光桦多次听过“简直是”心里不觉重复一次。徐爱岏说,奶奶们,姑姑们,有事请说话。我不想去那边上学了。
三个女娃子被安置在马上的三个柳条筐里,第四个柳条筐装的是行李。徐天龙提醒说,三姐四姐,别叫枕头露出来,那可不得了。百树问怎么回事。徐天龙说,枕头是人最亲近的物件。枕头白天不能见日头,晚上不能见月亮。天上的神喜欢枕头和白布,枕头芯是白的,透过枕头皮儿也能看到。露出来天上就有记录,一直盯着,说不定哪天就把人请上天。要是把枕头放外头点着火,天上看见了烟火立刻会派神仙迎接,人就回不来了。徐桂姝和徐桂芝同时想到死人烧枕头。这是晚上的忌讳,不能乱说。徐天启给每个人发了木片,衔在嘴里,称作衔枚夜行。
走路和心跳都有定数,每步路每句话都需小心。少年们在地上走,感觉今晚的月亮离人很近,仿佛举手可摘,走哪跟到哪儿。头一回这么认真看,屯里突然多出许多树,挂着叶子,远远近近仿佛一个晚上站出来,像天上移动的山丘,众鸟在山丘的梦里飞着。地上积着秋叶,没有风,叶子就停在房上、墙上和路上,有聚有分,为别的叶子作着春天的谋划。房田地头的果实也在期待来年播种的信息,这样的盼望会让大家感到暖和,一年一个轮回,生生不息。火焰驮着人和东西走着,右边留了一米宽的道儿,让后头的人走成一列,为过去和将来保持畅通。
回到现实,徐爱岏路过自家的院墙,身上发冷,就想回家取件棉袄,他忍了。10 岁的弟弟徐爱岭从墙头爬过来叫队伍站住,说,大哥,爹叫你回家。徐爱峻也喊,怕你冷妈也叫你回家。徐爱岏出队说,我不回去,定了的事就不能变,结果不好也不后悔。徐家屯人从来不管对错,不能半道反桄子,要不谁都成不了气候。
14 岁的姐姐递过棉衣棉裤,看到马背上的柳条箱里有女娃子甚是眼气。她对着月亮和路边的青石发誓,我看不惯她们高兴的样子,得找机会把她们推到石头上,摔掉门牙,满脸是血。我做不到,以后一定有个丫头出这口气。
徐爱岭领着徐爱远、富子和铁子六七个小嘎们在队伍后头跟着,他临时组成小分队,也央求他爹找些大人,盯紧小南屯,要助徐爱岏一臂之力。铁子警告,别出动静,道边有古人卖东西,别踩到他们。胡说!你们家的死人做买卖呀?吓唬谁?不乐意和咱们一块堆儿玩就滚犊子。徐爱远说。好,你给我记住,你对神灵大不敬。铁子心里窝火不肯离开队伍。
八先生和徐天福在南山随庐的蒙古包附近找到一个场子,朝徐天客要了各房间的尺寸就算出起脊房顶所用“苇芭”的面积。八先生钉着木橛子,说,是“笆”或“箔”不是“苇芭”。徐天福在木橛子之间拉着麻绳说,大家跟着您这么叫几十年了。八先生习惯了人的质疑,总给大家过瘾取胜的机会。他娘警告过他,儿子你长期这样下去人们会以为你老实可欺,你必须与人理论到底。钱财上,感情上,动嘴皮子,人人都在找机会说上句,当主子,说了算,压制人,什么世道这是?这是普遍的人性,你啥啥都不该让份儿,得理不饶人。要么不干,干就干到底干到死,要回人的权利。八先生说,老祖宗啊,我天天忙的要死,没工夫给别人上课。
有啥样哥哥就有啥样妹子,丽珠千万不能像你。儿子每天招来不少人,老太太就断定是儿子出了毛病。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还好说,怕的是出嫁的姑娘受气,她就培养两个闺女说话办事的能力。从五先生和七先生那里淘换书,应对陌生的家庭和残酷的世界。
八先生合计,在不讲理的世道上再美妙有理的语言都没用。妹妹的口才在徐家屯有名,读书不打锛儿,出口能成章,也能用毛笔写长短句,人也长得带劲,在婆家就是受气。老母亲教她的道德文化就是不好使。八先生想到“血仇”这个词。
徐天福说,八叔,还是您起头吧,我不怕起不好,您起吉祥。八先生取来芦苇用麻筋绳按经纬绑定,将一束束苇子敷平展开固定。一寸宽窄,炕席花,犬牙交错。他说,就这样,码紧靠紧压紧,不能漏土。这时他看见从小南屯过来一匹马两个小分队,他又按图纸给第二盘苇箔起了头。
徐天牛说:“人我领到了。您只管编,我只管账。让我喘口气。”
“你不能闭眼晴。”“我在想我大姑在赵家围子也在编席。”
八先生等人马消停之后就把大家归拢成两组。徐爱岭从树后钻出来说,八爷,麻烦再起两个,不就是编炕席吗?好像咋回事似的!徐爱远说,是啊!我们也能编。他对徐爱岏说,是不是,大哥?西头一伙两组,东头一伙两组,八爷你看中不?你们啥时蹦出来的?孙秀丰说,压根儿没带你们的份儿。我们是白干活。
不蒸馒头蒸口气,不白干还供饭给工钱啊?那更得分一半了。徐爱远闻到炖肉味说,要是烧兔子肉就好了。“兔子肉有土腥味儿,我想吃野鸡炖蘑菇。”“什么肉都没獭肉香,没见识吧。”
八爷,你快点儿起头中不?要不我起,别以为就你一个人会。徐爱远催促。
八先生让徐天牛合计怎么办。少年从声音里知道这位惯于委曲求全息事宁人的长辈心里搁着事,本来想露露手艺挣个辛苦钱,不想被这伙人搅了。徐天牛说,八叔,听你的。徐爱岏说,八爷,有事尽管说话。
八先生说,老马客交代了,只要把 6 盘房笆整结实,怎么着都行。就是闹哄哄的编不好不如不伸手。
八叔你瞧不起人是不?有人质问。老八头你偏心眼儿。徐爱岭说。铁子挤出东头儿的人群道,我要和天牛一伙。
好吧!徐天福和徐天牛带西头的一队,我和徐爱岏带东头的一队。八先生在铁勺子敲锅的声音里说。
半个时辰后百树从蒙古包提个茶壶出来,徐桂芝挎个篮子。她们高声喊起来,歇气儿了,喝茶了。她们给大家倒了奶茶,分了炖肉和蒙古人所说的“懒人的饭”。百树说,我妈管这叫荞面比萨饼。徐天福说,八叔心里难受,惦记丽珠大姑。徐天启说,害怕大人们上火又没想到好法子,咱们不敢说。徐爱岏提醒八先生派人看看大姑奶。
我和八叔去的话怕他婆家人看不上咱们,走后他们会更加欺负人。徐天福建议给五大夫捎个信儿。徐天牛问,都有谁想退学?正好七先生马上过来,问问他。
七先生提议让徐天牛亲自去,自行车带一个人,骑马再带一个人。你大姑在草原教过书,看看她是否还记得额布勒先生。
八先生问,摇篮筐还在吗?
说来话长。徐爱岏回忆自己坐在教室后排,同学们在自习。他看见摇篮耍了圈儿,就用课间捡来的柳条和麻绳修补。老师走进教室径直过来骂,虫豸,ばかやろう,编摇篮这种雕虫小技能学习科学长思想力吗?能让人过上富裕层的日子吗?想到这,徐爱岏说,明天我回学校取东西。日本老师有词典给我们。
四个人,一匹马,一个自行车。徐天牛说,先去学校取东西,再去老师家接词典。回来经过赵家围子看丽珠大姑。好吧?
大家按徐天牛说的回家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