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里正值初秋,被人们饭后资谈的青梢阁是一个这几年来横空降世,发展迅猛的风月场所。但这个风流所实打实的是个只卖艺的地方,虽然酒肉池林样样不少,但就是不得逼迫里头的人做不情愿的事儿。很多人起先不信,还总有去挑事儿的,都被得了教训,次次吃瘪便也不再有了。有趣的是,里头做事的人虽很多是无家可归身怀才艺的布衣,但你可能无法想象,也有不少姑娘公子是官宦人家、书香门第的孩子,权当志同道合的人来交流切磋,顺便赚几个大洋打发时间。不知何时,青梢阁还拓展了一项业务——倒卖消息,还立足得有头有脸,故而这青梢阁成为了最不像风月场所的风流之地,而它背后的主儿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奇特无边。
这位被传得快要成了神的青梢阁阁主,此时正在自己的闺房里,懒懒地靠坐在窗边,睡眼朦松地提了壶梨花白饮着,遍地的卷书宣纸也不去收拾。似是坐久了腿有些麻,又或者阳光突然刺了她的眼,她落脚时一个没站稳,砰地一声摔在了地上。
动静不大,但内阁里没有外人,就在不远处的绯菁一下子就赶了过来敲门,“岚岚,你还好吗?发生什么事儿了?”见人没回应,绯菁急忙开了门,却看到一个衣冠不整的女子坐在地上,身边是碎了的梨花白,正尴尬笑看向自己,“早啊,绯菁。”
“馥行岚!说了多少次喝了酒别再这般邋遢了!”绯菁看她这模样,忍住再教育她的冲动上前去将她扶起,拍了拍她身上的灰,“这都快正午了,吃个饭快去梳洗打扮一下了,晚上有个晚会得出席。”
女子微微一怔神,“这都九月十五啦?”绯菁见她如此刚想说些什么,却又听她喃喃道,“也是,算着日子也该吃月饼了。”
绯菁听此忽得想到一些正事,便问道,“岚岚,中秋那日官家想在我们这儿举办雅集的事儿…”馥行岚看绯菁面色有些凝重,知道她的担忧,便拍拍她的肩笑道,“又不是头一次拒了,放心,今晚我会拿捏好,让姐妹们不可松懈先练着,可不能砸自己招牌。”
“可现在形势…”“绯菁,这不归我们管。”馥行岚笑得温雅,绯菁识趣点头,亦不再多言。
如今国共内乱已经持续了将近七年,日本人又蠢蠢作动,对国土虎视眈眈,青梢阁凭借它所拥有的消息价值一直处于中立状态,饶是国党政府也不能拿着枪杆子逼迫馥行岚说出一些消息,除非,价格合适。
但她终究是个凡人,很多消息并无法触及,太神通广大做不来做不好还指不定就坏了规矩送了这条小命。所以她所买卖的消息,都是以这北平城为主,大到战争军火、卧底潜入,小到西城的书生最近喜欢上了谁,她都能知晓。换句话来说,只要她不偏心向某一方,只拿钱做事,谁也动不得她的人她的阁,更是将馥行岚捧到了一个凌绝北平的高位。
平民百姓难以接触到的青梢阁阁主,大多只听闻旁的唤作馥阁主,素日最喜蓝色衣裳,凡是出门在外,都是外变着法子穿这一色,说是一色,但这天蓝是蓝,湖蓝是蓝,月白蓝是蓝,深浅艳淡,又是多样多变,捉摸不透。好似这阁主本人,毕竟谁能第一眼就把一个不过二十左右的女子和神通广大的风流场所主人联想到一块儿去呢?
午饭过后,馥行岚泡在木桶里沐浴,半个脑袋入了水,缓缓地吐着泡泡消磨时间。
[今个是幽兰香熏泡过的水呢。]思索着一进来就闻到的花香,馥行岚此刻不禁想到,[两年的中秋月饼都差不多一个样,除了样式上不同,也没什么口味变化,倒是有些腻了——从前读书时,听闻云南有鲜花饼,芳香入口流传已久,虽没亲口尝过,但味道应该也不差,不知做到月饼里会是如何。好在北平里还没有类似的月饼,今年倒可以一试。]
“扣扣”敲门声突然响起,拉回了馥行岚的思绪,“怎么了?”
“是我。”绯菁的声音透过门和屏风传来,显得有些不真实,继而是推门和渐近的脚步声,“你泡得有些久,我过来看看——晚上要穿的衣服我也帮着挑了几件拿过来,你瞧瞧有没有合适的。”
绯菁站在屏风后边,把衣服整齐地铺在了屏风上,见馥行岚笑着道了声谢,便也退了出去。
跟在她身边不偏不倚四年了,若不是馥行岚当初收留了买卖场所里逃出来的自己并帮她逃避了追捕,自己怕是早就不知道变成了如何的废人。绯菁是更北边逃亡来的,那里的战乱已经很严重了,许多人都流离失所,她本是小村子里的武术家庭中的长女,自幼跟着家里的人习武术,家中还有一双弟弟妹妹,动乱之后流离失所,自己因被人下药算计掳到了卖人的黑厂子里,现今弟妹也不知到了何处去,好在馥行岚帮着寻找,自己也宽心了不少。
其实原先不叫绯菁的,但她想着那段黑暗日子之后终于重获了新生,村子家园也忽然之间说没就没了,不如改头换面一番,重新开始生活,不再去想过往的悲伤。
“道是紧头人不信,回看压得两绯衫。那日你素衣染血出现在我面前,入目是一片绯红,如今你已然坚毅向前——不如叫绯菁?菁在古语中是指事物最美好的一面,愿你虽绯红而来,亦可阅尽世间美好。”绯菁永远忘不了馥行岚当时缓缓溢出的温柔笑意和拉着自己的手中传来的温暖,或许从那一刻开始,绯菁就决心不论这乱世如何,一定会尽全力陪伴着行岚,用自己的生命去报答她的恩情。随着时间相处久了,绯菁发现馥行岚不管中西礼仪都举止端庄温雅,谈吐得体才气满溢的同时,却是个爱带着面具的人,所幸的是她会和自己偶尔撒撒娇,会展现不必官方客套的自己,青梢阁越做越好以后,志趣相投的人也多了起来,她洒脱了不少也更圆滑狡黠了些,虽说性子里还是温润,但温润的带刺儿了。
绯菁想起往事,嘴角不自觉地挂了笑容,回望这阁内,尽是一片柔软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