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再燎沉香 (四)
丹凤彻底闲了下来,在不去戏院唱戏的日子里,他每日都将自己关在书房之中,不是喃喃自语,就是自弹自唱,唱的也尽是些碧君先前从未听过的戏词,仔细一听却也音韵婉转,戏词雅致,声腔哀怨。
碧君也曾劝解父亲,不论为了什么,都要以自己的身子为重,不能再这样将自己禁锢在家里,不如出去走走散散心,心里面敞亮了,精神头自然也就好了。
面对乖巧的养女,丹凤略带欣慰的说道:”小福子,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你起碧君这个名字吗?”
碧君轻轻摇了摇头。丹凤微微一笑,说道:“我希望你像碧玉一样无暇,像君子一样磊落坦荡,好孩子,你可不要让爹失望啊。”
碧君带着感激说道:“爹,您对我的期望我都记着呢,您老要放宽心,养好了身子,还要给我教很多很多没学的戏呢。”
丹凤用瘦削的手指蘸着水在桌子上写了一个“戏”字,然后苦笑着说道:“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爹这辈子已然就这样了,想做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做成,想唱的戏也终究没有再唱下去,回首往事,就像唱了一出戏一样,没有一日是真正属于我自己的,更没有一日是自在快活的。”
见父亲说的凄凉,碧君心里也泛起了一丝酸涩,她同情的望着父亲,突然发现父亲的两鬓不知什么时候染上了白霜,他也不过才四十出头的年纪,竟然早生华发,憔悴至此。
那年的中秋节,碧君背过父亲到姥娘家里去请母亲回来。姥娘家的众人本就对碧君这个外边捡回来的丫头不是很待见,如今因杜氏和丹凤置着气,大家见丹凤不来赔情,反倒是这个贱丫头巴巴的赶来说嘴,于是就更加不给碧君好脸来。
碧君那天压根就没见到杜氏的面,又被姥娘家的人一通讽刺和呵斥,心下自然无比的委屈。她红着眼圈耷拉着脑袋从姥娘家走出来,哥哥佑君提着一盒子月饼悄悄追了出来。他简单的问了几句父亲的情形,然后将那盒月饼交到碧君手里,叮嘱她在家照顾好父亲,看守好门户,等过阵子母亲的气消了,自己自然会劝解着母亲回来。
佑君见碧君一脸的委屈,心里也很是不忍,他轻声说道:“甭搭理他们,别说是你,就连我也没少受他们的气,忍耐着些吧,谁叫咱爹是外乡人,在这张家口没什么根基,连带着我们也受姥娘家的气。”
碧君听出来哥哥也对父亲存着一丝抱怨和不屑,心里不禁替父亲更加的憋屈起来。
回到家里,碧君将月饼放到父亲的书案上,只说这是母亲让她带回来给父亲吃的,并劝父亲不如趁着过节去姥娘家低个头将母亲接回来,终究一家人还是在一起团圆的好。
本来正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丹凤,抬头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一看碧君,淡淡的说道:“由她去吧,心都不在一处,硬是绑在一起那不叫团圆那就活受罪,不如两下分开的好,落得个清静,落得个清静啊!”丹凤说完,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哀叹,眼神也更加深邃迷离起来。
碧君心里一阵惋惜,好端端的一个家也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竟然变得支离破碎,冷冷清清,想想真让人伤心。
碧君从书房出来,听见父亲又拉起胡琴,自拉自唱起来,那声调比前几日更加的哀婉忧伤起来。
中秋之夜,一轮皓月当空,小城张家口秋菊吐蕊,枫叶流丹。
碧君做了几样父亲平日爱的的菜肴摆在桌上,又将那盒子月饼打开挑出几块来连同梨子葡萄和石榴一起献在院子里的供桌上,又燃起一支清香恭敬的插进香炉之中,然后异常虔诚的朝着天上的月亮拜了三拜,心中暗暗祝祷父亲早日安康,全家人和美团圆。
做完了这一切,望了一望天上温润恬静的月亮,又环顾了一下满院子的怡红快绿,再看看一桌子的菜肴,碧君心想:总算是有点过节的意思了,父亲若是看见也定然会欢喜一些。
碧君一边想着一边走到书房,轻轻的敲了敲门,对父亲说道:“爹,饭我已经做得了,今天您出来到堂屋来用吧,好歹是过节,别老坐在书房了,不如出来走动走动,赏赏月亮也是好的。”
碧君的话音刚落,丹凤便拉开门走了出来。碧君瞧着父亲今晚的神色还不错,胡子也刮了,有些稀薄的头发也一丝不苟的梳过了,脸上还带着一丝欢喜,她连忙笑着扶过父亲瘦削的胳膊,和父亲一起走下书房的台阶。丹凤站在院子里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仰头望了一望天上的月亮,动情的吟诵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丹凤将这一句宋词反复的吟诵了几遍后,转头对碧君说道:“丫头,咱们去吃饭吧,我还真有些饿了。”
碧君见父亲难得的露出了欢喜的神色,连忙陪着父亲走到了堂屋,父女二人坐在桌前吃起了并不团圆的团圆饭。原本以为父亲面对着冷冷清清的圆桌会心生凄凉,谁知一顿饭吃下来,父亲非但没有半点伤感,反而吃的十分的尽兴。甚至更让人惊讶的是,平日绝少饮酒的父亲还让碧君将厨房里的两瓶师伯当日送来的黄酒取了出来,全部打开,分别倒在两只酒盏之中,父亲自己先是端过一盏,用京戏中老生的韵白说了一声:“娘子,今日乃中秋佳节,你我夫妻二人在皓月之下共饮此杯,一祝夫妻恩爱唱相伴,再祝天下太平无灾殃,来来来,你我满饮此杯!”
父亲筱丹凤说完,将那一盏黄酒一饮而尽。然后丹凤又端起另一盏酒,用旦角的韵白柔媚的说道:“官人,看今日皓月当空,乾坤清明,月圆花好,百姓安宁,我与你饮下此杯美酒,唯愿今生今世不负海誓山盟。”
丹凤说完,本来憔悴暗淡的双眼之中忽然格外的柔美明亮起来,他轻盈的将那盏美酒放到嘴边,对着天上的那轮圆月笑了一笑,然后又一饮而尽,这才放下酒盏,意犹未尽的砸了咂嘴。
一顿饭吃下来,丹凤一直在这样自斟自饮之中,若说他是自斟自饮又好像全不尽然,坐在一旁的碧君望着好像有些癫狂的父亲,有一阵子恍惚觉得父亲身旁分明还有一人,两个人似在交杯换盏,又好像是月下重逢,总之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一刻筱丹凤是快活的,是无比欢喜的。
碧君心想,无论父亲究竟在想些什么,也无论他此刻是清醒还是癫狂,只要他是欢喜的那就比什么都强,毕竟这些年下来,碧君眼中的父亲真正快活的日子实在有限。
冷清的中秋家宴用罢,两瓶黄酒也被丹凤喝得一滴不剩,碧君望着父亲脸颊上泛起红晕,似是吃醉了的模样,便走到跟前对一脸迷离的父亲说道:“爹,您可还好,我扶您回房歇着去吧。”
筱丹凤对于女儿关切的问话并没有回答,他起身自顾自的走到廊下,指着天上的圆月似是对碧君又似是在对自己说道:“人人都说嫦娥绝情,孰不知她当日那么做也是情非得已,全都是为了保全后羿的前程而已。”
丹凤说完心中一阵凄婉,流下一行眼泪来。
十二岁的碧君还未经过多少人世沧桑,对父亲的话懵懵懂懂的似是明白又有些糊涂,她望着从不轻易在人前落泪的父亲,心里满是心疼和同情。她为了让父亲不再难过,便有意打岔道:“爹,你看这会子月亮比方才更加好看了,也不知道月亮里的嫦娥吃过饭了没有?”
碧君带着几分顽皮的话果然惹得丹凤笑了一笑,他转过头慈爱的对碧君说道:“丫头,你果真想知道嫦娥此刻在做什么吗?”
碧君朝父亲点了点头。
月色之下,丹凤的眼睛里泛起点点亮光,他对碧君说道:“那你乖乖的站在廊上哪里也不要去,等一会子嫦娥就会从月亮里出来,你且仔细瞧瞧她究竟是何等的模样。”
父亲的话让碧君心里分外的惊奇,嫦娥真的会出来显灵吗?莫不是父亲吃醉了酒胡乱说着逗她玩的?碧君又看了看父亲,见他不像是醉酒的胡话,便带着几分好奇走上了台阶坐在堂屋的门槛上望着夜空中的那轮中秋圆月出起神来。
过了好一阵子,周遭除了草丛里蛐蛐儿的叫声再听不到任何的声响,父亲也早已到书房里歇息去了,整个院子里冷清的让人觉得难受。碧君干坐在门槛上实在有些无聊,便起身到堂屋里收拾好桌子,当她端着碗筷杯碟刚刚走出正屋,准备去厨房洗涮的时候,猛地一抬眼忽然发现院子中间殷红的海棠花从中竟然站着一位梳着高髻,插着明晃晃的步摇,化着美艳的戏妆,身穿淡紫色罗裙,手持七色彩练的仙女。
碧君初一看见,险些惊的连碗筷都一齐丢在地上,好在她使劲定了定神仙,然后仔细的一分辨,原来是父亲筱丹凤不知何时装扮成嫦娥仙子的模样,站在那圆月之下,亭亭玉立于海棠花从之中,宛若真的是月中嫦娥下凡一般。
碧君欣喜的将手中的碗筷放在一旁,站在廊上仔细的观赏起来。
丹凤一边挥舞彩练,一边轻移莲步走出海棠花从,请启丹唇,声腔婉转的唱道:““群山翠,绿波平。依依绿柳两相送,谁知离别最伤情?君泪盈,妾泪盈。自此烟云两隔音信无,空对广寒清辉桂枝冷。。。。。。“
穿上嫦娥的紫色衣裙,细细的描上柳眉与朱唇,在花与月的陪伴映衬之下,憔悴了多日,压抑了多日的丹凤仿佛获得了新生一般,整个人都充满了活力,光彩照人。在那寂静又清冷的小院中,丹凤唱的动情,舞的飘逸,一招一式都清新脱俗,让人不由得心生惊叹。在那一轮明月的映照之下,丹凤已然不是这世间的戏子,而真的就是嫦娥,就是那个为了成全丈夫而宁愿一人去广寒独守孤灯的紫衣仙子。
那一晚,碧君仿佛重新又认识了自己的父亲,原来在父亲的内心深处,还藏着一出如此美妙绝伦的好戏,可是让碧君想不明白的是如此精彩的戏父亲平日里竟从未提起,更别说在戏台上去演出了,这里面定然有许多不能言说的缘故。
丹凤一直载歌载舞了许久之后,终于在一段清冷哀怨的声腔之中停歇了下来,临到最后,紫衣的嫦娥缓缓蜷下双腿,盘卧在海棠花从之中,然后猛的一仰头,一声长长的哀叹过后,嫦娥微微闭上了明媚的双眸似是陶醉在了温柔的月光之中。
碧君被父亲惊艳的演出深深的震撼了,这出不带伴奏的表演是她学戏以来看过的最动人的表演,她惊叹了好一阵子才记起鼓掌来,她用力拍着手掌,嘴里也大声的连连叫好,她对父亲越发的敬佩起来,在她心里父亲就是一个无所不会无所不能的大英雄。
碧君激动的鼓了一会子掌,发现父亲一直做着卧鱼的动作不再动弹,她停下鼓掌一边走下台阶,一边轻轻的对着仰面蜷卧在花丛里的父亲说道:“爹,爹,你还好吧。”
面对女儿关切的问询,筱丹凤没有丝毫的回应。碧君有些紧张的凑到跟前一看,父亲原来已经在月光下睡着了。一身仙女装扮的筱丹凤醉卧在花丛之中,在银色的月光下,脸上带着甜甜的笑容,碧君瞧着眼前美艳动人的父亲不禁想到了曾挂在飞云师伯房中的那幅《嫦娥奔月图》,那画里的嫦娥可不就是父亲此刻这般的仙气十足的模样嘛,难怪当初看见父亲送与师伯的那幅画时,碧君就觉得画里的嫦娥十分的眼熟,只是又一时记不起在哪里见过。今晚才终于明白,原来父亲画里的嫦娥其实就是他自己,也只有父亲才有这般飘逸出尘的仙家风范。
碧君正暗自欣赏着海棠花从中醉卧不醒的嫦娥时,只听父亲轻轻的吟道:“清秋月,离人月,海棠红,断肠红,此忧谁解,此情谁待,终究是咫尺天涯,不复相见,怎一个苦字难言,爱也罢,恨也罢,不如乘风归去,自此了无牵挂!”
夜深了,人静了,丹凤那凄婉哀怨的吟诵久久在月下弥漫,那一晚已经分不出哪个是丹凤,哪个是嫦娥,也许从一开始,丹凤即是嫦娥,嫦娥即是丹凤,她们本来就从未分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