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掌握了六先生的历史踪迹。那人得过高烧后,爹娘为他持久地
担心。大人们怕他遭人算计总想把在手心儿里。又怕被人欺负就不敢约
束,任他方圆几百里什么都不想就是一路狂奔,听风在耳边刮过,一辈
子骑马在草原飞翔。
那人记性好,能把草原上的风雨一字不落地打包,给自己稀罕的人
讲述。仿佛他的故事里有一座金山,怕被外人顺了去。他老惦着和徐海
兰唠嗑,人家不搭理就和心里的人唠嗑。
徐海兰的记忆打上车就切断了。系着哈达的花轱辘车,飘着鬣鬃的
青骢马,路再远也走不出家乡;千百次寂寞地抬头,天再高始终是童年
的山岗日月。
通辽距徐家屯抄近道马车有两天的路程,送亲的队伍走了三天。他
们赶上秋草即将泛黄鸿雁就要南飞的雨天,泥泞的野路多次让马车陷落。
徐海兰意识到这一行人不是送娶新娘,而是护车的马队。走着走着,新
娘被淹没在 10人的队伍里。
徐海兰将在草原上学的经验全部拿出来应用。她指挥男人们在陷坑
里挖尽稀泥,加填树枝硬草,指挥徐阳林牵马,其余的人抬车。所有人
背着包袱,十步一个坎,百步一个坑,拖延了一天一宿。这期间徐海兰
还要给大家安排寝食。她觉着既然决定活下来就得像蒙古马说走就走,
能出手就别像傻狍子似地发愣。人活着要一直想着给自己的命开道。蒙
古人是勇敢的,水晶是有光泽的。
路上她在身心疲惫时经常念起白嘎力。白嘎力已经暗淡了笑影。他
的忧愁恰似铜镜,又像棱角分明的大星藏在远方,稀落的光在她的心空
里偶有闪烁,在东在南在西在北在梦里在日里,哪里听到他的胡琴哪里
就安静光明。
她刚到徐家屯时整个人如同活在水里。在水里她把自己化成两个女
子。一个是新娘,木偶一样,什么都做不了。她和婆家人不能正常说话,
她纳闷自己突然成了磕巴,说话句句迟迟,气短力竭,语言和思想不能
同步。十里不同天,百里不同俗,风雨雷电能影响人的情绪和言语官能。
另一个自己在婚礼礼成前就化作家庭主妇,迎宾送客,无论大人孩童都
尽情尽义。凡是吃过酒席的人出门都不禁称赞,真不愧是从草原来的媳
妇,天辽地阔,心眼好使。徐家的新媳妇嫁给六先生都屈大发了。
有的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蒙古人对人咋样能否持久,要
看他们喝了多少酒喝醉后是否走样。凡是地里出产的,比如粮食、水果
和蔬菜,徐海兰都能做成酒酿,几十种,更不用说大畜的奶水。既然她
能酿酒喝酒,走着瞧吧。又有人说,她领大家护车赶路时荞麦饭煮过,
炖过獭子肉,发过牛肉干,野韭菜炒野鸭蛋,没喝过酒。他们有三大坛
酒,不知她脑袋里装着多大的算盘。
徐海兰还没被彻底汉化,骨血里还留着蒙古语的印痕。蒙古语能将
进入胸膛内的一切声音贯通。音节繁密,要字字咬清,句中婉转处和收
尾处要有力量。草原天寒风大白毛风无来由乍起,恶劣的天气里人们经
管畜群,必须在最短的时空里发送清晰准确的信号。而农区说汉话不用
咬文嚼字,语速迟缓,发音模糊,意思含蓄,靠的是听者的悟性。要是
语意不清还可以再叨咕几遍。徐海兰说话慢下来,用了大半年的工夫。
成家不久,徐阳林回了趟通辽。回来后徐海兰什么都不问,怪男人
回的早了。几天的工夫徐海兰也知道不少事。家乡仍是老样子,穿短袍
的人多了,穿长袍的人少起来。
再次去通辽六先生告诉她娘她生了个闺女,起名徐桂筝,与蒙古历
史上的公主“火真”的“真”是音近字。回来他说她的父母刚过 40岁头
发就白了,眼睛也花了,像挂了满野的秋霜。有大太阳的天里眼睛感到
灼痛,有风的天直么流眼泪。走路抬不起脚,人没到鞋底噌噌拖地的声
音先行到了。他们老了。徐海兰背过身,泪水漫过眼框。
徐阳林说她的两个弟弟三个妹妹都长高了,大弟弟娶了媳妇。女子
人穿蒙古袍美得像个公主。还有漠南蒙古人结盟做生意,像兄弟一样。
只要从手上过的,木材、铁器、皮革、粮食和刺绣什么都能卖,什么都
能买。出手的货比日本人和满洲人的价高。买的比他们便宜,买卖越多
越赚钱。两个人穿成一串,无数的串系在一个链子上,人人都能从联盟
里得分红。徐海兰不吭声。
徐阳林说我很想加入,回来盖大房子。爹娘给我娶媳妇把东屋腾出
来,他们自己回到南梁的土屋,再没下过山,让人心里不好受。他像孩
子一样依赖爹娘,一直想让老人和老儿子、媳妇住在一个屋子里。和五
先生住一个房子,五大夫买的,东西屋,爹娘把自己的给了徐阳林。徐
海兰起先三天两头上南梁送吃喝,身怀六甲走不动,她请人搭了南北二
炕,把大炕留给公婆,老人们仍不肯下山。
六先生说,我要加入联盟,他们不收,非蒙古人不可。这次回来,
就想跟你商量去通辽,加入他们。这屋子不是咱们的,哪怕有个茅房那
么大的蒙古包也行。麻烦你提到蒙古包放尊重点。徐海兰说,我这辈子
不回通辽。你乐意上哪没人拦你。她一想到男人到晚上动手动脚就十分
恼火。以前有时忍着,有时痛哭失声。每回干仗的结果就是 9个月后新
生儿出生。这回得叫他断了念头。
徐桂筝刚过三岁,正在摆弄大人带回的羊嘎啦哈。她爹用沙石擦亮
双耳铝锅说,这些沙嘎是送给安达的,像成吉思汗和扎木合一样做永世
的朋友。就九个,九个吉祥,我用九个月时间洗成的。喜?是“喜欢”
的“喜”?徐桂筝问完就说,额吉我不喜欢六先生。徐海兰心里一惊。徐
桂筝停了很久才说,我想让他伤心。我逗他玩呢,乱说的。爹说的是哪
个“喜”?
徐阳林眉毛重新伸展开说,是“洗衣裳”的“洗”,我用通辽的日
头,木里图的月光,科尔沁的春风,漠南的黄沙、昌图的牧草,招苏台
河的清流,差最后一步,用南山的神谕。他得意地想起梦里的话,继续
说,咱家的近人不多了,就八个,爷爷奶奶和东西屋的人。留一个我给
白狐丈人。
“安达”相当于“拜把兄弟”,劳驾你搞明白再和孩子讲中不?你知
道扎木合是谁吗?徐海兰嘴唇挑起蔑视的图案。
“大英雄,成吉思汗的朋友。死了仍是朋友,在书里,在蒙古人心
里,这与怎么死没有关系。”“长行市了是吧?那是把兄弟,‘把兄弟’与
亲人和朋友不同。他们分了。”
看到两个大人要干架,徐桂筝就嘘出个长音,说,肃静,小点儿声。
见阻止不成就说,六先生,我去,我是蒙古人。
“蒙古人得会说他们的话。”
孟和腾格里(长生天)!徐桂筝瞄着额吉的嘴唇说。
就会一句不行,会说,还要听得懂,要不几句就露兜。六先生沉浸
在回忆里,说,蒙古人在讨论大事,也没全部加入,有观望打怵的。世
道总变,向往自由的心被拴住了。种地的人喜好一亩地三头牛老婆孩子
热炕头,享受安乐的习性把自己坑了。他们没有合计到哪一天守着金碗
换了土罐子然后要饭吃。
蒙古祖先骑着风马,挥着弯刀打下江山,今天有一些人要为几个钱
四下折腾,扔下草原开蹽!有钱是为奴的巴彦,有草原是脱掉木枷的
富人。老夫我骂死你们这些不孝子!徐阳林回忆时说这是一位蒙古老
翁说的。
不是把自己固定在草原上就对得起祖先!要是蒙古人也能和美国人、
日本人一样建立金融帝国,全世界有蒙古人的地方政权都会为你服务!
另一个说。
美国人各种肤色的都有,只要讲英语或热爱英语就是美国人。蒙古
人呢?还得分东南西北,分纯种的杂种的,自己都搞得四分五裂,实在
看不出哪里优秀。一个蒙古青年这么说。徐阳林重又回到自己的世界,
道,不会蒙古语的也能做买卖,没有分红。分红、共同富裕才能让大家
聚在一块堆儿形成兄弟联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