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朗来上海了。周家在上海有房产,亦有许多产业,只是因为不涉及医药又归属于周家大伯,故而二房的大公子周朗极少来到上海。但白莞既然在了上海,周朗似乎忽然有了许多理由不得不到上海走一趟。白莞在信中问他来上海住哪,周朗却回答说他也想住酒店,他并不想在啰嗦的大伯的眼皮底下呆着。于是白莞便也在华懋饭店的顶层给周朗定了一间套房,就在白莞套房的隔壁。
白莞到火车站来接周朗,她十分开怀周朗的到来,觉得自己终于有机会一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他一番。她列了两个清单,一个是好吃的餐厅,一个是好玩的地方。她把这两个清单交给周朗让他挑,她说她带他去玩。周朗觉得这个主意十分好,他左看看右看看,却觉得哪个都很好,他说:“不若我们把它们都吃过去吧。”
白莞问:“你有这么多时间吗?”
周朗却说:“我可以吃一家勾一家,没吃到的下次来再吃。”
白莞哈哈笑,她直言可以。
白莞先带了周朗去那家外滩的法式餐厅吃海鲜大餐,两个人吃了两打的生牡蛎,分享了法式奶香海虹、芝士焗蜗牛和海鲜拼盘,又各自点了香煎扇贝与葱香龙虾,最后还吃了香草冰淇淋。两人一边吃一边品鉴起主厨的手艺和海鲜的鲜度,最后都点头赞同,全球各地的海鲜吃来吃去,却是溪源村村长朴实无华的海鲜锅子最好吃。
随后两日,两人除了逛景点,还吃了怀石料理,杭帮菜馆,苏州小面,徽州猪肘子……
第三日的时候,两人在早餐厅碰见了花花公子刘炎。刘炎在华懋饭店有一间包房,是他金屋藏娇之所。他昨日留宿暖巢,今日起来遇见周朗与白莞自然携美人过来打招呼。白莞忽而察觉了尴尬,她和一个男人一起吃早餐,自己估计又给白琚琛惹流言了。白莞还在思考怎么介绍周朗,却发现原来刘炎祖籍闽地,他与周朗更相熟。
他们四人一同坐下来用早餐,白莞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果然,当晚他们回饭店的时候,就遇见了等候在套房门口的费管家。费管家向周朗欠身行礼,并恭敬地递出了请帖,邀请周朗明日到白公馆赴宴,白琚琛设家宴单独邀请他。
周朗看向白莞,他在询问她的意见。白莞只说:“我无所谓,你想去就答应,不想去就拒绝,不用勉强。”
周朗于是应下了请帖,而这时费管家却对白莞说:“小姐,先生一直在等你回家。”
白莞忽而心中大恸,只是沉默地转身回了自己套房。她去哪儿回家,他结婚了,他有自己的妻子和家庭。她把自己的感情在心底深埋得再好,都没有办法忍受每日近在咫尺地看见他与妻子鹣鲽情深。她当初就该自己买下白公馆,然后大手一挥对他说:你结婚了,自己滚出去吧。然后她在这所大房子里看见到处都是他的回忆和影子。这般想来,还是一般残忍。她最终还是会把房子卖了,远走他乡。
因为一个人,想遗忘一座城。
周朗来白公馆赴宴。主宾入席,酒过三巡后,白琚琛忽然对周朗举杯,感谢他对白莞的照顾,他说:“小莞太任性了,一耍脾气就自己跑出去玩,有时我们也一时寻不着她的踪迹,多亏周兄代为照顾,我十分感激。”
周朗举杯:“白兄客气,我对莞小姐谈不上照顾,她与我结伴而行,我在旅程中也受益颇多。”
白琚琛“哦”了一声,他微微笑了。他很想听听他们是如何结伴而行,他更想知道他们到底什么关系。但是周朗的口风很紧,对于他自己的事情他坦诚相告,却从不主动言及白莞的任何事情。一个闺阁小姐与外男结伴远途出游无论怎么讲都是有伤风化,他在白琚琛面前也十分小心地在保护白莞的名节。
白琚琛想套他的话,于是似是无意地提起白莞已经对他说过所有的事情,包括他们之间的结伴的游历。他提起了一两件白莞无意间谈及有关周朗的事情,说得像是白莞主动告诉他的一样。可是周朗只是说:“哦?她是这么说的吗?”他眯眯笑起来。这个笑容引得白琚琛异常不悦。
最后白琚琛也无可奈何,他转而诚恳地拜托了周朗一件事情:“小莞前些年与我起了一些争执,耍起性子就不大乐意听我的话。你们既有结伴之谊,我想让你劝她回家。”
“我会将白兄的意思都告知莞小姐,但她是否愿意回白府确实不是我能左右的。”
周朗的答话滴水不漏。白琚琛微微勾起嘴角,像是略有一点笑意,眼神却是冷的。
白莞听罢周朗的转述,她问他:“那你劝我回去吗?”
周朗回答:“万事由心。你若想回去,谁也拦不住你。你若不想,谁也不能逼你。”
白莞沉默良久,她忽然低声问了他一个奇怪的问题:“你觉得裴秀茵美吗?”
周朗疑惑不解:“我并没有见到白太太。”
白莞微微点点头,低下头却没有再说什么。
周朗见她的郁郁难欢心生不忍,他忽然问她:“你什么时候带我去看上海滩最风情万种的交际花呢?”
白莞抬头,震惊地一声:“啊?”
隔天白莞就带周朗到礼查饭店的孔雀厅看美人。她告诉周朗说,孔雀厅的舞女是经过杨盛廷考证的上海滩品质最高的美人。流连花丛的杨公子曾雅兴大发想写一本《沪上艳迹指南》,他比照秦淮八艳要评选出新世纪的黄浦八艳,其中来自孔雀厅的美人就有三位,但由于他帷帐内几个美人对上榜争风吃醋得厉害,手心手背都是肉,这本原要流传百世的嫖经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白莞包下了楼上位置最好的景观包房,她指着舞池里的百花争艳,豪气地说:“你看上哪个?我请你。”
周朗扫了一眼像是看花了眼,白莞于是推荐说:“你看那个冯旖旎,你喜欢吗?很多人都喜欢她,杨盛廷就赞她似艳艳风尘的董小宛。”
周朗看不上眼,他说:“我喜欢柳如是那样的。”
舞厅经理殷勤地推荐说:“我们这有一位柳丝丝小姐,那可也是才貌双全。”
周朗说:“不是姓个柳就都成了柳如是。”
白莞觉得很有道理,她问:“那柳如是该长哪样呢?”
周朗把条件摆了出来,说柳如是一般的美人要“肤似凝脂眉似柳,诗书礼乐冠江南”。要写得出《戊寅草》、画得出《月烟柳图卷》、还要有铮铮风骨和民族气节……。舞厅经理还没听完条件嘴角就抽搐了。白莞瞪了周朗一眼,说:“你怎么要求这么高。”
周朗哈哈笑,他说:“你怎么这么没诚意。”
白莞很有诚意,她赏了舞厅经理一张一百银元的银钞,让他把当班的舞女全叫来,包房不够大就让她们在外头排了队,分成三批进来让周朗选。她还告诉舞女们要把十八般武艺全施展出来,只要被周公子看上了就重重有赏。
周朗很能折腾,他令舞厅经理拿来了笔墨纸砚让舞女们比写正楷字,舞女们不会写;于是改比画兰草,舞女们还是不会;于是他又说以翩影为题比做七言绝句。舞女们叫苦不迭,她们贪念赏金也不肯走,一叠声地对着周朗撒娇求饶。周朗此刻却像一个迂腐的老夫子,半分不肯通融,他拍去一个舞女缠绕上身的娇臂,嫌弃地说:“这点基本功都不会,哪来的大脸称自己才貌双全。”
白莞一旁看着很汗颜,别说舞女们不会,她也一个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