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家原是吴地的书香人家,世代耕读为生。从前虽有家门子弟科甲,终生也只博到五、六品的文官。直至白老太爷于道光二十七年考中进士,任曾国藩门下,授翰林院编修,又与李中堂有同科之谊,仕途一路贵人提携,平步青云终至暮年拜相,白氏一族才终于繁盛了起来,遂成庐郡望族,而白老太爷这一房及附依迁居的白家族人也至此定居BJ。
白老太爷奉行程朱理学,修身律己不好女色,除正妻白老太太欧阳氏外,仅纳恩师赠与的妾室二人,一生得三子七女。长子白志平为侧室李氏所生,次子白志庸与幺子白志衍为白老太太所出。然侧室李氏福浅命薄,生子之后即香消玉损,白府三子便皆养于白老太太膝下。
白老太太最为偏疼便是幺子白志衍。白志衍是白家如今唯一的从仕之人,白老太太眼中光宗耀祖的希望之星。白三夫人在生产六小姐时不幸离世,三房便只有六小姐一女。白老太太一直希望白志衍能早日续弦,为白府带来满堂出息的子息,可总被情痴的白志衍不冷不热推拖着。白老太太原想着情殇过后,老三儿总能再碰到投缘的女子,可这不算过分的美梦梦了半晌破了,老三子先是一步离去。白老太太撕心裂肺哭了好几日,把能商量的长子和次子唤来,说是想给老三儿过继一个儿子,让他走得儿女双全。
白志平膝下独有一子三女,独子白琚松还是白府的长孙。他捂了捂大肚子,觉得这倒霉事轮不到自己,飘飘然就大力点头赞同。
白志庸房中倒有二子三女,一是已故卫氏所出的嫡长子白琚琛,一是侧室王氏所出的次子白琚柏。嫡子自然不能过继。次子白琚柏虽然不算争气,终是舍不得。他沉默很久,想了一个烂借口:自古过继都选幺子,白琚琛是断然不能考虑的。至于白琚柏嘛,他不学无术放浪形骸一直都不被三弟所喜,若过继了他,一定是违背三弟心意的。
白老太太凄凄惨惨哭了半晌才兜出她早想好过继的人选,是白府的旁亲,白老太爷的二弟的次子的小子,名唤白琚竹,年方十四。
这位白二太爷的次子在白氏同辈里排行老五,算是顶出名的一个无所事事的懒人。前后娶了三妻四妾全因他没拿家用无米为炊,哭啼啼地跑了。以至他的大半生都在老光棍中度过。他的三妻四妾里也只有他那烟柳巷的四妾给他留了个瘦弱的儿子,便是这白琚竹。按理说,老来得子该是捧在手心里呵护,偏偏这白五爷过惯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嫌那小儿子是个累赘。说来也有白二太爷一脉早已旁落的缘故,这过继儿子的主意还是人穷志短的白五爷自个巴巴提出的。
说到这,白老太太又是凄凄惨惨哭了半晌,自从白老太爷仙去,白府何尝没有败落,至今尚能勉强维持个表象的体面,都是因为有老三儿这争气的儿子。可偏偏是这最争气的儿子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白老太太心碎复心碎后,就只想体面风光地给白志衍办场葬仪,让老三儿此生走得圆满,来世也富贵可期。
白府的两个大老爷一听倒霉的不是自己,立刻双手赞成,诚恳地表态:“一切单凭母亲做主。”
正事言罢,白志平又带头伤感起白志衍的离世。这几日已经渐渐有乡下白家的里亲外戚来到白府住下,众人就候着白志衍棺椁归家举办葬仪。亲友间碰头言谈,收尾曲目便是比拼谁更哀恸白志衍的早逝,于是白府各处不时都是凄沧的哭声一片。
白莞就是在这一派悲伤的气氛中走进了白府。在白老太太的操持下白志衍恢宏的葬仪做足七七四十九天。白氏家族的族人几乎全数到场。一轮仪式下来,白莞虚脱得哑了嗓子。原本她不必如此辛苦,毕竟白府计划了过继子嗣到三房。可惜这白琚竹的庚辰送到了老道士手里一推,道了一个八字不合。白老太太却又不信,还是准备了过继的仪程,一族上下百余人见证,白琚竹端端正正地站在蒲团前,才一拜首,顶上的莲花纸灯准准砸了下来,摔个粉碎。
征兆太不吉利,族人议论纷纷。
白五爷转身塞了两块大洋到老道士的手里,请他想想办法。
老道士一捋长须说:“此事还需掷茭杯叩问亡者。”
众人纷纷附和。
白琚竹拿茭杯在奠台祝词祷告,一掷一个笑杯,一连七个笑杯。白老太太实在也看不下去,哭哭啼啼对着棺材板抱怨了几句,此事便当揭过不提。白五爷见之又急又愁,却是无可奈何。于是白莞假冒了独生女,就只能一肩挑起所有繁文缛节的重头戏,说哭就哭,说跪就跪,日日守灵到午夜。好不容易挨到了出殡,整个仪典结束,她才双腿颤抖地被丫鬟扶回到闺房睡了一场安稳觉。
白莞的闺阁是白志衍原先的居所,西苑。这是白府鼎盛时代最后修建的院落。白老太爷暮年拜相时买进了右邻的两进宅院,修葺成处理政务的书房,取名西苑。当时为了方便来访同僚出入,白老太爷便保留了宅院的街门,沿着白府原来西面的外墙修建一条夹道,又打通两扇屏门,使得西苑成了白府一个半独立的跨院。
白老太爷逝去后,白府式微,遣散众仆,有人提议过将西苑出售。老太太做主,三子先分家。白志平得了江浙的生意产业,移居沪上的白家老宅;白志庸随白老太太同住,奉养老母,分了白府的三进正院和乡下的田地作坊;白志衍供职北洋政府,便只要了西苑与一些前街的铺面。
白莞归国前,白家大老爷们又重提西苑出售之事,冠冕堂皇地说是为了应付葬仪和未来抚养白莞的花销。白老太太心底冷笑,拍板这些费用都由她的私帐来出,西苑这才保留了下来,可是三房名下的铺面却终是被卖得干净,来填白府正院的各种窟窿,又补了些江浙生意的花式亏损。
房子是在,西苑的仆役却早散得干净。白老太太盘算了一遍白府现在各处都在短缺的仆役,只好调了一名自己跟前的丫头小容来西苑伺候白莞。老太太心底又叹了一叹,西苑的垂花门前曾经一字排开十几个仆役候令,如今却只剩一个孤零零的丫鬟。
葬仪结束的隔日,白府送走白大老爷一家返回沪上,归来就看见街角孤零零站着一个瘦弱的小子白琚竹,哭哭啼啼就是不说话。白志庸来问他,他也只是哭。后来白志庸套车送他回白五爷处,马车出门饶了一圈,又牵了回来。
白志庸向白老太太请安时,母子两便说起了此事。
白志庸说:“您老没去见了老五住的那房子,现在就只住一间北屋,房门外就堆里煤,整个房间打了两个床位,升个炭盆,几口箱子堆着,也就是全部的家当了。”
白老太太问:“老五怎么会过成这样?”
“老五也是后悔,他说前几年他想着抽点上等的烟土也能得个好身子,就在这上头花了大钱去了,抽着抽着就得卖一间房。这世道动荡,房子也卖不得一个好价钱,加上先前打发那贱妾也花钱,现在手上也就没剩什么钱财了。老五说他这样总是卖祖产也不是个事情,就想着余下房子能租都租出去。想着用租金养活自己,也能给小五留点东西。”
“吸了烟土还能有什么好身子,他还是得把那烟土给戒了才是个正经。”
“唉,戒过多少回了,绑也绑过,药也灌过,这洋人医院都送过不知几回了。说是戒了,总是不留意又吸上了。这烟土真是害人。”
“我知道你两打小就最有感情,当初他为了护你摔断胳膊,忍不住疼,这才沾上鸦片,你总觉得他如今的境况有你几分关系,但你可想得清楚,世间断胳膊的不止他一人,却不是人人都沾鸦片。终归来讲,还是他自己的错最大。这几年眼瞅着你也没少接济过他,你掌着府里的银钱,心里还是要留有分寸。话说回来,你也不能全信了他说的话,他要是真心想给小儿子留东西,却如今连儿子也不养了。”
“母亲教训的是,我心里自是有分寸的。想来老五真心还是真的,只是力不能及,这烟土瞧着就是两三块大洋一泡,却比什么都经花银子。”
白志庸小心翼翼地问:“母亲,你看是不是能把小五就留在府里养着,也就是多双筷子的事情,老五那真是住不得人了,也怕耽误了这个孩子,这么大都还没正经上过学堂呢。”
白老太太不想管事:“你自个拿主意吧,现在白府你当家,母亲都依你。”
管家的王姨娘想把白琚竹塞到西苑去,一同去吃白老太太的私帐钱。白志庸听后没同意,他提起白老太太最后似是无意地交代:“西苑既然住六姑娘,那就是姑娘的闺阁。”
王姨娘冷笑老太婆的精明,只能从倒座房里找了一个房间安置了白琚竹。
白琚竹寄人篱下,却十分有眼力劲,他安分地住在下人房里,隔日就鞍前马后地讨好起王姨娘的独子白琚柏,一口一个“四哥”叫得亲热。白府败落后就没再给两位公子配过跟前小厮,白琚柏有了这么一个随身的跟班,心里十分自得意满。王姨娘见了儿子舒心,也不再给白琚竹脸色瞧,只是心里却愈发轻贱了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