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南钧安然睡着后,夜已深透了。
南老爷子一瘸一拐地步回自己的房中,满脸憔悴地坐在床上。他病病恹恹地叹了口气,想到自己日薄西山的模样时,情不自禁地留下了一滴眼泪。
南老爷子抹去脸上的泪痕,将悲伤咽进心里,宽衣解带后躺到了床上。
郁郁寡欢的心境使他久久不能入眠,他的心里如同明镜似的,知道这件事不会如此简单地就这样翻页过去。但是即便自己知道那又如何呢?他们终究是一对落难他乡的异地父子,在这儿举目无亲,也寻不到可以依仗的关系,若是吃了哑巴亏也只能哭着往嘴里咽了!
南老爷子自己倒是不大介意,自霍乱开始爆发后他一直苟延残喘地活着,知道自己如今已是气若游丝,到了时日无多的地步了,即使是吃苦受罪又能疼痛几分?他是替他的儿子感到悲酸。
南钧正值盛年,血气方刚的年纪理应能够成家立业与媳妇儿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可是如今这一切恐怕变成了无望的奢想。
他们今日吃下这份罪孽,但若是那梁氏一族得理不饶人,那以后儿子的苦日子得有得熬了!
想到这里,南老爷子的心境又神伤黯然了一层。
这一夜,他回想了许多过往的种种。想到了从前的生活,想到了他的妻子,还有他那还未成年的儿子。
那时,他还是远方那座小城里一个颇有些名望的小老板,靠经营着绸缎庄的生意过活。就连他也没有想到自己与妻子伉俪多年,在年过半百以后还能老来得子,眼见生活日趋安逸,谁知道就在此时,霍乱爆发了。
那晚的月光如往日一般平静,皓月当空,星光生辉,谁也没有想到一场悲天悯人的霍乱会发生在这个美丽的夜晚。
待炮弹轰炸城门时,他与妻子还在城外赶着回家的路,若不是他们提前收到了风声,或许南氏一家上上下下都免不了被硝烟荡平的命运。
南夫人紧紧抱着小儿子在一旁忧心忡忡地哄着,朝丈夫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怎的会有轰炸声?”
南老爷往身上披了一件挡风马褂,朝马车的窗外张望起来。
眼下,城外团团火焰迅速地在城池四周蔓延开来,炮弹飞袭、烈火熏天,燃烧的火光将天空染成通红一片,硝烟制造的灰烬飞散在空气中,一浪又一浪的灰烬将星空摧毁得体无完肤,犹如仅存的一份美好象征亦被吞噬殆尽,留下的只有充满万念俱灰的残世哀嚎。
南老爷当下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兴许不知道这场霍乱是因何而起,亦不知道何时会停,他只知道,他的身家性命在今夜里极有可能荡然无存。
“怕是要动乱了!”南老爷转过头去对妻子说道。
南夫人听后紧紧抱着自己的孩子,脸上现出了惴惴不安的神情,她忐忑地问道:“咱们该怎么办?”
南老爷回到她身边,将她尽量搂入怀中,紧接着催促车夫加快马步赶回南家大院。
为了躲避正在攻城的暴民,他们又花费了许多时间绕道而行,从另一侧城门进城,待回到家中时,天已经亮透了。
进门后,他与妻子还未来得及多休息一阵,就连忙奔去房中收拾一切贵重的行李。紧接着对迟来的下人吩咐道:“五姑,你赶紧去帮忙收拾行李,记住!只带吃食衣物,别的一概不要!能带多少是多少!收拾好后咱们在厅堂汇合!”
“可是……”五姑显然是被屋外的场面吓得心惊肉跳,欲说些什么,但是当下就被南老爷的话语插断了。
“我知道你也在担心你家人的安危,眼下只见他们轰炸城池,而你家人住在乡下,想必如今还没牵连到。你先和咱们一块出城,出了城保住了命再着人打听你家人下落才是万全之策!”南老爷逻辑清晰地说道。
话音刚落,五姑就赶紧走出厢房收拾行李去了。
五姑走后,夫妻二人又商量起来。只见那南夫人说道:“这霍乱怎么说来就来?让咱们一点防备的机会都没有!”
“看这情形,贵重的东西怕是都捎不走了!只能拿多少是多少!”南老爷一边忙着翻箱倒柜倒腾出一些贵重的小物件,一边回着妻子的话。
南夫人心里泛起重重忧虑,说道:“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出城避难!保住咱们和两个儿子的性命最是要紧!”南老爷再一次强调着。
窗外的轰炸声震耳欲聋、响破天际,尚在襁褓中的孩童哪里禁得住这般狂轰滥炸的架势,一直哭闹不休,任凭南夫人怎么哄也哄不好。
“祈祷咱们这宅子别被当成了靶子吧!若是被炸塌了,以后回来都没地儿住了!”南夫人每说一句话都能看出她内心担惊受怕的模样。
就在这时,南钧驮着行李包袱进来了。
他急匆匆地问道:“爹、娘,都收拾好了吗?”
南老爷在包袱上又扎紧了一道口子,回道:“咱们走吧!”
正要离开厢房时,南老爷又对南夫人说道:“把孩子给钧儿抱着吧!你一个人抱着孩子恐怕路上不太方便!”
南钧向母亲伸出双手,试图接过弟弟,但是却被母亲回绝了:“不,我想自己抱着。”
南老爷见妻子执意如此,也不再多言什么,只再三嘱咐道:“待会儿必得躲在咱们身后,别让哨烟灌进孩子的口鼻里!”
南夫人听后点着头。
街上行人如同洪水一般猛地扎了出来,像南家这样拖家带口逃难的人数不胜数。火光冲天,焰气逼人,重重热浪的袭击让人闷得喘不过气来。街道上喊叫声、哭闹声、马车追赶的轱辘声交杂于耳。
不知是哪户人家偏要在逃难时捎带着自家的马车,那马又似乎因为炮弹的轰炸而受到了惊吓,惊恐万状之下吆喝着抬起了自己的前足,险些踏到了前头的行人。而后,那马又不走了,任凭怎样拉动鞭笞也无济于事,就这样驮着一辆行李车堵在了路中央。
后头的难民见状,朝那马车夫骂骂咧咧道:“哪个王八蛋堵了老子的生路!你他娘的倒是赶啊!”
车夫听了后方人员的叱骂,又铆足了力气再去鞭打那匹马的身躯,可是那马依旧纹丝不动,如一块木头似的。
“真他娘的!哪家的王八蛋逃难还整那么多幺蛾子,再不让道老子就教你如何让道!”另一个声音又在人群中骂起来。
紧随其后的是另一个粗骂声:“你他妈挡了咱们的生路,别怪老子自讨生路!”
说罢,那人立刻举起手中的斧头朝那匹马砍去!霎时间,一股鲜红的血液在火光的照射下疯狂喷溅出来,那马还来不及挣脱,第二把、第三把斧子接二连三地朝它身上砍来,一时间那车夫和马上的一车人连马带车摔倒了一地。
见有了涉足而过的空隙,难民们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纷纷抢着上前赶去,甚至有些人直接踏在了倒地不起的难民身上,亦不管对方是死是活,只顾着自身的性命能否保全。那几个倒地的人被他人踩踏后还挣扎不休,试图站起身来,但是片刻后便也随那马一样没了动静。
南家人将眼前这一幕看在眼里,于心不忍地把头转向一边,径自难逃去了。
南夫人见着此情此情,同情的泪水泛湿了她的眼眶。
南老爷爱莫能助道:“现在不是菩萨心肠的时候!咱们自己都不能周全,收起你的恻隐之心!”
南夫人听了丈夫的话后立马控制住自己的哀痛,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正拐过一处巷角时,南家一行人听到了几声婴孩的啼哭声,南夫人下意识地止住了脚步,四下打量着。
南老爷见妻子落下了,赶紧回头,忙说道:“孩子他娘,找啥呢!”
“你听!”南夫人回道,“怎么有孩子的哭声?”
南老爷惶惶不安地劝着:“走吧!哪有什么孩子!”
“不!我真的听到了!”南夫人听不进丈夫的劝,在四周寻找起来。
南老爷真没听见有婴儿的声音,他只希望妻子能赶紧回到自己身边,遂心惊肉跳地说道:“没有孩子!你许是听错了!咱们还得赶路!别意气用事!”
“真的有!”南夫人言语笃定,立即在四周找寻起来。
五姑见夫人言辞坚决,于是赶紧上前帮忙。
两人找寻一番后,终于发现在被炸毁的残垣断壁中,躺在襁褓的一双幼儿。
只见那对幼儿还在其亲生父母的怀中,因着四周的荒乱而哭闹不止。
五姑将手凑近那对夫妻的口鼻,随后抬眼看向夫人说道:“夫人,他们气绝了!”
南夫人变貌失色,难以置信地捂着自己的口鼻。她转过身子,对着丈夫说道:“孩子他爹,咱们能不能……”
“能能能!你赶紧回来吧!”南老爷还未等夫人把话说完,急忙劝道。
南夫人与五姑赶忙将那对婴儿抱起来,揽入她俩的怀中。
就在南夫人正准备起身回到丈夫的身边时,一枚炮弹朝她们俩人射了过去。
南老爷试图飞奔上前将妻子从死亡中拉回来,但还是抵不过那枚爆弹疾雷迅电般的爆炸。
俄顷,一股轰天震地的爆裂感朝父子俩冲击而来,妻子眨眼间被炸得血肉横飞、尸骨俱无!南老爷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和儿子毁灭在这场可怖的霍乱中……
……
“唉……”
南老爷子心如刀绞地长叹一声,不敢在继续回想下去。
对于那时发生的一切,他是懊悔难当的!倘若当时他能不由着妻子心生同情,决意不许她意气用事,可能今日的结局就不会如此凄惨潦倒了!
自此,随着妻子的骤然离世,他也逐渐变得萎靡不振起来。一夜之间,头也花白了,人也苍老了,对生活开始了无指望,亦过上了居无定所的日子。
直到后来,他与儿子来到了这个镇上时,他才意识到儿子已到而立之年,不能再随着他奔波劳碌、清苦度日了。于是他才又重生起生活的希望,开始为儿子谋起将来……
悄无声息间,南老爷子托着沉重的思虑滑进了睡梦里。
待他复又清醒时,已然明白,自己这一生也许业已到头了……
一股急切的拍门声惊醒了南老爷子,将他从在世时最后的一场炼狱里抽离出来。
啪啪啪啪——
啪啪啪——
啪啪——
啪——
——
屋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硬生生地将南老爷子从睡眠中拉了起来。
睡眼惺忪的南老爷子赶紧起身,但是还未等他走出屋子,厅堂的大门就被人粗暴地踹开了。
来者是一群高矮不一、胖瘦皆有的壮年。
走在前头的几个人举着火把照亮后方的视线,凡是挡着他们去路的,哪怕是个不起眼的小物件,都被他们踹得粉身碎骨。那些被他们踹开的物件纷纷砸向四周的墙壁,发出了冰冷又脆弱的声响。
“姓南的在哪?给我出来!”一个彪型大汉突然站立在原地朝里屋喊道。
南老爷子步履维艰地从里屋走了出来,怯怯地问道:“什么事啊?”
只见那彪型大汉二话不说,立马伸手扯住了南老爷子的领口,一把将他往自己身前拽,虎视眈眈地问道:“你那野小子在哪儿!”
南老爷子心觉大事不妙,战战兢兢地看着那名汉子,嘴里却吐不出半个字来。
那彪型大汉见老头儿不识好歹,连朝他呼去俩耳光,复又大声问道:“你儿子在哪儿!”
南老爷子寒毛卓立,颤抖着嗓音回道:“你……你找他做什么?”
“做什么!”那汉子见老头摆出一副装模作样的可怜样儿,咬牙切齿地说道,“自然是来找你儿子算账的!这时候倒装聋作哑起来了!”
南老爷子望而生畏地解释道:“我想诸位应该是弄错了,这一切都是误会!都是误会!”
“误会?男子汉大丈夫敢做不敢当?想必你生的是个娘儿们吧!”南老爷子的话语令汉子心里发指,大汉大发雷霆地朝老头吼道。
“是误会!是误会!他不是你们口中所说的那种人呀!”南老爷子不知所措,只能一个劲儿地向对方解释。
“你少他妈装蒜!把人交出来就算完事儿!省的咱们还得费工夫连带教训你这个破老头儿!”大汉再一次警告道。
“算是我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南老爷子一边说着,一边做起下跪的姿势来。
然而那帮粗鲁汉子却不吃这一套,见老头仍不知好歹,当下正想要挥起棍棒朝他打去!看着立刻就要朝自己身上打来的棒子,南老爷子栗栗危惧地赶紧抬手做出阻挡暴击的姿势。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从人群里传了出来。
“慢着!”
那声音浑厚有力,似是穿透了一切介质似的从人群的掩蔽中钻出,瞬间成为了所有人瞩目的焦点。
说话的不是其他人,正是镇长。
人群中忽然开出一条路来,镇长步履坚定地向前走着,直到站在那彪型大汉跟前,才慢悠悠地说了一句:“放开他。”
“可是……”那彪型大汉仍是不肯松手。
“既然他拒不认账,那咱们只好以理服人!”镇长朝那汉子说道。
那汉子听罢,松开了紧抓着南老爷子的手,忿忿不平地拂袖而去了。
南老爷子尚未从骇人处境中回过身来,颤颤悠悠的身子险些跌倒在地,好在被一旁的镇长及时扶住了。
镇长朝身后的几个人使了个眼色,那几名身材略微瘦小的手下赶紧上前接过南老爷子的手,将他扶到了椅子上。
待南老爷子坐稳后,镇长也在一旁坐了下来。
那群男人一个个地杵在原地,目光直直地盯着眼前的画面,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大家似乎都在等着最有声望的那个人发话。
终于,镇长开口说话了:“想必,您已经知道今晚他们为何会聚在这儿了。”说着,镇长用手指了一下眼前的这堆人。
南老爷子已经承受不住这些折腾了,嘴里不停地咳着粗气,语气虚弱地说道:“我知道……你们为何而来。”
镇长嘴角微微扬起,表明南老爷子果然是个明事理的人,但是还没等他再开口,又听见南老爷子补充道:“这是误会……这是误会……”
“误会?”镇长做出疑惑的神情问道,“不知道这误从何来?”
南老爷子托着病病殃殃的嗓子回到:“这件事……绝不像那梁大小姐描述的那样……”
镇长听后,脑子里顿时迷惑起来,问道:“梁家小姐?”
见镇长的话中略有蹊跷,南老爷子忽然止住了咳嗽声,乏力地抬起头望向一旁的镇长。
“老身不知道你所指为何,但是老身今夜前来,为的是你之前在黄水镇时所犯下的种种罪行!”
“罪行?什么罪行!”南老爷子口呆目瞪地听着镇长嘴里说出的话。
“关于你们南氏一族在黄水镇做绸缎生意时诈骗他人钱财一事,还有这些年来在所经之处到处装神弄鬼坑蒙拐骗一事。”镇长将头微微别过来,脸上透出揣奸把猾的神情,幽声罗列南氏一族所犯下的所有罪行,“以及你儿子杀人偿命一事……”
南老爷子听闻后,霎时仿佛晴天霹雳一般。
……
曾有一瞬间,他面若死灰地张望着四周的一切。
他望着眼前不怀好意的镇长,望着不远处神头鬼脸的一群壮汉,甚至还端详过那些火把上忽强忽弱、忽灭忽燃的火焰,他心里突然明白了,自己最终的一口申辩声,最终也只能当做是对沾染残世污浊后付之一叹的悲怜声,没有人会在意,更没有人会留意。他们在意的,仅仅只是他们的猎物以何种惨烈的死法死在他们的弓箭下……
“这是莫须有的罪名!镇长,您一定是弄错了!”南老爷子怛然失色地解释道。
“这可不是空穴来风!来告的人把你们的罪行事无巨细全都说了一遍,可谓是字字珠玑、有理有据,万万是抵赖不得的!”镇长刻意地去掩盖自己瞒心昧己的行为,他不再与身边的老头有任何眼神交流,眼睛只一昧地直视前方,继续说道,“如今我给你一个对簿公堂的机会,是想让你明白,此番举动是拨乱反正的正义行为,就地伏法是你们最好的选择,也是唯一的选择!”
说完,镇长眼角的余光才又轻微一瞟身旁这位一息尚存的老头。
南老爷子眼见自己计穷途拙,怒不可遏地一拍桌子,虚弱地站了起来,指着镇长的鼻子像是要说些什么。但是话语未出,只见南老爷子猝然间便从嘴里喷吐出一道血水,腐臭的血水瞬间四溅开来,吐在了镇长的长衫上。
镇长急忙起身躲避,用手利落地将身前的长衫拂至身侧,身边的几名随从亦赶紧上前保护,唯恐那奄奄一息的老头还有精力趁机偷袭似的。
一旁的彪型大汉见状,脑筋陡然一转,立马上前将南老爷子擒拿住,强有力地将老头子的手反扣在身后。这下周身的疼痛更是蔓延至老爷子全身,仿佛被一个枷锁束缚住身躯一般动弹不得。许是疼痛感乍然迸现,南老爷子又开始止不住地往外吐血,一股接着一股,眼看着就要把体内所剩无几的精气吐尽了。
镇长没有上前阻止彪形大汉的行为,反而还朝那脸黄肌瘦的老头子反咬一口道:“好哇!咱们好心来劝你改邪归正,你反倒唾弃起咱们来了!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镇长,这老头儿怕是得好好教训一番才成!”身边的一个小跟班低眉哈腰地走上前来帮腔道。
“没错!镇长,得给他点颜色看看!”
“对!教训他!”
不远处的人群中也传来此起彼伏的附和声。
镇长没有应和那些人的话语,只是默默地看着那个被擒住的老头。
见镇长没有发话,于是那彪形大汉就自己做起主,猛地朝南老爷子逞凶肆虐起来。
那南老爷的精气如今哪还能受得了如此暴虐无道的虐待,待受了几拳后就倒地不止了。
谁知那大汉残暴至极,如此这般还不肯放过这满身是血的老头,仍要对他暴戾恣睢,扬言要将他打到七窍流血为止!
看着此情此景,镇长开始心生悲悯。他眼不忍看,耳不忍闻,将身子背对着正被穷凶恶极的大汉折磨的南老爷子,顿了片刻后呵斥道:“够了!你这是要把他打死吗!”
大汉像是终于解了心中的一口恶气,将手从那苟延残喘的老头儿身上拿开,擦了擦自己的衣裤走到了一边。
“咱们也不想让您吃尽苦头,但你不识好歹就别怪我们见势行事。见您一把老骨头了也不想再为难你,况且你也不是咱们要找的对象!”
镇长的语气平稳而又可怖,像是在诉说一件平日里微不足道的事一般,将这件兽心人面的畜生所做下的好事描述得不值一提。
随后,他又朝手下吩咐道:“你们去里屋搜搜!那臭小子翅膀没长硬,许是还飞不出这间屋子!”
听见镇长一行人意图要带走他的儿子,南老爷子托着半死不活的身子爬到镇长脚下,用仅有的那几分虚弱力气扯住镇长的长衫一角,卑微地恳求道:“这份罪孽全是我的过错!我愿意一个人担着……恳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的儿吧!”
镇长对南老爷的恳求置若罔闻,他缄默着,眼神里透出十足十的冷血。忽地,他抬起一只脚,冷性无情地将南老爷的手从他身上踹开,恫疑虚喝地威胁道:“你若再用你的脏手碰我身上的任何一处地方,别怪我到时候不给你保留一点儿作为父亲的颜面!”
南老爷子哪还能见貌辨色地行事,他知道镇长此番是再也听不进任何央求之言了,只一昧地叩头求饶,希望这位高高在上的官老爷能网开一面,放他们父子俩一条生路。即便不行,用他的命抵他儿子那条命,他也是愿意的。
镇长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不为所动地站在原地。周遭的人脸上亦如冰霜覆面,冷冰冰地看着此等惨绝人寰之事。
就在南老爷子还在猛地磕头时,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唤他。
“爹,别磕了。他们是存了心地要治咱们于死地!就算你磕坏了脑袋、磕残了身子,他们也不会答应你的请求的……”
儿子的话语平静、孤傲、决绝,他明白这些人今晚来这儿的目的是什么,更明白他们想要捉拿的对象是谁。他知道反抗无用,所幸不反抗。接受这一既定的结局,就是讽刺此等行为最为坚定的反抗。
其实南老爷子比谁都明白这其中的道理,甚至比他的儿子活得更加明白,更加世故,但是为了他膝下唯一一子,他愿意低声下气,愿意俯首称臣,愿意受尽屈辱,愿意独自承受。他心里抱着一份侥幸,认为只要这些人心里舒坦了,自然就会放他儿子一马。
但是他估错了。
儿子最后说的话,令他彻底感到绝望。
数十年来,镇上如若有人犯了奸淫掳掠的罪行,必得被世人口诛笔伐、游街示众。尤其在这等偏远的小城,官威最大的无非就是镇长了。虽从前政府亦任命过官员来管辖此地,但终究还是拗不过偏僻地界的荒蛮习性,最后那些官员也只能讪讪逃离,连乌纱帽也丢在了此地。
如今镇上闹起了如此惊天动地、骇人听闻的事迹,镇上的人听说后无一不纷至沓来,看长老们如何将这个罪魁祸首绳之以法,好给所有生有此心的人来一个杀鸡儆猴!
南钧被那群壮汉押到镇上的菜市口时,周边已经围满了群众。众人议论纷纷,你一言我一语地在一旁指着这个罪犯评头论足。
只见南钧早已被五花大绑了起来,被一行人押解到菜市口那一刻,还被人从身后踹了他小腿一脚,顿然间,南钧匍匐摔倒,脸砸在了地上那些任人丢弃的烂虾臭鱼身上。
此时的南钧意识早已清醒,若要说反抗起来也不是不可能,但他已经失去了反抗的动力,甚至连一丝动机也不再生起。他微微抬头看了一眼四周的人群,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一场无力反抗的滔天巨浪,慢慢地将他沉进深渊里溺死。
地上的枯草残枝被人踩得窸窸窣窣地响了起来,四周的人声突然沉寂下来,大家的目光都瞩目在那个正缓步走来的穿着长衫的男人身上。
镇长面容平和、脚步平稳,不像其他人一样表现出嫉恶如仇的模样,从容不迫的神情给他增添了一抹厚重的沉稳感,使人觉得他说的话、做的事是绝对正气,绝无虚假的。
镇长来到南钧身边时,一个壮汉生怕南钧趁机反抗,遂立即横眉立目起来,凶恶地抬起脚踩在了南钧的头上,完全掐灭了仅有的一丁点反抗的星火。脚力之大,硬生生地将那个七尺男儿的刚毅面孔踩得扭曲变形,累生起数道伤痕。
镇上挥手示意那壮汉不必如此刁难,于是那壮汉收起了自己那只力大无穷的脚,继续豹头环眼地盯着趴在地上的南钧。
镇上轻咳一声,清了清嘴里的淤痰,方向众人开口说道:“想必大家都已经看到了!这个人,就是传闻中大家嘴里那个十恶不赦的狂徒!”
话音刚落,镇长立即抬起手来指着南钧。
众人将目光悉数落在南钧身上,刹那间,仿佛有数以万计支箭射向跪在人群中央的他。南钧已经成了一只任人捕杀的猎物,那些人恨不得将他扒皮刨骨,生生折磨致死!
“作为镇长,任由此等龌龊之事发生自然是我的过错!事已至此,我感到十分痛心!”镇长开始捶胸顿足,后悔难当地忏悔道,“但是既然事情已然发生,那就必得给人女孩子家一个交代!这也是我一个一镇之长应该做的!”
遽然,众人一倡百和道:“没错!我们应该给人家一个交代!”
“就地正法!拨乱反正!”
“替天行道!”
“杀了他这个畜生!”
“杀了他!”
“对!不杀不解气!”
镇长哀戚万分地举起双手让大家先冷静,说道:“我知道大伙儿十分愤怒!但是我们不能够任由愤怒冲昏了头脑,与这个狂徒一般做下大逆不道的罪行!如果这样,那我们和他又有什么区别!”
众人激昂的心情逐渐平宁下来,互相交头接耳着,不知又该如何是好。
一个忿然作色的女人从人堆里挤了出来,朝南钧身上砸去几个臭鸡蛋,紧接着又吐了一口唾沫,无比激动地说道:“镇长,咱们知道您慈悲!但是咱们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倘若您于心不忍,那么就由我们来替您教训这个毫无人性的畜生!”
见有人敢胆着性子上前,其他人所幸也撒开了喉咙斥道:“没错!不用脏了您的手!咱们可以亲自动手!”
“镇长,您也看到了,不杀他不足以平民愤啊!”
“杀了他是他罪有应得,与咱们脏不脏手又有何干!”
“杀了他!杀了他!”
听到这里,南钧乍然一笑,无可奈何地摇着头,看着眼前这些人做出的无聊把戏。
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人影进入南钧的视线中。
那人泰然自若地站在人群之中,矮小柔弱的身子成为了她伪装自己蛇蝎脸孔的利器,或许此时她是那么不显眼的存在,但是南钧记得非常清楚,他清晰地记得那张笑容诡异的狐脸来自谁的躯体。于是,他笑得更加放肆了,癫狂的笑声愈发强烈,以至于面部狰狞得一塌糊涂。
梁琴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个跪在地上的猎物,面不改色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任由他做出任何夸张之举她都无动于衷。于梁琴而言,眼前的这个禽兽落到这番田地实属罪有应得!若不是他们父子俩最开始觊觎她的妹妹而欲行不轨,后来这些的血淋淋的种种就不会一一发生。
一旁的人见南钧举止疯狂,遂叱骂道:“死到临头了还敢嘴硬!莫不是还心存侥幸!这样的人不杀了他还留着何用!”
南钧听了那人的话,当下便朝他吐了一口唾沫,轻蔑笑道:“狗杂种!你也配!”
那人哪里在众人面前受过这样的侮辱,随即上前猛踹了南钧几脚,将南钧踢倒在地后又不依不饶地踩踢着他的头颅。倏忽间,南钧感到一阵晕眩,一股呕吐感莫名地想脱口而出。
突如其来的鲜血从南钧的嘴里呕了出来,染红了地上的那些腐臭死物。他极力地想克制住自己,但是无能为力。源源不断的血水依旧狂吐不止,红光眩染之下南钧的意识也开始模糊起来。
他认命了。知道此情此景是梁琴蓄意而为之,再怎么反抗也如同螳臂当车般无济于事。
镇长努力让人平复心中的怒火,但是言语之中却是在火上浇油,只听他说道:“诸位莫急!诸位莫急!即便他罪犯滔天,也罪不至死啊!”
“这种毫无人性的杀人犯还留着做什么!镇长您可别犯糊涂了呀!”有人愤愤不平地说道。
杀人犯?什么杀人犯?
混混噩噩间,南钧在脑子里问道。
谁是杀人犯?莫非,他就是他们口中的杀人犯?
南钧正在心里疑惑时,又听见身旁的人说道:“是啊!连那种灭绝人性的事他都能做出来,若留他到来日,只为今晚所发生的一切,他指不定要如何报复咱们!”
“杀人犯?你们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南钧疾言怒色地咆哮道,“别把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在我的头上!你们这是诬陷栽赃!”
“镇长您看!这狗畜生如今还敢狡辩!”一名体格瘦小的汉子义正言辞地朝南钧说道,“你当初胆敢杀了你们家的女佣仆,如今却又不敢认了!当真是个畏头畏脑的无耻小人!”
“什么女佣仆!你在信口雌黄!”南钧极力撇清自己的罪行,怒发冲冠地用言语回击道。
“我在冤枉你?怕是连天皇老子都得站在我这边儿!”那人信誓旦旦地对着南钧说,“三年前你家女佣仆是如何死的难道你忘了!就是被你这个刚长毛的畜生给杀死的!”
“你放屁!”南钧听后顿时怒火中烧,切齿愤视着那瘦小汉子。
“你不仅杀了!还先奸后杀!把人家蹂躏死后再一刀了解!”
南钧赫然而怒,忙站起身来朝那人扑去,却忘了自己已被捆绑了起来,只能在众人面前摔了个踉跄。
那瘦小男子见状,怒笑道:“哼!凭你现在这样还想反抗?简直贻笑大方!”
原来这一切都是他们算计好的。南钧原以为如今的种种全是因为他侵犯了梁家小姐而起,可如今看来,这些人原来是想扣一个平白无故的罪名给他,好让他在众人跟前死得其所!
想到这里,南钧突然感觉怒火中烧,体内的那股反抗之火渐渐被燃了起来。他词严理正地说道:“你们有什么真凭实据认为我就是杀人犯!单凭你们的捏造?还是无中生有的猜测!证据呢!证据!”
言语情急之间,南钧又从嘴里呕了几口血。
众人的愤慨似乎在这时被浇灭了,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证据在谁的手里。
“没有?没有证据?没有证据就只能证明你们全都在胡扯!由始至终都是你们在自欺欺人罢了!”南钧冷笑道,“准是从哪里听来了这些空口无凭的东西!受了人的指使!尽做些颠倒黑白、残害忠良的事!”
“我有证据!”
人群中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霎时间,周围的所有动静都沉寂了。众人朝那声音望去,急切地想知道证据究竟在谁手里。
一个年迈的妇孺搀扶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从人群中走了出来。那老者身形枯槁憔悴,面容忧愁尽显,喘着粗气地一步一步来到南钧跟前。
“我有证据!我有你杀了我女儿的证据!”
众人渐渐息怒停瞋,眼睛直直地盯着那名老者,盯着南钧,盯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梁琴目瞪口呆地在角落里看着,她知道今夜这出确实是镇长的图谋算计,但却不敢相信的是,由此产生的一切,竟的的确确是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