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周,白家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启程赴BJ白府过壬戌春节。白家大房有白志平,白大夫人,白琚松夫妇以及未出阁的白慧,白琪两位小姐,而随行的仅有管事老黄,白大夫人的贴身嬷嬷和二少奶奶的贴身丫鬟三人。但是白琚琛与白莞的第一次衣锦还乡,却是带了黄贵,小容,一个家庭女仆小冰,一个杂役女佣和一个杂役男佣,足足五位下人。这新添置的三个仆役都是白琚琛在费管家推荐的人手里给白莞挑的,这次带回北府,一是因为整个诺大的西苑,先前白老太太只调了一个小容来伺候,顾了这头就没了那头,连热水都常常没人烧,总是要配些人手才能照顾好白莞;二则是白琚琛认为白莞只要一出他的视线,总能搞些花样出来,走在路上也能自己跑去跳水坑,实在是得有人贴身紧盯着她。但是这一出行阵仗的落差弄得白老大爷心里不是滋味,他觉得自己这个侄子眼皮子浅,发点横财就摆谱,想当年他还年幼时,身边跟前小厮就两个,还有两个书童,还有他都记不清的洗扫丫鬟和粗使嬷嬷……他和自己的太太在包厢说着富贵往事,心口又郁郁起来。
这一行路上,便只有了七小姐白慧与八小姐白琪主动跑到白莞与白琚琛的包厢来玩,白莞的牌技不佳,输给大房两位小姐许多钱,于是她转头叫白琚琛顶她,帮她赢回来。八小姐白琪聪明,她说:“三哥也是我哥哥,为什么要帮六姐?”白琚琛原本斜靠在床榻上看书,见她这么一说,伸出的手又收了回去,让她们小丫头们自己玩自己的。白莞输到整个钱袋子连铜元也没剩,两姐妹才欢欢喜喜回自己包厢去,白莞气起白琚琛见死不救,抓起他手,狠狠咬了一口。
到了白府,白老太太一见这随行的下人,笑眯眯地称赞起白琚琛的细心来,她揣着白莞的手疼惜地摸了又摸,说她这几天就只愁苦这年关上去哪找称心的丫头老妈子来照顾她的小孙女,想着从府里调,也只有她跟前的老人,她才放心六姑娘用。可现下看到他们带了人回来了,她就放心多了,三哥儿果然就是有当兄长的样子,办事妥帖又有担当。
老太太端坐在明堂上,慈祥地受着远道归家子孙的跪拜礼。白家大房先拜,一行人落坐后,白琚琛才携白莞上前磕头。磕完头,白莞并不落座,她当着众人的面捧出一方黄铜包角的紫檀匣子,这原先是白三夫人留给白六小姐的女儿妆匣,白莞为了源远典当过,后来又赎了回来。她打开匣子,里面是足足一万五千圆的银钞,她把匣子交给白老太太,她说,这是父亲的留下的所有遗产,原来她想留着读书用,但是现在源远能赚钱,她已经不需要它了。父亲英年早逝,也有赡养老人的义务未尽,现在这些都交还给老太太,是她代父亲尽的孝心。父亲原来一年给老太太寄400银元,以后她也每年给老太太400银元。
白莞这一番言语,语惊四座。白老太太心中五味杂陈,她哽咽推说句不用,就再忍不住捂着脸痛哭起来。晚年丧子之痛,何时碰触都是鲜血淋漓。白志衍不仅仅是给予她一个母亲的骄傲,还有老太太对自己晚年的安心。白志衍虽然常年离家外任,白老太太也由白志庸奉养,但是她清楚若是白府发生任何意外,只有白志衍才是依靠。她的老三儿离去后,她日日提心吊胆,白府如风雨飘摇中的裱糊的纸灯笼,能挨到几时都不知道。可是如今,白家总算还是有一个出息的子息,能让这府里上下以及她的最后晚年有所依托。
白老太太最后还是在众人好言劝说下收下了这一万五千圆的银钞。她把这一匣子银钞锁了三层大锁放在自己的衣柜里。白莞另给的400块银元则放在床头的钱匣子里,有了这份体己钱她把之前遣散的两个嬷嬷又招了回来,每日下午的奶油酥卷也恢复了,压箱子底的丝绸料子也拿了两匹出来又新做了两身衣裳。众人都知道她忽然有了这么一大笔进项,她觉得也该表示表示,于是又和白志庸说想拿出点钱将家中各处,尤其是西苑好好修缮一下。白琚琛听闻后表示,白老太太只要修缮正院就可以了,白莞想要一个西洋的卫生间,要通电灯,要通水。西苑的图纸已经送往上海的一个洋人设计所,年关过后会有专门的工匠来修整。白琚琛的话在白老太太心中绕了一圈,后来她又想起六国饭店里的各类西洋玩意,懵懂地点点头,她感叹说:“我老了,什么也不懂,这个世代是你们的了。”
白莞此次回白府过年住得很是舒坦,小容指挥着上海带回的仆役内外忙碌,整个西苑窗明几净,屋内温暖如春。大年初八商户营业伊始,白琚琛就开始带着她出门逛街吃饭。白琚琛富裕之后,从前收敛起来的富贵雅好又一个个死灰复燃,他好字画好古玩,回到BJ也喜欢到琉璃厂来逛逛。
白莞对古玩字画一窍不通,她觉得白琚琛带错人了,他应该带个懂字画的人来参谋,她至今一篇文章看下来还有好几个白字不认得。白琚琛也知道这些,但是他无所谓,他兴趣盎然地在看字画时调戏她:“来,小莞。把这幅字读一遍,一个字都没读错,三哥请你吃大餐。”
白莞睨了他一眼,有的时候读,有的时候不读,看她心情,反正都有饭吃。
白琚琛随眼相中了两个宋代古瓷瓶,他问白莞:“中意哪个?”
白莞比较一番,却是觉得门口地摊上的天青色梅芯瓶最好看。店里的伙计也很实诚,报价三块银元,直言那支仿汝窑的梅芯瓶是刚出炉的新货,因为做旧的手艺太差连赝品都算不上,可是因为工艺尚算上乘,就摆店前当花瓶来卖的。
白莞抱着花瓶羞窘得满脸通红,白琚琛见之忍不住呵呵乐了,他抬手让黄贵去付账,就买这只假货花瓶。
古玩斋的掌柜一直关注着这两位一身华贵的公子小姐,见白琚琛是个识货之人,又是富贵做派,于是上前请了二位进内间坐下。他让伙计沏壶上好的茶来,又奉上两碟点心后,方才端出了四幅古画。白琚琛品鉴之后不大心仪,掌柜便说:“两位来得不巧,近日敝号确实没得什么好字画,但却收了几样极好的文玩,白爷可有兴趣赏眼一下?”
白琚琛让他拿来看看,于是伙计端出了一盘六样玉石文玩。这六样玉石文玩件件光华流转,工艺精良,懂行的人一见便知是上等的尖货。
白琚琛把它们先转到白莞面前,他问她:“可有喜欢的?”
白莞摇摇头只说没有。她觉得内间所卖的古玩肯定很贵,她没有这种雅好,又不识货,何必花这冤枉钱。白琚琛于是品鉴了一番,从中挑了一个黄田冻章,随后又挑了个和田玉章。
掌柜做成了生意,自然眉开眼笑,直夸白琚琛真是好眼力,说这两块玉石是一个破落世子寄卖在小号的宝贝,原是乾隆爷在承德避暑山庄对天潢贵胄的赏赐之物。
白莞听后有点担心白琚琛被骗,她觉得掌柜讲故事讲得天花乱坠一般就是为了卖高价。这两件玉石在她眼里也就是一块精致的黄石头和一块漂亮的白石头。可她眼见白琚琛把玩之间甚是心仪,便又觉得千金买一笑也未尝不可,她自己在买法国面霜的时候不也被柜台小姐所谓“阿尔卑斯山脉富含氧离子的千年雪水”哄得一愣一愣的。
掌柜卖完了文玩,见贵客出钱爽快,便又想着卖匣子,他问白琚琛:“白爷可得了乘意的匣子?”
白琚琛于是也让他们把东西拿上来。
此时,两个伙计却是各捧了一个锦盒上来,锦盒打开后,各端了一个多宝盒出来。一个是七寸见方的黑地金漆铜鎏金多宝盒,一个是高约一尺的紫檀缠枝番莲纹多宝盒。
铜鎏金多宝盒带莲瓣须弥座,通体黑漆,以金彩绘花纹。盒四面绘梅兰竹菊等花卉植物,顶部四角绘蝠纹。中间挖空为圆形,上设铜鎏金平盖,盖缘镂空作卷草形,中为浮雕莲花,上承花苞式钮,钮侧分雕两只瑞兽。工艺考究,华丽富贵。
番莲纹多宝盒则是为清雅文气,通体紫檀如玉似缎,嵌以象牙为饰。光泽深邃古朴,制匣的技艺登峰造极。宝盒利用机轴原理翻转自如,闭合为方状小匣,打开后平展为四个扇形,既可构成一字状小屏风,又可反转为方形筒状。每个扇形内又分出多个格层,构成玲珑剔透的二十几个空间,用来陈设大小不一的文玩。
白琚琛一见做工便知晓这两件都是宫内造办处才有技艺。很早以前白老太太房里亦有几件内廷下赐的物件,白府败落后慢慢地就一件也没留住。他今日遇见这两个百什件也是运气,他知晓琉璃厂的古玩店里一直有一些来路不正的尖货,往往是太监从皇宫或王府里顺出来的,买卖的时候容易吃官司,店家卖起来就特别小心,不是所有客人都给看。他如今没有长居BJ,又不是古玩店的熟客,想来也是行头和排场让掌柜觉得可以冒险一试,谈笔大买卖。
白莞看见两个伙计端出了多宝盒就忍不住抽气惊叹了一声,她只觉这两个小匣子异乎寻常的华美精巧,可是她又担心古玩斋的东西会不会因沾上了一个古字就贵得离谱,虽说她现在有钱了,可也不愿意做冤大头去买东西呀。她要怎样砍价才能装逼成一个内行人,显得自己既有品味又懂行情呢?
白琚琛闻见白莞低声的惊叹就暗笑了,白莞的心思他从来读得懂,他甚至已经看出她更喜欢哪个多宝盒。他抬手打断了掌柜滔滔不绝的推销,只让他报了个实价,就点头让伙计把两件都包起来,示意黄贵跟去付账。
黄贵随身没有携带这么多银元,他请示了白琚琛后就让一个伙计包好物件跟着他回府拿钱,自己则一路怀抱着那个三块银元的假货花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