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小福子来探

　　等到诸多闹剧都结束后，一个人来到病房中。贺相思动过了手术，腰后加了钉子，将碎掉的骨头暂时固定回去了。女人轻轻地拉开椅子，坐在上头，将拿来的食盒放到桌子上，那旁边堆满了水果。

　　贺相思睁眼望去。她将食盒打开，将筒骨汤盛出来。贺相思许久没吃东西，嘴唇苍白如纸，她说：“熬了两个小时的筒骨汤，姑娘赏脸吃一碗吧。”

　　贺相思笑了笑，她还真没想到，她会熬了汤来看她。她只能直直的躺在病床上，动也不能动。小福子端着碗靠近，调羹将汤水细细的喂到她口里，她一改往日的清贫打扮，现今开始浓妆艳抹开来，新烫的珍珠头很适合她。

　　贺相思是这么觉得的。

　　“清晨到水街买的筒骨，顺带去堤东路拿了新做的旗袍换上，二奶奶看看，我穿旗袍的样子可好看？”

　　贺相思一点点的吞着骨头汤：“好看。”

　　小福子低着头笑：“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是谁家的奴才了，我是徐司令的姨太太了。”

　　贺相思看着她，笑着说了句，恭喜。

　　小福子是感激贺相思的，可一方面她又恨她。恨她不肯带她离开祝家，恨她不肯让她跟着她；恨她让她成为良家的家奴，恨她让她成为了别人的姨太太！

　　这张爱恨交织的网上全是苦涩，苦到她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她。

　　“熬汤的时候在想，若是在里头加点砒霜，那你送我的棺材，我就能转赠回去给你了。”

　　贺相思蹙眉道：“你好像不懂我送你那个礼物的深意。”

　　小福子睁着空洞洞的双眼愣愣的看着她，贺相思艰难的扭了扭脖子，张口道：“徐司令不是你的救生圈，只是一口可以埋了你的棺材而已。”

　　“你当我不知道吗！”哐一声，汤碗被砸在桌上，白瓷四裂，汤水似线般的从桌上坠下来。宛若黄泉后岸，那碗被打翻的孟婆汤……

　　“你以为我不知道我在自掘坟墓吗？可能当救生圈的你伸手救过我吗？二奶奶，当初是你将我从一个苦海拉出来的，为何你到最后却将我重新丢进苦海之中？”

　　“若一开始这便是终局，你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救我！没见过光的人，不会懂光明和黑暗有那么大的差别，没住过干净敞亮的屋子，就不会觉得挤在陋巷里的自己可怜了！”

　　贺相思看着她，小福子亦双目猩红的望着她。很多，很多年以后，贺相思才知道，小福子这一生的悲剧都是从那个雨夜开始的，那个她在梁家后巷，将她们救回来后，开始的……

　　小福子好像她从前养的一只猫，初时觉的可怜将她抱养回来，后来养的倦了，便随手将它弃了。一养一弃只是一个动作，她却不知道她给她造成的伤害更大了，若是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护送它终老，那这随手一抱的善意其实不是一种温暖而是一种残忍。人和动物都是一样的……

　　我本能忍受黑暗，可是你让我感受过光明。

　　“你知道什么人最可恨吗？不是不爱你的人，而是给过你爱，又收回去的人。”小福子哭着说：“你不要骂我没良心，不要骂我不懂感恩，我这一颗对你全是恩情的心，都被戳烂了。”

　　“如果你的悲剧是我一手造成的，那我很抱歉。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说什么了，我只能跟你说，我欠你一个恩，以后你可以让我为你做一件事。”

　　小福子流着泪望她，贺相思慢慢闭上眼。

　　人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会被人伤害的同时，也会伤害别人。他们是宇宙间最懂同类相残的动物了……

　　小福子却还是哭。哭到最后，她扒张椅子坐在她床边，贺相思想给她递张纸巾，可是她手够不到。所以没有动，小福子自己从包里拿出手帕，一遍遍的擦着眼泪和鼻涕。

　　她说：“你知道我娘是干什么的吗？”

　　贺相思摇摇头。

　　小福子自顾自的说；“我娘，从前也是别人的姨太太，只是正头太太凶残，不能容，便将我们都赶了出去。娘出去后，并不会谋生，只是做些皮肉生意，后来得病死了。”

　　“我娘临死前跟我说，我这一生不能做人的姨太太，需得做个正头太太，哪怕是个乡野村夫，杀猪屠狗的都成。可我偏偏走了我娘的老路，你说，我会不会跟我娘一样？你是不是知道我娘的下场，才给我送棺材的？”

　　“这是个奇怪的世道，男人在外偷食，包小三，就永远是女人的错。为什么不是男人的错？为什么所有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接受指责的，只会是女人，而不会是男人？”

　　贺相思也想知道为什么，但她读书少，不懂其间道理。她偏头看着她：“你这个问题难倒我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小福子又拿出一个新的碗，重新盛了碗汤给她。这次她重新擦干了眼泪喂贺相思喝汤，贺相思躺在床上小口小口的吃着汤：“你的妆花了，一会拿着我的帖子。到七品妆那盒胭脂吧，妆花了，小姑娘就不漂亮了。”

　　小福子僵着脖子说一句好。

　　“司令说，他抓到了害你的凶手，他也抓到了幕后指使。他已经送到警察局去了，他说让你处置。”

　　贺相思点点头。

　　骨头汤喝多了，贺相思别过头：“不喝了。喝多了要上厕所，我现在这身体，有大半年都上不了厕所，就不吃太多了，免得护工姑娘活重。”

　　小福子笑道：“二奶奶还像从前一样菩萨心肠。”

　　贺相思觉得小福子这句话是个反话。她其实是很讨厌自己的，只是奉命过来探视自己而已。

　　她觉得小福子长大了，长大了的小福子将从前的小福子杀死了。而她是站在她身边的递刀人。

　　小福子将东西收拾好，走了。

　　贺相思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想：如若你下次还需要帮助，我一定会帮你的。

　　小福子不知道她的心里话，她只用背影告诉她——不必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