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范监狱
锦生处理了医院的善后工作,跑了两天警署后,才带着俞医生去了模范监狱。
监狱长打电话核实了情况,然后对着眼前的两个人说道。“跟我来吧。”
一路上空气稀薄,除了几声咳嗽之外,异常安静。俞医生小心翼翼地看向左右两边牢房,发现两边牢房里的人都在打量着他,眼神里既没有探究,也没有好奇,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监狱长回过头来,见这位西装革履的绅士正好奇地打量着四周。“是不是好奇,他们为什么没有吵闹?”
俞医生收回眼神,讪讪一笑,点头。
“这一层不是一般的牢房,关在这儿的都是有文化的人。”监狱长一路走过去,没有理会两侧的囚犯。这一层里面关押的非贼非匪,也非十恶不赦的杀人犯,而是因其他名目被抓进来的人,至于何名目,不可探究。
“他们犯了什么错?”俞医生问。
“这我哪知道,有门路的人早被捞出来了,留在这里的迟早都要去乱葬岗。老弟,别愁眉苦脸的,好歹你是来接人走的,赶紧把他接出去,到澡堂里洗个热水澡,理个发,除除这里的霉气,别再进来了。”
监狱长领着他们继续往里走,越往里面越阴冷潮湿,空气里也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阴风飒飒。
俞医生被带到了一间牢房外,他透过一扇小窗,看见一个人垂着头坐在角落里。
随着咔哒一声,铁栏门被打开。
锦生拿着手电筒往里一扫,往里面走了几步,往里面那人脸上晃了晃,才转身对俞医生招了招手。“是他吗?”
“终于要把我拉走了?”里面的人抬头,伸手挡了挡刺眼的光线。
“廖兄!”俞医生扬起笑容,久别重逢之心都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廖守礼神色淡然,他穿着一件囚服,头发乱糟糟的,双手双脚都被铁索绑着。四年的牢狱生活,早已不复当初的神采飞扬,就连那对昔日炯炯有神的眸子,也失去了以往的激情与梦想,黯然失色。
廖守礼,祖籍嘉兴,字细云,其父、兄长皆在甲午海战中阵亡,家中仅剩寡母一人。由于多次反清运动的宣传,他被清廷通缉,逃亡日本,后又辗转至美利坚、英吉利求学。
1908年,廖守礼秘密回国,自认当今国难皆因慈禧、摄政王二人,为挽救民族之存亡,他决意刺杀二人,以全报国之志。但在行动前一天,其中一名暗杀组成员因酒后胡言被逮捕,在狱中被吓得魂飞魄散,出卖了刺杀计划,导致全队在行动中被当场逮捕。
事件发生后,俞医生与律师黄耀元及美国公使多次向清廷交涉,理由是廖守礼已为美国公民,事发时只是恰巧路过,且未见实际目标伤亡。最终在多次交涉下,廖守礼被废除死刑,判三年监禁。
算算时间,清廷的监牢已经被新政府接管,以前的判决早就重新清理,而廖守礼则因扰乱公共秩序,破坏治安罪判终身监禁。
“好久不见。”廖守礼面色平静。
“好久不见,我是来接你的。”俞医生久别重逢地看着旧友,心情激动不已。此事多亏苏家,苏家作为旧朝皇室遗属,又是新社会的新贵,由他们出面,这事果然顺利。
“你官运亨通还是财源滚滚了,竟然能接我出去?”
俞医生笑道:“不过是救了一个孩童而已,没想到居然能救你一命。”
廖守礼道:“我需要一份报纸。”
“好。”
锦生按了按帽子,没有打断他们的谈话,而是先去跟典狱长办理了保释手续,然后把他们带了出去。
坐在后排的廖守礼,望着窗外的雨水,轻声道:“多谢小友救命之恩。”
锦生开着车道:“各取所需吧。”
锦生心里清楚,如果不是俞师兄在,四妹妹不会醒来。
开着车,苏锦生回头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师兄旁边的人,问道:“这位怎么称呼?”
俞医生介绍道:“廖守礼,字细云,叫他细云就行。细云,这是我的师弟锦生,这次你能出狱,全靠他的关系,他功不可没。”
锦生又问一句:“不知细云兄有什么打算?”
廖守礼摇摇头,五年牢狱生活,外面已是变化万千,现在旧朝已覆,他已心无所怀。“我刚出来,需要适应一下。”
“细云兄会做什么?我可以帮忙引荐,北京城我熟得很。”锦生不动声色地往后瞥了一眼廖守礼,这套衣服是按照廖守礼以前的尺寸准备的,现在看其穿在身上明显不合身。可想而知,牢狱生活是何等的艰辛,竟然让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变成了这般骨瘦如柴的模样。
廖守礼一语惊人:“会做炸药算不算。”
锦生和俞医生双双沉默。
锦生干笑几声:“守礼兄还真是不拘小节。”
廖守礼又道:“我学过少林功夫。”
锦生一听,顿时有了主意。他这次是全权代表苏家来办理廖守礼出狱一事,廖守礼毕竟是因为刺杀案入狱,引起了一些保皇党的不满,但碍于苏夫人的面子,谁也不敢多说什么,新政府那边也打了招呼,没有人反对,于是人就这么提出来了。
苏家在BJ虽然算不上什么大族,主事的男人只是做学问的外乡人,但正室夫人却是个不好惹的角色,就算是遗老见了,也得给这位正室夫人行礼扣安问声大姑奶奶好。
这次要不是家中小四生命垂危,夫人也不会出面。
这段日子以来,四妹妹前前后后遭遇了好些次危险,不是绑架就是下毒,这让锦生很是头痛。他正想找个身手了得,眼生但又信得过的人保护四妹妹,他看这个人就不错。他开着车过了一条街,心中斟酌几番后开口道:“细云兄不如来帮我做事,我们家虽然是商贾,和铜臭生意打交道,但也需要拳脚功夫好的人。”
俞医生疑惑道:“师弟,我记得你家不缺会拳脚的。”
“很缺,你放心,价格好商量。”
廖守礼点点头,道:“可以,什么时候上任?”
“你先休息几日吧,我这也不是很急。”
苏锦生带着他们去了东兴园浴池,给两位开了一间官堂后,便开车离开了。
正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经洗、搓、理发、刮脸等服务之后,褪去牢狱里带来的邋遢臭酸,廖守礼总算有点人样了。
等搓澡、理发服务的人相继出去了,廖守礼才从池子里出来,毛巾一围,坐到雅座上拿起报纸看了看。
“怎么?有问题?”俞医生看他眉头紧皱,翻来覆去看着这张报纸,问道。
“报纸上怎么都在报道他人家长里短的?无实用消息?”廖守礼放下报纸,点了根烟抽起来。
俞医生拿起报纸一看,看见报纸上登着苏家的事情,不以为然。“你可别小瞧这家长里短,你就靠这孩子出来的。”
“孩子?可这报纸上将她批判如此,她还是个孩子?她多大?”
“十岁。”俞医生给自己倒了杯茶,不紧不慢道。“这孩子命格太煞,从出事到现在,她所经历的事情就连我都瞠目结舌,她先是被人绑架,家里送去了赎金后,谁料匪徒反悔了把她抛尸山里。也是她命大,被人救下来送城里医治被苏家人找到了。苏家召集了北京城所有的医生会诊,但没有一个医生愿意承担风险做手术,要不是我为了你的事奔波,我也不愿意接。你是不知道,那孩子当时情况有多凶险,连我都没有把握能救下她,不仅脑袋豁了大口子,还被一根树枝扎进了肺里。”
廖守礼吐出一口烟圈,问他。“你怎么会来这里?”
“细云,先生远走海外了,同伴也四散各地,我们需要你的帮助。”俞医生递给他茶。
廖守礼沉吟半晌,接过茶来。“需要我做什么?”
“听闻政府要和东洋人签订一份不平等协议,此事已经板上钉钉不容更改,我们想让你重操旧业……细云,现在只有你有这个能力,我们不能让他们签订。”
“消息可靠吗?”
“可靠,两边都派人确认了。”
“你那个师弟怎么办,万一连累了他……”
“他……他现在家里一团乱,自身难保。他家四小姐不知道得罪了谁,杀她的人前仆后继,不知道的还以为那间病房里住的是大总统。”
“这么邪乎,她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廖守礼说道。
“我不过问他人家务,这报纸上不是说了吗,因为此女性格乖张,嚣张跋扈,对他人非打即骂,还出了人命官司,被报复了…………”俞医生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廖守礼看过去。
“这人命官司的当事人,你也认识,是保皇党云丰。”
“怎么回事?”
“一年前,云丰的侄子死在了烟馆,死因是过量。不过,他死的前一天,苏锦歆在烟馆里大闹了一场,还带人把云丰的外甥打了一顿。虽然这死因定的是过量,但云丰不甘心啊,带着人上门算账,要苏锦歆偿命。”
“这个人有点疯狂,而且还有靠山。”廖守礼很了解云丰,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的确是有人在背后撑腰,但这是老黄历,已经不管用了。”
“难道是清廷对他置之不理?”
“清廷已经不存在了,说他是保皇党都是抬举他了,他背后的靠山早就被炸死了,他还想着和以前一样风光,竟扯着几位大清遗老一块上苏家讨要苏锦歆,让其为侄儿偿命。彼时他眼睛长在头顶上,无有不顺心之事,还以为苏家是普通百姓,谁知道几位遗老上门后立马跑了。”
“跑了?”
“当时都以为苏家是商户出身,谁曾想苏锦歆的母亲来头更大,正儿八经皇室后裔,祖上来头不小。那几位遗老回去后就登报声明替苏锦歆担保,说她与云丰侄儿的死绝无任何关系。云丰咽不下这口气,又找了几次麻烦,后来被赶出了北京城,再之后我就去香港读书去了。”俞医生喝了口茶。
“那和现在有什么关系?”
俞医生将手中的茶杯一放,故作神秘地说道:“当然有关系了,苏家查到,今年年初云丰悄悄回来了,现在为政府效力。”
“你认为报纸上的言论是云丰故意引导的?”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件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个十几岁的小家伙,能惹出多大的仇?而且,从报纸上的报道来看,全都是在玩命地抹黑这小孩的名声。什么肆意乖张,嚣张跋扈,甚至引出一年前的旧事。前些日子,整个茶楼都在议论这件事情,说苏家助纣为虐,这才有英雄替天行道。”
“万一报纸上说的是真的呢?如果她是那样的人呢?”廖守礼问道,对于自己的好朋友如此相信这个苏锦歆,感到十分诧异。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认识是在什么时候?”俞医生问他。
“宣统二年。”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廖守礼心中百味杂陈。“那一次起义,子弹罄竭,队伍也被打得七零八落,我还记得,我们当时趁着黑夜,偷偷上了一辆马车,这才逃出了清军的追杀。”
“当时车上有一对母女。”
廖守礼点点头:“没错,当时那位夫人并没有声张,只是用枪指着我们,让我们立刻下车。最后被那个小丫头给拦住了,帮我们逃过了清军的追捕。”
“那小丫头就是苏锦歆。当年她小小年纪,就愿意为我们这些无名小卒解围,如今又岂会是报上说的那般骄横跋扈之人。”俞医生从进澡堂到现在,就将最近几年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说真的,你给她当护卫挺好,方便你行事。”俞医生起身,朝外面候着的人又要了一瓶酒,一碟花生,几个小菜。
“我是搞刺杀的熟手,放心吧。姚姚怎么样?”
俞医生道:“你走之后,她被家里人安排嫁人了。”
“嫁人了……那就好。”廖守礼端酒入口,一饮而尽。
“你不难过?”
“她嫁人是高兴的事情,我没资格难过。”
两人一直聊到了后半夜,快天亮时才有困意,这才各自入睡。
俞医生一觉睡醒,看了看表上时间,发现已经十点三十分了。他掀开被褥,穿上衣服,出了官房结账。
“和我一起来的人呢?”俞医生将钱递了过去。
“门口坐着。”那人接过票子指了指外面。
俞医生出门一看,只见廖守礼端坐在台阶上,仰头望着天空。他问:“看什么呢。”
“抓太阳。”廖守礼许久不见天日,此时太阳高悬于天上,刺目的阳光刺得他眼睛生疼。他伸出一只手,想要抓住一缕阳光,就被俞医生拽了起来。
这时,一辆车从他们身边驶过,停在了前面的位置后,下来了一个人。
“师弟,你怎么来了,难道是四小姐又出什么事情了?”俞医生见来人是锦生,愣了半秒。
“呸呸呸,你看你说的这话,太不吉利了。我是来给你送这封信的,寄到我那了。”锦生挑了挑眉,笑着从自己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封信,递给了俞医生的面前。
“寄给我的?”俞医生接过来拆开信封,取出信纸,发现里面还有一张前往香港的船票。
“里面说什么了。”锦生问道。
“来这里几个月了,香港那边有事让我回去一趟。苏小姐的身体已大好,我想我不会在这里久呆了。”俞医生将信折好,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