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十六铺码头离法租界距离比较远,已经是傍晚了,白天华界街道上拥挤的人潮褪去,金文将车速提快,边和宁茵闲聊
“宁小姐今天出去玩的开心吗?”
宁茵点点头“遇到了熟人,自己烤了烧烤,很有意思”
“哪家的小姐吗?”金文每天接送宁茵,也有保护宁茵安全的任务,所以对出现在宁茵身边的人格外注意
“不是的,是方科长家的公子,以前见过几次,他们班今天也组织了活动,碰到了”
金文放下心来,“方家公子我也见过几次,人挺不错”
宁茵头枕在车窗上,吹风看着窗外发呆,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答金文,车子经过闸北棚户区的时候速度渐渐慢了下来,这边住的都是些穷困的贫民,道路窄小,永远挤满了人。金文滴滴按着喇叭缓慢的穿过街道。宁茵突然瞪大了眼睛,她和早上码头的少年打了个照面,一步的距离,少年此时的模样比上午更加狼狈,肩膀的衣服被撕开一道口子,嘴角沾着血沫,背佝偻着,站立的姿势很别扭,看上去受了挺严重的伤。
上午还生龙活虎的少年,此刻一副面色苍白,随时要倒地的模样,他在码头上班,家庭情况应该很不好吧?能买得起药吗?
宁茵凝着眉,终究有些不忍心就这样视而不见。扭头对金文说
“金文哥,麻烦你靠边停一下,我看见一个熟人”
金文有些疑惑宁小姐怎么会有住在棚户区的熟人,停车后也跟着下车,紧盯着宁茵,生怕她在这混乱的地方出状况。只见宁茵拿起放在后座角落里的药箱开门下车,小心的穿过人群,拍了拍街边少年的肩膀,少年看上去有些落魄,不像是宁茵平时接触的人,金文皱了皱眉头。
少年转身的时候,宁茵看见了他脸上显而易见的惊讶。
陆知延早就看见坐在车上的宁茵,毕竟以她的容貌见过一次想要短时间内忘记还是有些困难,但他想不出这位娇滴滴跟兔子一样的小姑娘找他做什么,剧烈的疼痛让他眼角眉梢染上躁郁,他努力平静的看着宁茵,小姑娘穿着仅到膝盖的白色洋裙,露出一双笔直纤细的小腿,白的晃眼,清澈的杏眼里盛着腼腆的笑意,单纯到让人想犯罪,干净的皮鞋踩在黑漆漆的地面上,整个人漂亮精致的不像话,跟这里脏乱的环境格格不入。陆知延有些烦躁,“有事?”
“你好,我们今早在码头见过,你记得吗?”
见对方没有反应,宁茵直接说明来意,举起手里的药箱,“你伤的很严重,这些药你拿着吧!”
陆知延神色紧绷“谢谢,我没钱付你”
宁茵摇摇头“不用给钱”
怕他有负担,宁茵紧接着说,“这些药我一直用不上,再不用要过期了”
……
宁茵说的是实话,这药摆在车上一两年了,她每天学校家里两点一线,偶尔出门还有人跟着,受伤的几率实在微乎其微。与其过期丢掉,不如给需要的人。面前这个人显然就很需要。
陆知延不为所动“多谢好意,但我们没什么关系”
宁茵有些愣怔,不知该如何回答了,他明显不愿意接受来自陌生人的馈赠,处境狼狈又可怜,身上却看不到一丁点颓败,神色冷淡,透着凶狠,宁茵不敢和他对视,憋了半天说“我是上海女校高一的学生,今早在码头我跟我同学冒犯了你,这药就当是我们赔罪的吧!不好意思”
陆知延微怔,这明显是她的说辞,这么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任谁也不会放在心上,他只是惊于这姑娘的好脾气,以他这样不识好歹的神色语气,任何人恐怕都会立马转头就走,要不是他身上实在没什么可值得她贪图的,他都不禁要怀疑对方别有用心。
少女有些执拗的善良,但他并不打算接受对方的好意,两个世界的人,以后应该也不会再见,没必要因为一点人情而让自己惴惴不安。
陆知延正准备再次拒绝,却看见宁茵快速将药箱放在他脚边对他说“我得走了,祝你早日康复”
显眼的小汽车旁站着一个男人,神色警惕的盯着他,招手示意宁茵赶紧回去,陆知延想,应该是小姑娘的家人吧?陆知延沉默一会儿,还是弯腰捡起了药箱,一瘸一拐的走回去,将药箱搁在床头的木板上,躺在冷硬的草席上,动作牵动伤口,陆知延重重的喘了几口气。
他中午和大强一伙人发生了冲突,对方人多,陆知延虽然打法不要命,但还是吃了亏,躺在地上的时候,陆知延想,这种重复又没有目的的日子就这样结束也挺好,他想到小时候和母亲住在华界一个弄堂里,他们隔壁有一位周先生,在一个旧式的私塾里教书,薪资微薄,有些文人的迂腐,见陆知延母子孤儿寡母,平日里多有照拂,陆知延有限的知识都是他教的。一天下班回来的路上,周先生看见巡捕房在四处抓人殴打平民,仗义执言后,被一卷破草席裹着,扔在了弄堂口,只留下一对孤儿寡女。
那是他童年印象最深刻的事情,他想,或许有一天他也会像周先生一样,死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他母亲早在他十岁那年就去世了,没有任何亲人的他可能连尸体都无人安葬。可惜很多次他都没能如愿死去,陆知延有着惊人的恢复力,普通人躺两个月的伤,他往往只用半个月。
陆知延抬手按了按眉头,想了片刻,艰难的爬起来用冷水冲洗干净身上的伤口,冷汗顺着额头流进鬓发,全程冷静的不似活人。他收拾完躺在床上喘着粗气,一直到后半夜被一股热意热醒,他发烧了,在床头摸水的时候,摸到了她给的药箱,陆知延抿抿嘴,借着微亮的煤油灯,胡乱的塞了几颗在嘴里,就着冷水吞了下去。
难受得难以入睡的间隙,他想起了下午的少女,母亲死后,他受到过周先生妻女的照顾,她们待他很好,可是失去了顶梁柱的家庭,靠一介女流想养活两个半大的孩子,在如今这个世道,太艰难了。所以后来她们说想带着他一起回乡下老家的时候,他拒绝了。少女的善良令他觉得美好又心惊,独自生活的这五年里,他第一次感受到这个世界的零星暖意。
下半夜的时候,他终于抵不住药力带来的疲倦,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