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的两位爷爷共九儿五女。
三爷徐向乾五儿四女:
长子,25岁卒。过年时他上西(南)庙里上香突然从天棚上扑下来个怪物,里面黑,恍惚是怪物,把他吓着了。有的说不会是猫,猫不吓人。死后人们猜是黄皮子精。
老二徐阳河,两个儿子,长子徐天恩,次子徐天福。天福两个儿子,长子徐爱理,18岁,外出做买卖。次子徐爱富,12岁。两兄弟间有一个姐姐。
三子,大排老七,即七先生徐阳典,在八里沟住,家里富庶,是乡下绅士,他和徐天福父亲是同父异母。七先生 37岁。
三爷的大姑娘徐丽珠嫁给了赵家围子老赵家。二姑娘嫁给曲家店老方家。四儿子人称八先生,即徐阳勤。
天牛爷爷徐向礼排行第四,四儿一女。女儿最长,1897年四岁死在逃荒路上。老四、老五(五大夫)和老六是亲兄弟。老四三个儿子,大的岳山,不到 10岁病亡,南山上有岳山坟。小的叫岳河。祖辈老三老四两支在一起过日子。岳河的爹耍钱,押注一押一大沟,一输输老鼻子了。
有一回输了七个骡子两匹辕马二十垧地,后来三七开,还没开付完。三爷说,日子没法过了,分吧。于是天牛爷爷徐向礼这支去了通辽。
四先生的三儿子一直在通辽,徐天牛叫他通辽三弟。
天下的人都认为老家就是出生地。五先生在通辽长大后执意回南梁。南梁地势高,先前的地儿全被移民占了,三爷和后人包括八先生已经搬到山下的徐家屯。因为南梁土地贫瘠又想和同族走动相互帮衬五大夫便下山在徐家屯买了三间土房,后改成木楞房。他的父母亲因为想儿子也从通辽搬回来。六先生天天闹腾要回通辽,一辈子。他不分严寒酷暑仿佛体内有一种像信鸽固有的神秘罗盘,无论何时何地都冲着出生地,想家成为他终生的事业。另两支还在通辽木里图种地。五支中丢了一支,落户于白城子,就是老马客家。
不早了,歇着吧。七先生收住话题,说,想了解蒙古人先了解六夫人。天牛睡着了,明天再议吧。
六先生常去通辽,除了白狐丈人谁都说不上话。八先生感到挺为难。
我找白狐丈人。徐天牛在梦里说。
南山东坡“不器宫”主人白狐丈人得了一瓶草原白酒,炒了几个硬菜,请六先生共饮。六先生打开记忆,咸的辣的知无不言。
媳妇徐海兰 1908年出生,通辽喜佰营子人。哲盟的盟志对昌图一直有记录,那里的人是否知道招苏台河和南山不得而知。
蒙古族的徐姓远祖是汉朝史书上西北方的乌孙国人。冒顿单于收养乌孙王子猎骄靡并教他本事,长大就把乌孙民众交给他统领。王子后来带领乌孙人民帮助匈奴击败了大月氏,乌孙成为西汉时期天山以北最大的游牧国家。后来有一部分乌孙人融入匈奴,进入蒙古族大家庭,包括徐海兰的老祖。
徐海兰在家乡有个恋人名白嘎力,是SNTYQ的厨师和歌手。由于西蒙急需人才,白嘎力被派到民间采风选拔歌手。他来到通辽,同两个伙伴一起唱歌。到处唱,遇到庙在庙里唱,遇到敖包在敖包跟前唱,遇到羊圈在羊圈边上唱,遇到庄稼地冲高粱唱。石刻般长脸的那日苏生着单眼皮如同闭目养神。他弹了一手好听的火布思,轮到就唱,轮不到继续闭目弹琴。另一个是阿吉泰,四方笑脸,从颧骨到眉骨棱是棱角是角,为人活泼友善。他的歌里参入呼麦,仿佛每根汗毛都会唱歌,像鸿雁抖动翎羽起飞的样子。他们演说乌力格尔和好来宝,唱《鸿雁》、《云登哥哥》,也唱《嘎达梅林》。他们听徐海兰的声音有感情和力量就鼓励白嘎力请她唱歌。
白嘎力就说,海拉,请加入我们。
大家看她害羞就更努力地邀请。她说,我不会蒙古语,小时候说的都忘了。白嘎力鼓励道,海拉,听声音唱就行,不用管意思,有些音乐没有歌词仍是音乐。
于是她坐在白嘎力旁边,并拢两膝,长臂前伸,双手相扣,与之合唱。而后,她问白嘎力,我叫徐海兰,你却叫我海拉。他说我给你一些词,海拉,你先学着。
附:蒙古文图片,关于对人的亲切称谓。
第一个就是海拉 haira,处对象期间称呼对方,也可以叫孩子。他挨个词朗读讲解,徐海兰视如珍宝,认真记录学习。
Haira, je crois que j’ai un coubr / de foudre.海拉,我好像遭到闪电的袭击,这是法语,意思是我好像对你一见钟情了。
“您,吓我一跳。”
“听说漠南在招人了吧,许多有志青年从法国、美国、日本等国和台湾地区回来,想为民族做点儿事情。这片苦寒的土地因长生天的厚爱而金贵,因祖先的智慧而温暖,因勇士的鲜血而芬芳,因金戈铁马吸引各种力量日思夜想。”
“哦,你说的就和在长生天身边一样,能让人忘记家乡。”
徐海兰的父亲看见白嘎力的圆脸和敦实的身材,眼睛眯成一条缝,像席篾拉的。与姑娘说话不看人只是拉琴唱歌,姑娘的魂离开故土,在秋天的星空下骑马飞翔。缤纷的树叶无止无休,很久都不能在草原着陆。
徐海兰哭着对眯缝的眼说,刚一见到你们我就想……我是不是走丢了。我终于见到了真人,我高兴听你们唱歌,我乐意听老天爷的安排,这辈子足了。
阿爸也喜欢白嘎力,可他欠了汉人的赌债。蒙古人守信用一定要还债。他就很想把女儿许配给五大夫徐阳山。五大夫念过五年私塾,跟随晚清出关的御医学过中医。在韩州开恒发堂医院,给张作霖和吴俊升看过病,也给蒙古人、满洲人和日本人看过病,在辽北和科尔沁草原有名声。中医从康熙帝开始衰落,在民间老百姓仍然指望用草药救命。要是姑娘嫁给郎中就会衣食不愁。而唱歌,可以说每个蒙古人就会,我徐大喇叭的外号不是自己起的。徐明德劝说闺女一起坐马车到恒发堂走一趟。
一个春天的上午,太阳照进门诊室,正赶上五大夫出诊。诊室里屋的药房有一大排中药柜子,他在给人把脉。徐海兰漫不经心地走进门,瞄了一眼。五大夫远看是一座青山,近看还是一座青山,没有出奇动人的地方。正想逃走,父亲套出个坏消息,五先生已经定亲,方家沟的刘家姑娘,离徐家屯 3里地。徐海兰往门外走,五先生起身送客,她感到了上苍的恩典,他是个瘸子。一个女人怎么能为身上衣裳口中食物和瘸子生一堆残疾孩子?
回通辽后阿爸说五大夫于全家闯关东时在娘肚子里,路上被人撞着了,根本不是个事儿。人不能说话不算话披着人皮像畜生,赌债一定要还。
徐向礼又来围堵徐老爷子。他说咱也品出来了,这女子人能放羊种地,里外顶一个媳妇加一个儿子,给我老儿子徐阳林吧,都姓徐,耍钱不就是图个消遣吗?钱能和人比吗这?就一个人,其它的都免了。徐明德就说我也打怵了,闺女在通辽见过你老儿子,脑袋坏了,宁死不屈,哭了三天三夜,又是跳河又是上吊的。
两个赌徒又进行了几场阴谋较量,徐向礼最终招了实情,说,我老儿子得过高烧,可腿脚利索,日里夜里看不着影,好像天生就生了翅膀。阿爸把女儿许配给徐阳林。
六先生小时确实得过一次高烧,三天三夜人事不省。第四天坐起说,我梦见一个拄双拐的老头儿,看我在桥上手拿羽毛闲逛就在那头说,你不用着急,早晚会过来的。赶紧回吧,你妈等你呢。你有 90岁的寿禄,有一个好媳妇,儿孙不计其数。我在桥这头看着,不到时辰不要过来。说完就把人从界河撵回来了。
徐向礼从通辽跑回老家请神婆给儿子解梦。神婆说先容我回古代问问。过了半个时辰神婆从帘子里出来说,我翻遍脑袋里的古书,你儿子梦里的古人是孙膑,他是你们的先祖,你们是孙膑的后代。至于后来怎么就姓徐了,我问过很多古人,都说不清楚。也许你们是孙家的外甥。
徐海兰说宁肯死也不能让儿女遗传疯病。大夫们说发烧落的病不遗传。于是她答应下来,有个条件,离开通辽,永世不回娘家。就这样徐海兰与她的恋人“眯缝的眼”白嘎力最后一次唱起科尔沁民歌《诺恩吉雅》,一步三回头离开家乡。
老哈河水长又长,岸边的骏马拖著缰,
美丽的姑娘诺恩吉雅,出嫁到遥远的地方。
当年在父母的身旁,绫罗绸缎做新装,
来到这边远的地儿,缝制皮毛做衣裳。
海青河水起波浪,思念父母情谊长。
一匹马儿作彩礼,女儿远嫁到他乡。
六先生永远以通辽为家,一辈子惦记着出生地,哪怕死也要让骨头在科尔沁草原生根发芽。
徐爱岏从山洞出来起夜,他伸长耳朵,没用的话声音挺大,有用的一句都听不清。他把嘴角扭曲成蔑视的线条,鼻子哼出重音,心里说,七先生还没老却先糊涂了。以为自己读书多有见识是吧?日本老师说,地球在太阳系里,太阳是中心。凡事都有中心,徐家屯也不应例外。多中心也不行,多中心如同无中心。都远离中心也不行,都远离中心徐家屯就完蛋了。想到这,徐爱岏感觉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重要。他回到洞里无法入睡,翻遍了徐家屯的过去和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