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钧时常在噩梦中惊醒,每每从梦魇中挣脱出来时,身上总是溢出冷汗,严重时连被褥都被汗水沾湿了。
这天夜里,南钧又一次从噩梦中醒来。
起初,只见他在睡梦里抽搐着,不久后这份抽搐转而变成了类似于抵抗的动作。猛的一激灵,南钧睁开了双眼……
他躺在床上,直勾勾地看着房梁,昏昏沉沉之下还没有令他完全从虚假的梦境中回过神来,待他看清了自己的眼前是一根古朽的房梁柱子时,他才得以放心地长舒一口气。
南钧起身坐着,抬手扶额抹去脸上的道道汗痕,仍惊魂未定一般心有余悸地大喘着粗气。
屋外传来无休无止的狗吠声,许是那狗看见了些不干不净的东西罢!南钧在心里想到。
他下意识地走到窗口处朝外头张望,但是狭长的围墙挡住了他意图向外求证的视线,将他隔在一个残破的牢笼里。
片刻后,屋外那只狗亦停止了叫声,只无精打采地呜呜两声后自顾自地去睡觉了。
周遭环境又重回之前的状态中。树上的蝉鸣声一整夜都在响着,似是在不停陈述世间所发生的一切故事。
南钧这时才真正心安意落地离开窗户回到自己的床上。
他试图重新入眠,但是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开始不断浮现出梦境中那个可怕身影。他心惊胆慑地又重新睁开双眼,此刻,他已经无心再去入睡了。
南钧走到茶几前,往自己的茶杯里倒了些凉水,二话不说便往自己的嘴里灌去。随即,一股透心凉的感觉逐渐蔓延至全身,慢慢地浇灌下他心中那团心急之焰,使他的心境缓缓平静下来。
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从梦魔的手掌中逃离出来了,他只知道这样的情形以后还会源源不断地发生,并且极有可能会伴随他漫长的一生。
想到这里,南钧就犯头疼!
他举起手来,用手抵着自己的眉头,一筹莫展地坐立在床上。
半晌,南钧复又躺下。
风伴随着夜里的清冷袭过,刮起了地上的片片黄叶,窗户被吹得嘎吱作响,偶有间无地敲打着窗柩。
南钧看向窗户外头,那窗户就像是他从前看的西洋电影一样,无时无刻不在映现着各种各样的画面。他看得出了神,荏苒间,从前的景象开始一一浮现在那扇透着微弱夜光的窗户上……
那时,他还与父母亲一块儿住在黄水镇上。父亲来自黄水镇一代有名的相士世家,但是祖宗基业传到父亲这一代时便被父亲给掐断了,原是他认为这样的玄学技艺彼时已经不能谋得饭食,遂生起了下海经商的念头。待父亲从太老爷那接过家业时,父亲就开始着手操办起生意来。不久后,父亲在镇上开了一家绸缎庄,生意做得盆满钵满,成为了那一带有些名望的乡绅老板。
随着日子不断向好,母亲亦再次有了身孕。几度商量之下,父亲决定向外请一个仆佣解决家里的生活琐事。五姑正是在这个时候来到南家的。
五姑一家住在城郊,家里上有年过七旬的老父母,下有未满十岁的小弟妹,此番来到城中寻觅活计,也是因为家里实在贫寒到了极点,就差揭不开锅的那天全家都待在一块儿抱头痛哭了。
南夫人听到五姑这样说,当下就在心里生出了几分慈悲心,说道:“作为长姐,成为家中的顶梁柱自是不易的,难得你有这份孝心。”
五姑低垂眼眸,嘴上不敢言语。
南夫人又说道:“咱们府上的活儿倒也不像大户人家那样繁琐,给的工钱自然也是不如那些大户给的多。”
“夫人,我只想讨得一口饭吃,足以养活家中老小,就心满意足了。”五姑生怕南夫人不要了她似的,忙急着说道。
南夫人坐在椅子上温婉一笑,说道:“你倒也不必太心急,待我先与你说说要做的活计,容你考量一番在做打算亦不迟。”
五姑听后,立即将心急之态收敛起来,乖巧地站在一旁。
“咱们府上虽不大,但如若你来了之后,衣、食、住、行,是样样都不能落下的。上到老爷,下到少爷,你都得仔细照料。衣物要每日清洗,以免害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主上喜好也有所要求,喜吃什么、不喜吃什么、能吃多少,这些都要牢牢记在心里。里屋得经常洒扫,以免府上来客后显得邋遢不周。这些你都是要细心打理的。”南夫人说完后看着五姑,又笑了起来,“虽然地方不大,但是这样算下来活计也不少了。你若肯来,咱家自然不会亏待你。”
五姑见夫人如此宅心仁厚、宽任待下,当下就应了这份差事。自此,南家便添多了一个住客。
五姑为人平和,做事勤恳细心,南老爷和南夫人都非常喜欢她,让他们更为意想不到的是,这个出身乡下的村姑娘居然还懂得一些诗书。询问之下才知道原是五姑小时候跟随其母去学堂做仆佣时耳濡目染学来的,还说虽然自己一直都想上学,但是碍于家境条件不允许,这也只能成为她心中的念想。
南老爷和南夫人都是通情达理的主儿,谈笑风生间,南老爷便说道:“你如今虽不能上学,但钧儿一直在学堂念书,如果你不介意,闲暇之余可以向钧儿请教功课。”
五姑听后喜出望外,朝南老爷和南夫人连声道谢。
由于白日里需要干活,所以五姑一般都在夜里向南钧请教功课。
南钧起初与五姑并不怎么往来,但是从那时候开始,五姑与南钧的关系便走得愈发亲近了。五姑的聪慧让南钧无法不去注意这个女孩,用南钧的话说,五姑比他在学校里认识的任何一个女子都要聪颖许多。而五姑对南钧亦同样生出了好感。于五姑而言,南钧虽是她聘主的儿子,是南家的少爷,但是在黑夜里,那些高高在上的隔阂就都消却了。她不必再对着南钧做出点头哈腰的谦卑姿态,也不用事事担心行差踏错,她可以与南钧并无两样地坐在一起,观春花秋月、谈伤春悲秋、说人情冷暖、论古今世故。
人前,五姑遇到南钧,总是低声下气地叫着少爷。人后,五姑倒是可以不用拘束这些繁文缛节了,便直呼其名——钧。但是南钧心里到底还端着一份尊卑分明的顾及,再说五姑亦比他年长许多,因而南钧仍然称呼她为五姑。为着这事,五姑曾几次三番地在私底下与南钧闹过别扭。
一夜,南钧在呼唤五姑的名字时,五姑转身便露出了不悦的神色。南钧见五姑在书桌前一直气鼓鼓地不应答他提出的问题,不解地问道:“今夜为何闹脾性?莫非白日里干活累着了?”
五姑的神色里流露出几分埋怨,她不作言语,并将头别向一边,也不看书桌上的功课了。
南钧仍是一脸疑惑地望着她,想着她今夜许是没有了听课的心思,遂说道:“既然如此,那咱们今夜的课就散了罢,你我也好些安置,明日咱们还得各忙各的呢!”
五姑听见南钧这样说,心里便更不是滋味儿了。她堵着气赖在椅子上不走,丝毫没有要离去的意思。南钧见她如此莫名其妙,便也生起一团气来,问道:“五姑,你这是什么意思?问也不应说也不走,愈发会耍小性子了!”
五姑终于开口说了话,她恼道:“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什么?”南钧觉得她尽是无理取闹,试图离开书房。
“你知道的!我不喜欢你叫我五姑!”五姑脸上渐渐哭丧起来。
“五姑五姑!爹娘也是这样叫,为什么到了我这儿就不能这么叫了?”南钧摊手问道。
“人家也没比你年长多少,五姑五姑地叫,倒让旁人以为我是你的亲姑姑了!”五姑委屈至极。
“家里又没其他人,你又在担心些什么呢?”南钧无可奈何。
“总之,我不喜欢你这样叫!”五姑可怜兮兮地看着南钧说道。
南钧见五姑执意如此,也拿她没办法,问道:“那我应该叫你什么?”
“就叫……五儿。”五姑在心里思量片刻后回道。
“五儿?听起来怪奇怪的,还不如五姑听得顺耳呢!”南钧驳回了五姑的建议。
“就叫五儿吧,钧。”五姑央求道。
南钧当下只想赶紧摆脱她,于是随随便便地说了一句:“那就这样吧!”说完,便也离开书房回自己的房里去了。
五姑已到了适婚的年纪,但是至今还是待字闺中。有一回南夫人向她打趣儿道:“五姑,可有中意的人选了?”
五姑听了,害羞地转过身去,手里的扫帚忽地停了下来,也不回答夫人的话,不知该如何是好。
南夫人见了,拿起团扇遮掩微微含笑的面庞,说道:“若果没有,我倒是可以替你物色物色。”
五姑听着这话,脸蛋羞得愈发通红了。她的眼神闪躲着夫人的目光,像是怕被人窥见眼中的秘密似的。
南夫人笑逐颜开道:“见不说话,莫不是已经有中意的人选了?”
五姑急忙转过脸来否认道:“才不是夫人说的那样呢。”
南夫人含着笑说:“若果有了,不妨说与我听听,要我说定要是个勤勤恳恳的男人才配得上勤勤恳恳的你!你若有了中意的人,我可以着人去替你牵桥搭线。”
南夫人满眼期待地看着五姑,五姑扭捏着身子,不好意思地又赶紧摆弄起扫帚来,试图转移夫人的注意力。
南夫人说道:“你这丫头倒也不必为着此事害羞的,现在全中国都兴自由恋爱,不像从前那般拘束了。”
五姑听到这里,好奇地问道:“真的?”
南夫人毋容置疑地回道:“千真万确!”
“连出身、门第这些也兴自由了吗?”五姑举首戴目,期待从南夫人的嘴里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西洋传来的异俗,自然是这样的。”南夫人言辞意切,不像是说笑的模样。
五姑顿时在心里暗自欣喜起来,至于她在欣喜什么,南夫人就不得而知了,遂又问道:“哦?你可是看上了哪家少爷了?”
五姑忸怩不安地赶紧将脸上些微显露的喜悦藏起来,摇摇头否认了。
南夫人见五姑这份憨憨的模样,无可奈何地笑叹一声,说道:“真是拿你这丫头没办法。”
这时,正好赶上下学的南钧走进厅堂。
他稳步走来,朝南夫人请了个安后就回自己的房里去了。片刻后,五姑收起了手上的扫帚和簸箕,对南夫人欠了欠身说道:“夫人,我先下去烧饭了。”
南夫人轻轻摇着扇子,点点头应了她一身,放她去了。
离开厅堂,五姑没有立即去厨屋烧饭,而是马不停蹄地来到了南钧的房中。她门也没敲就闯了进去,正好碰见在换衣裳的南钧,好在南钧此时已经几乎穿戴整齐地站在镜子前了。
“愈发没规矩了!”南钧朝镜子里映出的五姑的脸生气道。
五姑俏皮一笑,完全没把少爷的话听近耳朵里。
她快步走上前,拾起被仍在地上的脏衣服,说道:“我来替你拿衣服去洗!”
南钧没多少搭理她,任由五姑自己去拾那些衣物,五姑边裹着衣服便抱怨道:“怎的这般手气熏天?”
南钧不以为意的回了一句:“许是今天和大伙儿去打了网球,汗水沾湿了衣服鞋袜的缘故。”
“网球?什么是网球?”五姑转过头来望着南钧,问起她头一回听说的新奇玩意儿。
南钧坐在书桌前,将目光落在刚刚打开的书本上,说道:“网球是从西洋传来的玩意儿。”
“好玩吗?听起来真洋气!”
“好玩的!玩的时候必需得要人配合才玩儿得尽兴。”
五姑裹好衣服,悄悄走到南钧身后,操着柔软的声音俯身询问道:“那你能带我去玩吗?”
南钧的眼神从书本上离开了,他斜着眼睛说道:“那可不成!你对网球一无所知,去了也是多此一举。”
五姑顿时面红耳赤地驳道:“我可以学啊!”
“我又不是你的私人老师,为何事事都要教你?”南钧反问道。
五姑听了这话,当下又在心里生起闷气来。
半晌后,南钧又接着补充说道:“再说,你平日里都要干活,怎么得空出去?”
五姑听后面露愧辱,抱着南钧换下的脏衣服,一言不发地大步走开了。
五姑虽说比南钧年长许多,但是南钧处处在她跟前摆足了少爷的架子,丝毫不给她留半分情面。
南钧常在她跟前向她显摆一些她从未见过的新奇玩意儿。
有一回南老爷托人从城里给南钧捎回了一个西洋望远镜作为他的生日礼物,南钧拿到后就立刻去向五姑显摆自己新得的这物件。五姑从南钧手里接过望远镜,一窍不通地把玩起来,不一会儿便皱着眉头说道:“这玩意儿怎么玩嘛?”南钧看着五姑蠢笨的模样,打心底里觉得她可笑,于是便装作见多识广的样子说道:“这叫望远镜,我爹特地托人从西洋给我捎回来的。哪有你那样玩儿的,得这样……把它举到眼睛前……”南钧一边说着一边给五姑做起示范,五姑在一旁目瞪口僵地望着南钧,语气里充满了崇拜:“真厉害呀!”南钧听后心满意足地笑了,他很喜欢看见五姑在他面前表现出这种坐井观天的模样。
关于这些事物,五姑的见识是无法和南钧相提并论的,即便她有这个心思往这方面去钻研,但她周遭的环境亦限制住了她的好学心。但是另有一些事,五姑是比南钧懂得多的,而这也恰恰成为了五姑与南钧的关系愈发紧密的原因。
一天清晨,正当南老爷与南夫人一同在堂下用早膳的时候,却独独缺了南钧的身影。
南夫人停下手中的碗筷,朝南老爷说道:“这孩子怎的这般迟?都这个时辰了还没出来,平日里可不见这样的。”
南老爷应道:“许是昨夜太用功了,就让他多睡一会儿吧。”
南夫人将身子凑近老爷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儿子的心性,他是一向守时的。”
南老爷笑谈道:“他也快成年了,总不能连自己也照顾不好吧?”
南夫人听后亦不再多言了,但是心中似乎仍然十分纠结,于是便唤了五姑过来,吩咐道:“五姑,你去少爷房里瞧瞧,催他赶紧出来,不然就赶不上今日的早课了。”
五姑欠了一下身子,应着夫人的吩咐即刻便去了。
来到南钧的房门前,五姑先是敲了几下门,见里头不见响应,遂向前轻轻推开房门朝里头走去。
南钧被突然走进来的五姑下了一跳,手忙脚乱地窝着褥子坐在床上。
五姑两眼发懵地看着他,问道:“夫人让我来请你出去一块儿用膳,为何你今日这般拖沓?”
南钧语气发虚地回道:“我……睡过头了,一会儿就去。你先回去告诉爹娘吧。”
五姑发觉了当中的异样,她仔细端详了几下南钧凌乱的被褥,又细细看着神色略有些慌张的南钧,这才发现了他额头上早已沁出了丝丝冷汗,于是便露出了担心的神色问道:“你可是生病了?”说完,五姑迎面向南钧走去。
南钧躲闪着五姑,赶忙回道:“不是不是,你先出去吧,我稍后就跟来。”
“那脸上怎流了这般多的虚汗?”五姑不安地抚摸着南钧的脸庞,比她自己受伤后的模样还要心急。
“不是不是……”南钧百口莫辩,亦不知道如何向五姑解释才好。
“那你怎会……”正要再次问道时,五姑扶着床榻的手不知是碰到了什么东西,打断了她原本想说出的话语。
她不知被什么东西打乱了思路,开始全神贯注地在床榻上摸索着。
蓦然,她忽然嘴角上扬,笑眼盈盈地乐了起来,说道:“原来你尿床了!呵呵……”
南钧顿时煞红了脸,连忙否认道:“你才尿床!别胡说八道!”
“你放心吧!我是绝对不会告诉老爷和夫人的。”五姑越是这样说便越是笑得花枝乱颤,她咯咯般的笑声像极了乡野路边农人们散养的母鸡,引得南钧好生厌烦。
“我没有!”南钧恼羞成怒起来。
“既然你说你没尿床,那这湿湿的被褥又怎么解释,白纸黑字的东西是万万抵赖不得的!”五姑说着,当下便掀开了南钧事先用褥子遮掩好的床榻。
乍然间,五姑被眼前的景象吓着了,瞠目结舌地呆坐在床上,愣头愣脑的看着眼前的南钧,不知该如何缓解眼下的尴尬。南钧也是窘羞着脸,一言不发地望着五姑。
只见床榻的一大片地方,被褥上、南钧的袴管四周,全都沾满了白花花的水迹。那水迹白里透黄,顽强地附着在褥子和衣物的表面,怎的也沉不下去,隐隐约约间,五姑似乎还能闻到一股腥浓的、令人充满猎奇感的味道……
南钧满脸绯红、不言不语地低沉着头。
五姑用手指沾上一点被褥上的白色液体,而后递到自己眼前,一丝不苟地端详起来。
只见那些水不似水尿不似尿的东西粘腻地沾在她的指尖上,浓厚而又腥滑。
乍然间,五姑嫣然一笑道:“钧,你可真是长大成人了!”
南钧一知半解地抬头看着她,不明白她话中的道理,问道:“你说什么?”
五姑撇去指尖上的滑液,回答道:“这就是男孩长大成人的标志,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了。”
五姑的言语令人夸诞生惑,南钧不明白,怎的这一夜之间自己就是真正的男子汉了?他蹙着眉心,仍然迷惑不解。
五姑掩着嘴侃道:“你可当真是糊涂,连这等好事都要藏着掖着。”
南钧恼火地说道:“若不藏着掖着,怕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认为我尿了床!”
五姑取笑道:“傻子,这不是和你闹着玩儿的吗?”
南钧仍生气地说道:“谁和你闹着玩儿!”
五姑见南钧恼休不止,遂将话题转向了别处,轻声问道:“你……是什么感觉?”
南钧觉得五姑的问题问得似是摸门不着,答道:“什么什么感觉?”
五姑细声说道:“就是昨晚睡觉的感觉。”
南钧如堕五里雾中,如实说道:“想往常一般踏实,但又比平日里睡得安稳!可谁知一觉醒来就发生了这档子羞人的事!”说着,南钧便自顾自地恼怒起来。
五姑听了,嘴角发笑地说道:“这有什么好恼怒的!快别往心里去了!”
南钧争强好胜地说道:“我堂堂七尺男儿,居然在床榻上做出这种事,怎能不恼怒!”
五姑拍拍南钧的肩膀,劝慰道:“罢了,就当是一次意外,别跟自个儿心里过不去了。”
话说到一半时,五姑的手停留在了南钧的肩上。
她手指微卷,手掌轻柔地在南钧的肩膀上来回摩擦着,温柔的动作仿佛是在试探身前的这个小伙子似的。
南钧神色略有紧张地问道:“你这是干嘛?”
五姑眼色逐渐娇羞,她抿了抿双唇,嘴角微微带笑地说道:“人家好奇得很,不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南钧内心愈发显得焦灼起来,他不由自主地往后挪了挪身子,但是身后那堵厚实的墙壁阻挡了他退却的道路,他被五姑逐渐靠近的身体逼到了墙角。
五姑眼泛朦胧,面带急切地将手滑到南钧的脖颈后面,随后说道:“难道你不想认认真真体会一次那种感觉吗?”
南钧面露难色,竟然开始结巴起来:“什……什么感觉?”
“作为男人的感觉。”说完,一个露骨的笑容彻底展现在五姑的脸上,毫无束缚的笑容撕扯着她的面部神经,将她的两端腮帮子衬托得异常肿大,让人看起来像是一头饥肠辘辘的猪正对着即将到口的食物垂涎欲滴。
南钧心跳慌乱,不知所措。他没有理睬五姑对他所说的话,确切地说南钧此时此刻已经出神游走到别处去了。
此刻,他在脑子里翻滚着记忆寻找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和疑问。从前,他对如此饥渴交迫的举动是心存懵懂的,南钧不知道当真正面对这种梦寐以求的期待时,应该如何去应对才能在人前显得自己不那么蒙昧无知。正当他还在思考的时候,一只手已经隐隐向他伸了过来。
他感觉到了这只粗糙的,略有点浮肿的手在他身上游移不定。他知道这是一双怎样的手,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只手了。这只手曾伺候他洗衣、烧饭,如今,又不厌其烦地伺候他身体上其他部位,没有人比这只手更孜孜不倦地刻苦干活。
南钧的脑袋开始异常肿胀,他的脸突然之间被一股无形的精力充满得通红,像是一个快要蓄势爆发的氢气球。他的视线是模糊的,呼吸是间断的,嘴巴是微微张开的,身体是抖擞不止的。他想阻止,但是又不敢去触碰那只仍在活动的手。所以他只好默默受着这一切。直到他伴随一声情不自禁的悲壮叫声,这出遛鸟掏蛋的戏码才缓缓终止。
这时,南钧完全就是一个已经消了气的气球,整个身子全然瘪了下去,有气无力地瘫软在了床上……
南夫人来到厢房时,正好见着从里头出来的五姑,遂向五姑问道:“钧儿怎么样了?”
五姑只淡淡地回道:“少爷累着了身子,又睡下了,今日怕是上不成学了。”
自从那日的事情发生后,南钧便开始终日找起由头躲着五姑,每每在家里撞着了五姑,总是寻些莫名其妙的借口走开,弄得南老爷和南夫人好生纳闷,还以为自己的儿子害了什么怪病,遂千方百计地想让南钧把心中难言和盘托出,但南钧只是面无表情地回了二老一句:“爹、娘,我没事儿!”
南钧自然是有病的,只是他自己也毫不知情罢了。这病来自心里,烂在骨子里,怕是无药可医,只能藏着掖着,仿佛是一件见不得人的脏事。唯有五姑知道这病从何而来,因何而起。但她不认为这是病,反而觉得这是南家少爷故意吊着她胃口的小把戏。五姑把这小把戏理解为男人捕捉女人的伎俩,就像现在的南钧这般,将她的胃口吊得死死的,不让她碰,不许她瞧,吊到她急不可耐时她便会在他跟前表现得卑躬屈膝,于是他也就胜利了,尝到了征服的快感。到时候,得到教训的五姑就会对这位少爷彻底臣服,甘当奴婢,一生一世也不敢离了他。
可五姑在心里想着,自己哪是这等轻易坐以待毙的货色,与其人为刀俎她为鱼肉,不如先发制人,将那图谋深算的少爷逼得束手就擒!掌握了话语权,今后也就不用再受他那般指使了。于是这天晚上,五姑又来到了南钧的房里。
南钧见五姑闯了进来,立即恼道:“不是说了近几日我身子不适,不宜教你温书吗!怎的又私自闯了进来!”虽是恼火着,但南钧心中仍泛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羞愧,因此言语时并不敢直视五姑。
五姑听了南钧激烈恼人的言语后倒也不生气,依旧好言好语地端着碗盏走了过去,说道:“夫人怕你温书累着了,遂命我煮了些舒筋润肺的热羹给你送来,你用了再温书吧。”
南钧瞟了一眼托盘上的热羹,心怀戒备地回道:“放下后就出去吧!”
五姑笑道:“可不敢。夫人千叮咛万嘱咐的,说是要亲眼看着你亲口喝下后才能回去复命。”
听了这番言辞,南钧心下便更觉异常了。他没有作答,只留着五姑一人僵在一边。五姑见南钧对她爱搭不理的,于是便不再继续端着奴婢与少爷的姿态,如往常私底下的场景模样娇声叹了口气道:“嗳呀!夫人对你的一片苦心,你又何必拒之不理呢?”五姑一边说着,一边掀开了盛着热羹的炖盅盖子,“你若是不吃,那这盅东西可都归我了。”
南钧回道:“你若果想吃,那便自个儿吃个够吧!”
五姑面露喜色,痛痛快快地将热羹从炖盅里舀到碗中,小口小口往自己的嘴里送去。
见五姑吃得甚是欢喜,南钧这才在心底里放下戒备,知道了五姑并不是真想把他毒死。只见他堵着气说道:“成天往嘴里送那么多东西,便是那猪圈里的母猪也不够你吃得多!”
五姑一边咀嚼着嘴里的吃食,一边反驳道:“我既不偷不抢,又不好吃懒做,如今吃你几勺热羹是天经地义的事。”
南钧见五姑全然没了尊卑顾及,没好气地说道:“若是被爹娘瞧见了,看他们怎么收拾你这个目中无人的死丫头!”
五姑气不打一处来,嚷着嗓子喊道:“你去!你去告!咱们一块儿去告给老爷夫人听!让他们二老仔细瞧瞧什么才叫胆大妄为!什么才叫不知廉耻!”
南钧立时在心底里慌了起来。五姑干脆破罐子破摔,她放下了手中的碗盏,走上前去拉扯住南钧的衣袖,意图把他往老爷夫人堂前拽去。
“走!咱们一块儿去让老爷夫人评评理!他俩一向对事秉公办理,我倒要看看他们是先处置了你还是先处置了我!”
南钧将五姑的手一把甩开,五姑差点被他甩倒在地。待五姑重新稳住了下盘站直了身子后,她便顺势在一旁哭天喊地地闹了起来。
五姑双手掩面,弯着腰卷缩在墙角哭闹道:“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呀!我每日起早贪黑地干活,为的不就是这个家好吗!你瞧瞧,这个家有哪个人是比我勤恳的!没有!一个都没有!这下可好,非但没有得到半句好言好语,如今还落了个吃白食的罪名,真是天杀的!我的命真是苦哟!”
南钧被五姑闹得心意烦乱,连忙上前劝道:“你别喊那么大声,非得让街坊四邻都听见了你才罢休吗!”
五姑哭哭啼啼地回道:“由着我去!反正你也是看我不顺眼惯了的!大伙儿知道后就能让唾沫口水把我淹死了!”
南钧见五姑不听劝,赶紧用手扶着她即将倒下的身子,继续试图说服她道:“算我求你了!别再嚷嚷了!”
五姑将头扭向一边,极力地不让南钧看见她那未流出一滴眼泪的脸庞。
南钧接着说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怪我总成了吧!”
听到南钧此番恳切的话语,五姑终于止住了哭声。她试探性地问道:“真的?你不怪我了?”
“不怪了!算我的过错成了吧!”南钧再三说道。
五姑这才伸手假装去拭净脸上的泪痕,说道:“我原以为你还在心里记怪着我的!”
“咱们就当没发生过那事儿,行吗?”南钧颓着身子坐在椅子上说道。
“没发生过?这怎能当做是没发生过呢!”五姑又觉着自己受了委屈,开始理直气壮地质问道,“我的人都已经是你的了!你还想抵赖不成!”
“什么时候就是我的了!摆明了就是你自个儿想要……”南钧欲言却止,话说到了一半又僵在了半途。他疯狂地挠弄着自己的头发,仿佛只要把头发都抓下来就能解决当下所有的问题似的。
“怎么!你果然是想抵赖!人,你要了!现在又翻脸不认,提起袴子就想溜走!你还是不是男人!”五姑气急败坏地质问道。
南钧自知吃了哑巴亏,却有苦说不出。他垂头丧气地用手肘支着桌沿说道:“那日明明就是你自作主张……”
“那你去告啊!你去大声告给大伙儿听呀!我倒要瞧瞧真正丢人的是谁!”五姑二话不说打断了南钧的话语,得理不饶人的模样令南钧怒火中烧。
南钧心中清楚得如明镜似的,若被人知道他堂堂七尺男儿被一小妇孺给阴了,那他在街坊四邻的眼里准是挂不住面子。且到时候丢的可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脸面,而是整个南家的颜面,即便是与这件事毫不相干的父母亲,也得被他拖泥带水地扯进这淌污泥里。五姑便是认清了这一点才敢以此为把柄,理直气壮地对他出言不逊。
五姑见南钧怕得焦头烂额,遂打开天窗说亮话,把自个儿的一些小心思全都说了出来:“你若想息事宁人,倒也不是没有法子。改明儿个你去央求老爷夫人上我家提亲,就说你相中了我,要立刻与我拜堂成亲,这事儿不就了解了吗?老爷夫人可都是开明之人,自是不会嫌弃我的出身与门第的!咱俩成亲后,我这个儿媳妇儿一定会继续伺候二老、孝敬二老,为您添衣,为您加饭,过上相夫教子的生活。”
“那可不成!”南钧顿然震怒,一口回绝了五姑的要求。
五姑见南钧不情不愿的,倒也没面露不悦,反而继续说起这门亲事的好处,试图说服南钧就此从了:“其实这些日子以来,夫人早已把我当成亲闺女来看待了,如若我嫁进南家,那夫人与我的关系便是亲上加亲,也免去了晚年那些婆媳不睦的操心事儿!”
“你不要再说了!停下!停下!”南钧越听越是感到气人,他瞪着一双铜铃眼睛恶狠狠地看着五姑。
五姑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走到南钧跟前,语气阴鸷地说道:“你先别着急下结论,我给你几天考虑的时间,到时候我要不听到提亲的消息,要不就听到你被街坊四邻议论的流言,事情轻重,你自个儿好好掂量掂量!”
话说完时,五姑嘴角还挂着一丝似见未见的笑容。她重新捧起放在桌上的热羹,羹汤已经凉了,她照旧一滴不剩地往嘴里灌去,如同一个饥肠辘辘的野兽正急不可待地吞下它手中的猎物。
待喝完了碗中的羹汤后,五姑端起了托盘,步态做作地走出了南钧的房间。脚步游移间,五姑从头到脚透出来的尽是得到囊中之物后的沾沾自喜。
在走出房门的那一刻,五姑忽然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至今仍僵在原地的南钧。她眼神贪婪、嘴露耻笑,形似鬼魅一般。这一幕场景在后来的很多时候依旧令南钧历历在目,只因这张阴恶诡谲的脸在那一刻演化成了一把尖锐的匕首,无情地插入他的身体里,将他的余生半点美好希望尽皆扒皮挫骨,啃食干净。
南钧懂的,这门亲事他非答应不可!
南钧心里虽已有了主意,但却一直拖着没与父母亲明说。他总还在痴心妄想,想着这件事或许还有转机出现。或许就在这几日里,五姑遇上了另一个令她更为中意的对象也说不定,一个令她神魂颠倒、非他不嫁的人。不过妄想终归是妄想,南钧的转机还没盼来,五姑又不怀好意地找上门来了。
那日南钧刚下学回来,走过廊下时被突然从甬道窜出的五姑截了胡。
“给少爷请安了!”五姑假模假样地向南钧行了个屈膝礼说道。
“你平白无故地窜出来想做什么!”南钧显然是被吓得一激灵。
“特意在此候着给您请安呢!”五姑媚眼含笑道。
“如今早已不兴这套旧时的礼仪了。”南钧强装镇静,顿了一会儿后继续朝前走去。
五姑跟在南钧后头,捂着嘴笑着说道:“这不趁着还有机会对着您卑躬屈膝才给您弄这一遭吗,改明儿个你我成了夫妻,可就再也见不着我这般低声下气的模样了。”
南钧停下脚步,转身瞪着得意忘形的五姑。
五姑见南钧似乎仍是不服,遂收起了脸上的得意劲儿,说道:“怎的?莫非少爷您心中仍有疑虑?”说完,五姑便冷笑了几声,斜眼瞧着南钧道:“既然如此,那咱们现在就把话给撂清楚了!省的有些人还在做青天白日梦!”
南钧没理会五姑的话语,欲继续向前走着,但是五姑随即赶了上来,在他身前横插了一脚,挡住了南钧的去路。
“今日你就得把这件事给了结了!这门亲事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你这是什么道理!再给我几日时间考虑考虑!”
“三日之期已过,你还要考虑到猴年马月!莫非还想等到咱们七老八十了才做决定吗!你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我劝你现在就给我个明信儿!究竟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唉!”南钧退无可退,只能长叹一声以抒心中郁郁。
“你现在就去告给老爷夫人听,说你马上要上门提亲,要不然我立刻到大街上唱衰你那些可耻事迹!究竟如何,你自己选!”
“我答应!我答应还不成吗!”南钧当下便脱口而出道,情急之下竟连他自己也没明白他到底说了什么。他只觉得他的嘴早就受不住控制,正被某种不可言喻的力量努力撬开着,一双无形的爪子伸向他的嘴巴,深入他的心肺,硬是从里头掏出几个言不由衷的字来方才罢休!
“那你现在就去同老爷夫人讲明白此事!”五姑依旧步步紧逼。
“我不是正在考虑如何向爹娘提及此事吗!待我想清楚了再说亦不迟!”南钧极力找寻着理由推脱着此事。
“还有什么需要考虑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正儿八经的婚事,难道老爷夫人还想丢了这件喜事不成!”五姑扯着一根筋说道。
“你知道娘怀着身孕,轻易见不得激动,这件事若果说得突然,惊着了那腹中的孩子就大事不妙了!”南钧思虑周全,以母亲的安危来当做自己暂时的盾牌。
“我看你就是找着由头一拖再拖!你要是不与老爷夫人讲明这事儿,那我今夜就去镇上的茶馆里向全镇的人将你做下的龌龊事宣之于众!”五姑恼道。
“别!我说!我说!我今晚就去与爹娘讲明了这事儿!”
“得在晚饭时说!到时候我在一旁仔细听着,容不得你半句错漏!”
五姑再三警告道,逼得这件事情完全没了转圜的余地。
这时,堂下传来了夫人的传唤声。五姑尖着嗓子应了一声,又扭头瞪了一眼南钧,便急冲冲地走了。
南钧心中愈发胆颤,他在心里想着,不知得到了父母亲的允准后,往后的日子可该怎么过下去。
晚饭上坐时,南老爷与南夫人都露出了一脸诧异的表情,仔细一瞧,才知道二人原是看见了桌上摆了满满一桌子比往日里还丰盛的菜肴。有五味洋鸭、大酱焗鸡、清蒸鲈鱼、红烧狮子头、四喜丸子、假酿藕片,还有一味火腿鸡汤。不论是天上飞的还是地上走的,全都满满当当的摆在了桌上。
南老爷与南夫人相互对视了一眼,二人皆露出不解的神情。
夫人先开口问道:“老头子,这是你安排下的?”
南老爷也是一脸错愕,回道:“我原以为这是你命五姑做的。”
“今天莫不是什么节日?”夫人又问道。
南老爷思前想后,好一阵也寻不出今儿是个什么喜庆日子,他见五姑仍待在一旁还未退下,便转而询问五姑道:“五姑,今儿是什么日子呀?怎的今晚的饭菜格外丰盛?”
五姑没有直接作答老爷的问题,而是拐着弯儿回道:“这不,这几日少爷常温书到深夜,白日里又回来的晚,想来许是比平日里加倍苦读的缘故。再说,夫人的身子得愈发小心了,不久变到临盆之期,于是我便寻思着从今日开始,将饭菜做得丰盛些,好给夫人与少爷仔细调养身子。”
听五姑这么一说,老爷与夫人才想起南钧这几日确实一直萎靡不振得厉害,平日里唤他一声都能把他吓得心惊肉跳的,也确实该好好调理一下身子了。
夫人笑着说道:“还是五姑你想的周到。”
老爷也和着夫人的说辞道:“是呀!自从五姑你来了咱们家以后,咱们家就变得井井有条了,夫人的日子也过得舒坦了许多,少爷自是不必多说了,全亏得你在照顾。”
五姑脸泛喜意,却自谦地说道:“这都是我这个下人的分内事,能够伺候少爷和老爷夫人,便是我的无上福泽了,今后我有做的不好地方,还望老爷与夫人莫要嫌弃了我才好。”
“什么下人不下人的!咱们南家可从来都没把你当做外人。你如今这般倒是愈发显得生分了。”夫人忙纠正五姑的言辞,让她往后日子里可不许再这般妄自菲薄。
“老爷夫人待我恩重如山我自是感激不尽,只怕我福薄,受不住这份情意深重的关怀,亦不知他日是否还能在继续伺候你们二位老人家。”说着,五姑便心有戚戚然,眼眶泪花哗啦啦地打起转来。
“莫非你是要辞了工作不成?”南老爷以为五姑有意离去,便急忙问道。
“五姑,是咱们家待你不好了还是你心里有什么难处?为何走得如此突然?”夫人也问道,“你在南家这么些日子,咱们的为人也是知道的,我待你向来待自己的亲闺女一般,从未对你有过半句打骂。你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大可以先告诉咱们,不必着急收拾包袱走人呀!”
五姑使劲摇着头道:“不是的,老爷夫人待我很好,我也并不是要离开南家,离开老爷与夫人。只是……”
“只是什么?”南老爷问道。
“只是少爷他——”
五姑的话才说到一半,便听到南钧从一旁插了话进来。
“你们在说着什么?”
“没……没有。”
见是南钧,五姑脸上现出了些微失望的表情,她立即止住了脸上的丧气,恭恭敬敬地站回老爷呼唤前的位置,继续扮演着一个家仆的角色。
趁着老爷与夫人在与她说着关怀备至的体己话时,五姑原想着顺势向二位老人家坦白她与南钧的那些私事的,谁知南钧恰好在这个时候从里屋走了来。五姑见时机不对,只好作罢。她帮南钧挪动好位子后就悄悄地退至一旁,但是眼角的余光仍不时瞟向南氏一家。
南钧正要动筷,才看见桌上的饭菜竟然不同于往日,拿着筷子的手在空气中愣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动静。
父亲笑说:“这都是五姑特地为你做的饭菜,见你这几日里一直丧气得厉害。来!多吃点,补补身子。”
说完,南老爷便往儿子的碗里夹菜。
南钧接过父亲夹来的菜,却一动未动。他看着碗中那块被烹饪好的肉,想着那块肉是此前五姑亲自料理的,瞬间便觉着此物恶心至极,令人反胃到以至于难以下咽。
“怎的?这菜不合你胃口?”母亲向他问道。
“不是。我原是在外头吃了才回来的,如今倒不觉着饿了。”南钧朝母亲回道,顺手将碗里的肉放了回去。
此举被南夫人止住了。只见她道:“这不合规矩,好歹也是五姑的做的,你多多少少也该吃些。”
五姑虽安静地站在一旁,但眼神一直在关注着饭桌上的情况。因是背对着老爷夫人而站,且面朝南钧,此时五姑便毫无顾忌地盯着南钧的一举一动,眼光含剑一般直戳人心。
南钧知道五姑一直在注视着自己,只是正眼也不瞧她一眼。有父母亲在,他在人前到底还是个少爷,富家子弟身上所持有的那份傲慢自然也不曾落下半分。他接受了母亲的劝说,将碗里的肉送进自己嘴里,小心翼翼地吃着。
“难吃!”南钧说道。他紧蹙双眉,神情略微扭曲,总感觉自己是在咀嚼一块硬而无味的蜡。
“看来这菜的确不合你的口味。”母亲略有难堪地说道,“若是不喜,那就别吃了吧。”
五姑感到无地自容,见夫人说着这样的话,忙上前请罪道:“原是我不好,事到如今仍没有摸清少爷的喜好!”
老爷有些哭笑不得,劝道:“这还没有人责怪你呢,你自个儿倒急着揽下罪名了。”
五姑也觉察出了自己今日的异样,于往日而言,今日的她的确尤其喜欢小题大做了。她深觉不妥,便又退了下去。五姑观察老爷夫人的表情时,正好撞上了正抬起眉眼的南钧,五姑顿时面露凶气地看了一眼南钧,南钧被她吓得够呛,一不小心便打翻了手中那碗米饭。
“唉哟,怎么这样不小心。”母亲欲起身帮忙收拾。
“你好生坐下吧!让五姑来弄。”南老爷随即制止住妻子的动作,将她又重新按回到椅子上。
“是呀夫人,还是我来收拾吧!您尽管坐安稳。”
说完,五姑赶紧从围兜底下取出抹布。只见她手脚麻利地将撒在桌上的米饭往碗里拨去,待擦拭净桌上的饭渍后又赶忙从厨屋里拿了干净的碗筷出来。收拾的过程中,五姑有意地轻碰了一下南钧,南钧不为所动地端坐着,他只想这个碍手碍脚的下人赶紧走出他的视线。五姑知道南钧此时对于他俩的婚事仍犹豫不决,迟迟未见他有所行动,遂在足下使了一把狠劲儿,猛踩了南钧一脚。乍然间,南钧疼得嗳呀大叫起来。
“这是怎么了?怎么大惊小怪的!”母亲又关切地问道。
南钧擦了下额前的冷汗,回道:“不妨事!”
五姑已收拾好了狼狈不堪的桌面,脚步轻稳地退到了南钧身后。
南钧自知自己是躲不过这遭了,但又不知如何向父母亲提及此事,只得千方百计地寻着一些由头对父母亲旁敲侧击起来。他想起了不久前一位远房表哥娶了新媳妇儿的事儿,便装作不经意间说道:“爹、娘,前一阵子你们不是去了那志表哥的婚礼了?”
“是呀,怎么突然提起这事?”他母亲脸泛疑惑地问道。
“此前便听闻那志表哥举办的是新式婚礼,今日我下学时正好也瞧见了一对举办新式婚礼的新人,场面好不热闹!我对这新式婚礼真真儿好奇了,后悔当初没随你们去瞧上一眼。”
“嗐!这新式婚礼也没啥好看的,新鲜是新鲜,但总觉着上不得台面儿!”母亲回道。
“怎么说?”
“这新式婚礼呀,就是新郎穿着洋装,和穿着……穿着什么来着,噢!和穿着婚纱的新娘子一同在什么神父跟前儿读情诗宣誓词,待读完了宣完了,婚礼也就结束了。”
“真是新奇!”南钧装作头一回听见新鲜见闻的模样应道。
“要我说,这简直不成体统!不拜天地不敬高堂,这算哪门子的成亲!便是那公婆二人答应了,也只怕高堂上的列祖列宗不一定得气成什么样!”父亲语气颇为愤慨地说道。
“到底是从洋人那传来的民间异俗,与咱们这儿的差别是会有的。”母亲转过头来对父亲说道,“听说为着这新式婚礼,那阿志还与他父母大吵了一架,真是愈发弄不清现在的年轻人咯!”
南钧听在耳里想在心里,他说道:“但现在的大学生都兴这时髦,在人前讲起来也特有面子。”
“一提这新式婚礼我就来气!从前来咱们绸缎庄做衣裳的客人数不胜数,自从这新式婚礼开始兴起后,来店里的客人愈发少了!大伙儿都去洋行买那所谓的婚纱,从头到尾裹得像块茧似的,硬生生地把红事给办成了白事!这像什么话!”父亲越说越激动。
南钧知道了父亲愤懑的理由后便打算收回这个话题,然而母亲却接住了父亲的话茬,说道:“换我亦是接受不来的。不拜天地不拜高堂,这算哪门子的成亲呢?便是纳妾,人家也得高抬大轿地把人给抬进家门才成!”
南钧对母亲的话语漠不关心。他既不在乎新旧婚礼之争,也不在乎自己到时候成亲时是办新式婚礼还是旧式婚礼。
五姑也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她静静地在一旁听着,心想不论是读宣言发毒誓,还是拜高堂敬公婆,她都能欣然接受,只要她能进南家当上少奶奶,便是让她从南家大门一路三跪九叩到高堂上,她也是愿意的。
这时,南夫人的一句话倒是引起了南钧和五姑的注意。只听南夫人说道:“说来,如若咱们钧儿今后娶媳妇儿也是折腾这些不成体统的规矩,我是万般不情愿的!”
南钧见话茬子被母亲引到了他的婚事上,立即坐直了身子,俨然摆出一副大人的模样来,严肃地听着。
父亲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心平静气地说道:“现在说这些作甚,咱们钧儿还小,还未到娶亲的时候!”
母亲笑笑,说着:“也是,成亲也是一门学问,轻易是马虎不得的。”
一听老爷与夫人的论调,五姑霎时间便在心里急了起来。她眼巴巴地看着南钧,指望他能说些什么,但是南钧依旧一言不发。
“话虽如此,但如若你有了意中人,亦可以带回家来给咱们瞧瞧的。”母亲说着,脸上似是乐开了花儿,“等咱们与那姑娘家熟络了,往后打起交道来也就方便多了。”
“男女授受不亲,你娘尽爱胡说,你也别往心里去想这事儿!”父亲否定了母亲的提议说道,“你没事操这份心说甚,即便是如今有了中意的人,那婚事也得往后搁几年!”
“老头子,你激动个什么劲儿?说的钧儿真要成亲似的。”母亲劝道。
“他现在这个年纪正是胡思乱想的时候,若不及早把他的心思掰回正道上,日后指不定会捅出什么篓子!”南老爷闷了一口酒说道。
虽是无缘无故被父亲指责了一顿,但南钧心里却是异常窃喜的。方才父亲的这席话想必五姑业已听了进去,如此一来,即使五姑再怎么对他逼迫交加,他对这门亲事也是毫无办法了。
晚饭后,五姑独自一人留在厅堂下收拾着碗筷。她沉默如石,面无表情地将碗筷端回厨屋里,又冷心冷情地擦净桌面,接着便铁面铁情地洗着盘子上的油渍。原来胜败与否,全在一席话之间。
南钧心中的一块大石总算尘埃落定,当他看见五姑那失望的样子时,心里不禁发出了轻蔑、鄙视和嘲讽的讥笑。五姑透过窗柩,正好窥见了南钧在窗外的这一幕景象,彼时的她在心里恨得咬牙切齿,暗暗立下誓言,不论有怎样的阻挠,南钧这块活生生的鲜肉她这辈子算是吃定了!南钧终究是她的人,这是无法改变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