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外传来脚踏水窝声。一个悲伤的影子上来,任秋雨浇灌全身。他身量齐与同龄,本已站成一把剑,看到马后立刻复归生动的人形。眉骨清新,颧骨明亮,鼻梁挺直如刻,眼睛敏锐有情。本来撅着含怒的嘴巴随即打开。少年站一会儿,说:“盖块雨布就好了。”这两天经历挺多事,旅途劳顿,精力不减。“哦,火焰!”
“人类成天忧虑。”蒙古马看到呢子风雨衣里漂亮的身体,觉得世上的大美不过如此,想到他是老天爷精心挑选的就觉得亲切开始为少年担忧。它不知为了遇见一些人和一匹马,徐天牛在曲家认真洗浴整饰过。今天的锋利秀美是许多脑袋规划的。他目光凝聚,装满众人的智慧、远虑和耐心。
“火焰,你愿意跟我好一辈子吗?我马年出生。”
“你脚下的摊子太乱了。”蒙古马想告诉少年,这里八成都是垃圾。一些人没文化没素质还敢膨胀,不要脸,说脏话,乱喊乱叫。忽悠煽动,打架斗殴。那些大仙巫婆为了骗钱,撒谎聊屁,坑蒙拐骗,敲诈勒索,整天乞丐似的求礼物求赞颂,真是人渣刁民泛滥了。而你满脸不开心,能改变啥?
“改变自己是神,改变别人是神经病。”徐天牛想。
“哼!”六先生哈腰出来看见儿子恨了一声上山去了。
少年避开马的目光朝洞口看。百树安顿千兰睡下,见雨水小了就出来洗尿湿的衣裳。妹妹穿冰冷的裤子害怕养母厌恶一直忍着。
百树鞠躬问候:“先生您好!我就说等雨停了再走,您又回来了不是?”
“请问这是徐大哥家吗?”
“家?”百树感觉“家”是世上最温暖的词,她想在里头多待会儿。半老天她才回问,“您是徐天牛叔叔?啊,家父出去了,马上回来。我叫百树。”
“百树,你们吃过饭喝过茶没?”
“妈妈喝了泉,我跟妹妹喝过锅巴粥。”
“锅巴粥?”
“三碗粥二两银子,六爷回家取午餐了,五两。”
徐天牛望望南山,脸上发烫。前辈又抢在头里,即将成为暴发户。他问,“听说令堂大人病了,现在怎样了?”
“又饿又累,我请妈妈睡会儿她不肯,在里头遛弯呢。”
金氏出来看到徐天牛,觉得他穿的布里亚特风雨衣大了。她说:“小伙子,你是天牛弟弟?”
“大嫂您好!欢迎你们!我尽快请人立蒙古包盖房子。”
“谢谢!认识你很高兴。还有火焰马,名字起的好啊!刚才连插腰的功夫都想着危险。感谢主!希望它是神马。”
“我马上派人上来。”风衣少年将木箱挂在槐树上向坡下走去。
雨没有停。从山上下来的大水蓄成深潭,潭的对面形成峡谷,土崖那边隐约看见躲雨的庄稼人。
王光桦和两个邻居站在水里努力把柳树毛子靠树绑成篱笆墙,建农家院。
徐家姐妹过来,看到草皮上的货物。徐桂陶说:“是袁大爷从韩州进的货,不知我爹给天龙捎啥好吃的。”两姐妹在蒲草上洗了手,她们不知道五先生入狱的事。徐桂筝看见徐天牛就说:“哭丧着脸干啥?该干啥干啥。小米带来了,铺盖也带来了。”
“哦。”
“我们去紫云家煮粥。”
“天客嫂子病了,家大人让带了阿山米酒,米酒加鸡蛋对妇女有益。弟弟,帮我们把东西带给他们。”桂陶说。
“自己亲自送,我还有事。”想起恒发堂包叔叔的告诫徐天牛第一次拒绝亲人。
“我们不知道缕缕行行进洞好还是跟平常一样好。”大姐说。
红豆过来问:“天牛大哥有事吗?”
“没有。”
“峡谷那边的人要把这家人赶走。”
“尽瞎掰。”徐天牛蔑视道,“打赌,他们敢过来我以后听你的,不敢你听我的。我等着。”
“得想法阻止。”
“幺蛾子不是从你开始的吗?这事由你处理。”
雨小起来。庄稼人嚷嚷赶紧行动。他们看见红豆趟水过来就起了骚乱。隔着槐树大家看见木箱。中年农民说:“箱子装过徐五爷的药,咱们都吃过里头的药,没吃过药也见过箱子。”
八先生说:“天牛占了山洞,一定需要帮手……”
大家躲开洞口的红豆。看见影就能闻到坟的味道。
没人敢惹祸红豆,在这块土上记忆力好的第一是南山白狐,第二是河套苍狼,第三是六先生的黑牡丹猫,第四就是红豆。没人敢辱损他,怕他报复。
有人问:“徐天牛为啥不进洞?”
“不能进洞。”
“六先生进了。”
“老太婆病得厉害吗?”张洪涛问。
“手脚烂了没有?你师父黑豆跑哪去了?”保长徐天朕问。
“我当时看见一条大黑石坐着,旁边一条小黑石,半大的石头在割草。”
“我问你师父哪去了?”
“你叫徐天朕你就是天子吗?蒙古人说山、水、牛、狼都是师傅,天地间的一切都是,孔明先生把他们叫作军队。”
“尽胡说。”张洪涛低头去抓石缝里的小草,妈呀一声,手又麻又痛。他连连甩手说,“妈拉个巴子的,鬼草咬人,要不就是苔藓里藏着毒虫。我压根儿不该信神婆的话趟这浑水。”他向土地老爷跪下磕头祷告,请红豆以后多罩着,多向神仙说好听的。
徐天朕想,黑豆神龙见首不见尾,也许给胡子报信去了。老太太病了,胡子没兴趣。红马,对了,偷马。
“偷马?”火焰感应到就开始紧张。
“她们说过啥?”八先生问。
“割草的丫头说她爹找人去了。”
“谁?”
“徐五爷、徐六爷、徐七爷、徐八爷、徐九爷……”
“没有徐九爷。”
“……和天牛叔叔。”
“为啥?”
“他们的爹叫徐天客,打通辽来,是徐家祖上闯关东的五股丢的一股来认祖归宗。”
徐二先生的儿子徐天福问:“他们脸上长啥没有?”
“眼睛、鼻子和嘴。”
“有疮没有?”
“有的话也不能这么快反应。鼠疫和伤寒也不立即发作吧?”徐天朕的嘴唇弯出瞧人不起的曲线。
人得先保全自己,然后是家人,再后是外人。徐天福使劲往深处想。
“他们是家人还是外人?”八先生说,“从韩州城到高力日本营到处是咱家的亲人。妹妹徐丽珠远嫁赵家围子遭婆家欺凌,靠我自己可不中。”
“全村隔离,切断传染源。”徐天朕下令。
“爷爷们,借我几把锹吧。”红豆央求。
“不借。”徐八先生和徐天福犹豫多时,路在脚下,族亲在坡上,直到雨停下也没上去一步。
“我了个去。”红豆气得跳脚再入险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