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阳的夏天总是下雨,几滴水珠顺着瓦檐汇成一小股,碎在地上轻轻溅起水花,落在院里几树梧桐上,洗礼出苍翠的柔情。
沈挽筝爱极了这样的景色,浣净而潮湿。
身后空无一人的房间,家具皆是上等实木,萦绕一缕浓郁的檀香。
她闻得晕晕乎乎,极力抑制内心的惧怯,故而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仿佛要借助雨水将脑中一团乱麻冲刷得一干二净。
啪啪啪——
“果然是沈小姐,好生雅兴。”她蓦地转过身去,不知何时进来的男子,抚掌哂笑,不怒自威。
眼前的男子虚虚实实,难以琢磨,不禁令她心凉了半截。她自知言多必失的道理,轻易不敢开口。
而在傅雨祁看来她是在向对手示弱,这个女人倒有些小聪明。
他眸光透寒,不似陆江沅的温暖,她微微一颤,却见那人往沙发上一坐,幽幽问道:“哑了?不会说话?”
“不,”想起陆江沅,她莫名地安定了下来,“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
“你说呢?”他笑道。
“我不知道。”沈挽筝斟酌万千,终究还是选择了缄舌闭口,手心连同浑身薄汗细密密的一层。
“那我带你看场好戏,如何?”
说罢,他拍拍手,只见几个士兵扛着个大麻袋进来,扔在地上之时,里头发出了一声含糊不清的呜咽声。
沈挽筝心头一震,已然猜到了几分,傅雨祁捕捉到她脸色微变,不觉兴趣盎然,玩味更甚。
朝廷下令他率兵剿匪,军中却出现通匪之人,致使余孽逃散。这日傅雨祁收到密信,便寻了个由头来女子学堂捉拿漏网之鱼。
处决叛变者,绝不错放是他一贯的作风,然而那样偏僻的地方,偏生叫这个女人碰见。
倒不是在意名声美誉,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对他来说贱如蝼蚁,只忌讳出师不利,必定节外生枝,杀不得了。
他素来信这些,晨起便找人打了一卦,给了四个字,亢龙有悔。
今日种种皆提示着他,万事须深思熟虑,飞得越高,总有后悔之时。
这个扰乱计划的女人并没有他想象中那般怯懦,反之有些清高孤傲。额前的刘海梳得十分伏贴,澄澈的双瞳宛如猫眼石,精纯得楚楚可怜。
“狼心狗肺的东西!”他大声骂道,话音未落,手底下的人便朝着麻袋一顿拳打脚踢。
“傅大人我错了…饶了我吧,饶了我,我再也不敢了。”一阵闷哼之后,麻袋被人松了绑,露出庐山真面目来:满是淤青的脸庞,挂着两行清泪。
沈挽筝不忍直视,但自身难保,又怎能施以援手,冷眼旁观也是无奈之举。她鄙夷到了极处,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官威吗?
“你吃着我傅家的饭,暗中给我使绊子!还敢叫我饶了你!你好大的胆子!”傅雨祁当即起身,一脚将那人踹翻在地。
那人立马爬起来抱住傅雨祁的腿,哭诉道:“小人与那响马是拜把子兄弟,他父亲打小就收留了我,后来实在太穷困,我参了军,一心一意跟着您,谁料上头下令要您…剿匪,这不是要我与他兵刃相见吗?小人…小人不忍心他作了亡魂啊…”
傅雨祁忽地冷笑了起来,一屋子人心惊胆战,那人跪在地上吓得唇齿打颤。
“沈小姐,你似乎有话要说,但说无妨。”声音冷硬如石落入沈挽筝的耳中,仿佛震慑人心,她几近咬破嘴唇,难以平复。
“嗯?”他目光如炬,像要将她烫出个洞,看看她心里究竟藏了几斤几两的把戏。
沈挽筝听他的话语里咄咄逼人,躲闪不过去,抬眼望着他:“残害手足是为不仁不义,忘却养育之恩是为不忠不孝,倘或您麾下出现这样的人,您如何能高枕无忧?”
雨断了线的珠子似的越下越大,眼见着天色寸寸暗了下去,阴沉沉的云雾悬挂在城楼上,压得人喘不过气。她说完便有些恼悔,平白无故的替人出头,兴许无法挽救此人,还引火上身。
窗外斜进一线朦胧跳跃的光,映在她发间,光是浑的,她是清的,交错着格外分明。
过了良久,傅雨祁才缓缓说道:“那么,你的意思是他仁义忠孝,通风报信是情有可原,应该放了他?”
她答道:“统领大人早有明断,否则也不会留我到此时,何须为难我?”
“好!那我就不为难你!”
他踢开跪在地上的人,执起洋枪抵在沈挽筝头部,昏暗的室内徒然一片死寂。沈挽筝沉重地喘息着,任人鱼肉,她分不清自己是怒还是悲,心下涌起满腔的热血,沸腾着、燃烧着,却怎么也暖不了冷汗淋漓的身子。
泪水悄然划过面颊,跟瓦檐上掉下的雨一样,仅仅是沧海一粟,跌落不见。她闭上双眼,贪恋着最后的生机,大口大口地吸着雨露沁人心脾的气息。
江沅,我爱你…但是,再见了。
砰砰砰——
几声震耳的枪响,顷刻间,一个花瓶破碎出声,四下飞溅,她不曾发现傅雨祁偏移了枪口,只觉心脏灼痛难耐,火烧火燎的,眼前一片漆黑,倒在了地上。
“就这点出息!”脸上浮起一抹讥笑,他回身落座,取帕拭去手中浮尘,此次去女子学堂并不是为了坊间传闻的考察,实则是处决潜逃孽匪。
他从不滥杀妇女孩童,且这女子生得尚有几分姿色,早前又打发人去查过家世背景,确认无通匪之嫌,只稍微消遣时间,戏耍她罢了,谁成望这冷美人竟不堪一击。
这时长青见他面色复如往常,松了一口气,低着嗓子问道:“长官…”
“把他给我带下去,扔两个钱遣散了。“他一面说一面递眼色与长青,黑白分明的眸子变得凌厉如霜。
容你留下性命,拿双腿来换。
长青识出弦外之音,招手唤来随从,清理屋内狼藉,依旧在地上躺着的沈挽筝却让他犯了难。
当真是掉进灰里的豆腐,傅雨祁不明示,自是拍不得,打不得。
念头方一转,便听见傅雨祁随口吩咐他挪至沙发上。长青自然不敢散漫,连忙照做,交完差随即退下。
西洋钟交了亥时,当当当地响了起来,沈挽筝才卒然惊醒,睁眼瞧见正在读东洋史的傅雨祁,一语凝在喉中,咬不出半个字。
“醒了?”
这是沈挽筝最不愿听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