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再燎沉香 (五)
中秋节后,父亲仿佛忘记了那晚的事情,依旧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碧君在父亲面前也再没有提起那晚嫦娥醉卧的事情,每每望着眼前这个瘦削颓废的父亲,碧君很难将他和那晚明艳动人的嫦娥联系起来,碧君不知道视自己如亲生骨肉的父亲究竟遭受了何等的打击,竟然能够消沉颓废至此,她恨自己不能去为父亲承担一二,只能这样静静的充满惋惜和同情的望着他。
天气渐渐寒凉,杜氏依旧没有回家,而父亲的身子和精神也每况愈下,碧君则在父亲病养的这一段时日里承担起了养家的重担,靠着在戏园子里唱二路青衣挣些包银来负担家里的开支。
那年的深秋,丹凤在用饭之时总会莫名的打嗝,吃进去的饭菜也总会卡在嗓子眼里下不去,用力去吞咽时,反倒会引起剧烈的咳嗽,饭菜连同胆汁都会一起吐出来。刚开始,丹凤并未太过在意,直到后来此样的症状越来越频繁,丹凤才察觉出似乎有些不妙。碧君陪着父亲去到城里最有名的郎中那里瞧病,那位大夫问诊了一番后神色有些异样的望了望脸色泛黄的父亲,又看了看站在一旁一脸稚气的碧君,轻轻的问道:“家里可曾还有其他人?”
碧君不知道大夫问这话的意思,刚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一直坐在那里不动声色的父亲却先开口说话了:“大夫,我究竟是什么病,您尽管直言,我能挺的住。”
那大夫微微的点了点头后,对丹凤说道:“据我行医多年的经验来看,你这病只怕是哽噎病,起病原因多为抑郁忧思,外毒侵扰,内火郁积所致,一旦得了此病,起先是吞咽困难,到了后面往往就滴水也不能渗入,最后将会如何我不说你也能想得来。”
这位大夫说的尽量和缓,可是依旧把年幼的碧君惊吓的不轻,她惊惧又难过的望向父亲,却见父亲面色依旧平静从容,他微微朝大夫笑了一笑后,问道:“请问大夫,此病可有什么法子医治?”
那大夫先前也曾瞧治过许多这样的病人,每每听完他的话语,往往都会抖若筛糠,面色煞白,像丹凤这样镇静自若的还真是少见。大夫带着一丝惋惜说道:“得了此病,再好的汤药也于是无补,就是西医的针剂也回天乏力,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一日一日捱着了。”
其实,对于这样的结果,丹凤方才在心里已经预料到了,他微微皱了皱眉头,然后谦和的站起身,笑着向大夫轻声道了谢,然后拉起碧君的手,目光坚毅的走出了门去。
那天的风刮得特别的大,狂风夹杂着尘土扑面而来,刮的人有些睁不开眼睛。碧君因为父亲患了如此恶疾而十分的揪心难过,可是父亲却反而比平日稍显精神了许多。他紧紧的拉着碧君的小手,扬着头迎着狂风迈步前行,碧君望着一脸平静的父亲,轻声说道:“爹,我怕。”
父亲转过头看了看碧君,慈爱的笑了笑,将她的小手拉得越紧了些,说道:“丫头,往后比这难捱的日子还多着呢,甭怕,再大的风浪只要你的心不乱,就一定能挺过去。”
筱丹凤是碧君在这个世界上最最信任和依赖的人,是他将自己从雪夜之中搭救了回来,拉扯自己长大,又教自己识文断字,登台唱戏,如今自己心中这个无所不能,身姿伟岸的男人竟然得了如此恶疾,来日无多,碧君的心里又怎么能不伤心欲绝呢?
碧君的眼泪流了下来,不为别的,只为这个自己满心敬佩和依仗的男人。
风更紧了,丹凤将碧君揽在怀中,父亲的怀抱依旧宽大温暖,他看见碧君在流眼泪,慈爱的笑了一笑,伸手将碧君腮上挂着的泪滴轻轻擦去,然后疼惜的说道:“傻丫头,又淌眼泪了,爹爹不是告诉过你,不要轻易在人前淌一滴眼泪吗?”
“爹,我心里难受,我不要您得病,我要您硬硬朗朗的在家里护着我,您若是不在了,我就又没有家了。”碧君哽咽着说道。
碧君的话让丹凤的心头一阵温暖和感动,在这个秋风卷落叶的寒凉季节里,自己的妻子和儿子却远远的躲在外家不肯回来,而最终陪着自己,为自己而焦虑,为自己而难过的却只有这个从风雪之中搭救下来的养女。
丹凤将碧君紧紧的搂在怀中,轻声安慰她道:“好孩子,哪能说不在就不在呢,且有些日子要过呢,别怕,答应爹爹,往后无论我在还是不在,都不要轻易在人前淌一滴眼泪。”
碧君抬头看着父亲,父亲的脸上挂着与当年一样温暖的笑容,碧君记起那年从爷爷的坟地上回来的路上,踏着厚厚的积雪,养父筱丹凤也是这样拉着她的小手,当自己有些胆怯和难过的抬头看他时,父亲的目光也如此刻一样的柔和与温暖,他的目光就像一盏橘色的灯,带着自己走出茫茫的雪原,引着自己走进温暖的家门,可惜这盏灯就要渐渐的熄灭,碧君不知道倘若没有了这位疼她爱她的父亲,自己未来的路又将何去何从。
丹凤的病情越来越沉重,起初一日还能分几次略微吃下一些流食,渐渐的只有到了子夜时分才能勉强渗些稀粥进去,再到后来便真的是吃什么吐什么,哽噎的整个人都面色青紫,仿佛内里被什么东西完全堵塞了一般。
碧君在父亲病后,本来是想着再厚着面皮跑到姥娘家去求母亲回来,但是丹凤却果断的阻止了她。丹凤告诉碧君,就让自己安安静静的在这院里住上一阵子吧,即使她回来也不过是又给自己添堵而已。碧君自然也是知道母亲素日的秉性与脾气,往日父亲身体康健在戏园子里正当红时,母亲还隔三差五的寻衅找事,对父亲照顾的也不怎么上心,如今父亲已然病入膏肓,骄纵惯了的她定然更加嫌恶去父亲来,说不定她若回来真如父亲口中所说,反倒成了他的一道催命符也未可知。
就这样,丹凤与碧君父女对外都守口如瓶,只字不提丹凤的病情。每日碧君去戏园子后,整个院子里就只剩下丹凤一个人,他望着窗外寒枝凄冷的萧瑟景象,心里不禁默默叹道:流水落花春去也,徒留一地黄叶与哀伤。
秋天过去了,张家口的初冬来临了。一天清晨,天上难得出了太阳,骨瘦如柴的丹凤站在廊上,用手遮在眼前,颤巍巍的仰头望了望天上的太阳,自言自语道:“今儿倒难得,天上见了太阳,是该出去再走一走了。”
丹凤在廊上站了一会子,然后转身回到书房,当他在出现在碧君面前的时候,碧君发现父亲竟换上了一件藏青色暗花的缎面新棉袍,脖子上围着一条黑色的毛呢围巾,脸上的胡须也刮得干干净净,甚至还抹了一些面霜,散发着淡淡的香味。
虽说丹凤已经瘦的不成个样子,但是精心装扮后依然能看出往日的俊秀与潇洒。他对碧君说道:“丫头,今儿天气好,陪我去一趟城郊的飞云峰可好?”
碧君望着父亲弱不禁风的样子,心里很是担心他的身体,忙劝解道:“爹,那飞云峰山大林深的,等您过阵子身子好些了再去也不迟。”
丹凤知道女儿是为自己着想,他微微笑了一笑后,对碧君说道:“好孩子,陪爹去那里散散心吧,再过阵子只怕我连这院子都走不出去了。”
望着神色有些凄然的父亲,碧君心里也不禁酸涩起来。她转身回屋围了一条红色围巾,又从书房给父亲取来了礼帽和手套,这才扶着父亲走出了院门。父女二人坐着人力车过了好一阵子才来到了山脚下。
下车后,望着眼前连绵起伏的山峦,丹凤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他一边指着群山中最高的那座飞云峰,一边用略带欢喜的语气对碧君说道:“丫头,你看那飞云峰可像一个身姿伟岸的将军统领着周遭的群峰。”
碧君见父亲难得如此的高兴,心里也很是欢喜,她朝父亲笑着说了声:“是很像,像一位威风八面的大英雄。”
父女二人顺着上山的石阶,一边欣赏着沿途霜染寒林丹枫瘦的美景,一边缓慢的朝飞云峰顶部攀去。
被哽噎之症折磨的瘦弱不堪的丹凤,勉强走到半山腰处就已经虚汗淋淋,气喘吁吁了。碧君见父亲体力有些不支,连忙扶着父亲在路边的一处凸起的石块上坐下来歇息。丹凤坐下后,摘下手套擦了擦额头上黄豆大的虚汗,喘着粗气对碧君笑着说道:“到底是不中用了,谁能想到平日身轻如燕的我也终有一日成了这般模样。”
碧君知道父亲虽然脸上挂着笑,但是他的心里比谁都要苦,碧君用手给父亲又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劝慰他道:“爹,不如我们回去吧,现在天寒地冻的,这山上也没什么意思,等明年春暖花开了我们再来,那时您的身子也一定会好起来。”
碧君劝慰父亲的话,其实连她自己也不相信,无论是她还是父亲都清楚的知道,这此也许就是丹凤最后一次来这里了。
丹凤对于女儿的劝慰只是略微的笑了一笑,他抬起头望了望郁郁葱葱的山顶,心里暗自使了一把劲,然后拖着虚弱的身子毅然朝飞云峰顶登去。
父女俩走走停停,终于到达了飞云峰顶端,当丹凤站在峰顶的那一刻,他的脸上绽开了舒心畅快了笑容,精神也比早晨出门时强了许多。
碧君有些担心父亲的身体会吃不消,忙轻声对父亲说:“爹,咱们到林子旁边的凤鸣阁里坐一坐吧。
丹凤笑着说了声好,然后在女儿的搀扶下走到了位于飞云峰顶部山林边上的凤鸣阁里。
这座三层高的凤鸣阁是飞云峰上唯一的建筑,究竟修筑于何时已经无从考证,但是从它那被岁月和风雨侵蚀的斑驳容颜来看,定然是有些年头了。丹凤在女儿的陪伴下登上了凤鸣阁的最顶层,他凭栏远眺,只见群山连绵,峭崖嶙峋,笼罩在薄雾之中的张家口尽收眼底,仿佛置身仙境,荡涤了一切尘凡俗虑。
丹凤眺望了一会子之后,慢慢的张开双臂,微微扬起头,闭上双眼,一边呼吸着山顶上清新的气息,一边尽情的陶醉在这冬日的寒林雅趣之中。
说起丹凤为什么会对张家口近郊的这处飞云峰和凤鸣阁如此情有独钟,其实也是有些缘故的。
当年,年轻的丹凤在离开汉口之后,又在福州、天津、沈阳等地漂泊了数年,后来随着一个关外的戏班子来到了张家口唱了半年的戏,他在约满之后并没有随着戏班子回到关外,而是留了下来,并在这里娶妻生子,过上了安稳的日子。之所以留在这里,外人都只道丹凤是为了攀附妻子娘家在本地梨园行的势力而留了下来,其实只有丹凤自己心里明白,自己之所以结束漂泊留在这里,只是因为一次偶然。
那是个春日的午后,当丹凤随着当地的几位同行登上这里时,便被这葱翠欲滴的景致所陶醉,当他随意的问了句这山峰可有名字时,同行的人也随口告诉他,这里叫做飞云峰。当听见“飞云”二字的时候,丹凤心里微微一动,没来由的欢喜了起来。当上到峰顶,来到这三层木质楼阁之前,不经意的抬眼一望,竟然意外的看见二楼的正中悬挂着一块匾额,上面雕刻着“凤鸣阁”三个飘逸的大字。丹凤的心里猛的一震,当他顺着木楼梯登到最高处,凭栏远眺,只见远山葱翠,云海茫茫,张家口的一城春色也尽收眼底,这让丹凤陶醉在美景之余,又浮现出自己在汉口唱戏时,飞云师兄带自己去黄鹤楼游玩时的情景。甚至有一个瞬间,丹凤的耳边好像传来了飞云师兄的呼唤:丹凤,丹凤,丹凤你在哪里。。。。。。。
当时,在外漂泊了几年的丹凤,登临飞云峰,站在凤鸣阁,他觉得这也许就上天冥冥之中的安排,既然不能与飞云师兄相守一生,能够一辈子守着这座飞云峰也未尝不是一件快意平生的事。就这样,本来打算在外漂泊一辈子的丹凤,自从那日从飞云峰春游回来,毅然决定留在此处,今生哪里也不去了,就扎在这里,永远守着飞云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