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秋季的时候,西北风向的季风吹起许多内陆的商船顺风而下到南洋采买药材。白莞也随着周朗一同南下过冬,暂住在溪源岛上。周家是闽地医药世家,以善治胃病而闻名乡野,周朗是周家二房的大少爷。溪源岛是周家在南洋的私产,岛北边的泄湖盛产的蚬贝是一味治疗胃痛的良药。岛上的金龟山降雨丰沛,常年流淌不断一条淡水溪,名唤金银溪。溪源岛上先是长住了周家的长工,后来也收留了一些南洋群岛的落拓之人,渐渐也在岛上形成了一个小村落,周家掌门取名溪源村。
溪源村建于金龟山脚的缓坡处,金银溪蜿蜒穿流而过,将村落分成东西两测,东侧的略高处周家建起村中最宏伟两层大堂屋,作为周家南下采买药材时的住所。而这次,因为白莞的同行,周朗便将此处宅院全部腾出,作为白莞与女佣阿茉暂住的居所,自己则搬去与村长同住。
阿茉是白莞在南洋游历时买下的老妈子,出生潮汕的贫苦人家,因为家中要为弟弟下聘定亲,她只能做了自梳女到南洋打工接济家里,这一南下,颠沛流离的半生里再没有返回过家乡。白莞落难的时候,逢阿茉所救,白莞为了感恩,便将她从原先苛待她的主人家里买了过来。
白莞十分喜欢在溪源岛上的生活,有一种桃花源式的与世隔绝。白天的时候,周朗去忙公事,阿茉裹着小脚,山路行走吃力,白莞便自个牵着村长家的大黄狗,骑着头小灰驴,到处溜达。晚间再回到大堂屋和周朗共进晚餐,说说一天遇见的趣事。溪源岛上很安全,住着大多都是周家的下人,或是靠着周家谋生,任谁都对白莞殷勤又客气。
金龟山上有一处道观,名唤溪源宫。道观中也仅有一名道士,名唤阿守。据说这位阿守年幼时被卖猪仔卖来南洋,做过苦力,当过马仔,爱上了南洋唐人街霸头的女人,可惜被老大捉奸在床,追杀之下只好逃到周家的溪源岛上当了道士。那时溪源岛上还没有道观,周家大爷也并不想建一个道观,可是耐不住阿守死缠烂打,无可奈何地认捐了一笔银子。因为善款极为有限,溪源宫只有一座宫室,同时供奉了三尊大神,正中间供的是财神,左边是月老,右边是药神。阿守说,这三尊神最实用,钱财、姻缘、健康,凡人一生的追求都囊括了。白莞听罢哈哈大笑,深表欣赏。
来作为一位半路出家,学识浅薄的道士,阿守说禅时候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万事皆是缘。他唐僧一样絮絮叨叨的传道方式以及溪源岛特殊的地理环境,使得道观人迹罕至。为了生存,阿守也得热切参与到溪源岛经济建设中来,他在道观的后山放养了一群山地鸡,奔跑在山林中,吃着林中的虫子与露水,自由欢快地成长,鸡肉筋道,肥而不腻,是溪源岛输往南洋群岛的热销产品。白莞也十分喜欢吃,常常在午饭时间,前来道观烤鸡修禅。
在溪源岛的日子宁静而祥和。有一次,她梦见了BJ白府的西苑,杏花树下花雨纷纷,白琚琛踏花而来,她站在门廊下微笑:“别来无恙?”
醒来后她对自己的禅修很满意,她所求不过如梦境一般,能坦然自若地将他视为一个普通不过的旧识。
春季东南风起的时候,岛上的长工就开始将海货装船,周朗择了一个风平浪静的日子带着她压货返回了香港。白莞在香港铜罗道置购了一栋背山面海的洋房,雇佣了仆役四人,深居简出。她又去圣玛丽医院做了一次全身健康检查,周朗带着她和体检报告登门拜访了霍夫曼教授,霍夫曼教授是他大学的导师,也是医学界肺癌研究的领军人物,当年白莞的肺叶切除手术就是他主刀。霍夫曼教授对白莞的健康情况十分满意,是他手上病例研究中康复得最好的一位病人,他希望她继续保持现在良好的生活状态,心态平和,注意不要感冒发烧。
霍夫曼教授对她说:“生死除外,都是小事。”
白莞对霍夫曼教授笑说,她现在是逍遥派,懂得万事皆是缘,最忌勉强二字。
霍夫曼教授十分满意的点点头。
白莞从北府后墙爬出来的时候,一身狼狈,连黄包车的车夫都不愿载她,怕她弄脏了他的车子。她疼得喘不过气的时候,扶着墙蹲下了,路过的周朗救了她。
命运其实待她很好,除了爱情,对她展现的都是温柔。每次她最绝望的时候,都有人对她伸出援手。上一次是白志衍,这一次是周朗。周朗把她送到医院,急诊室的医生担心她有内出血或是骨裂,建议她在白天专科医生上班的时候做一些进一步的检查。她遵从医嘱,也因祸得福在检查中发现左肺有一处阴影。医生会诊后告诉她,他们怀疑这也许是肿瘤,但是现在他们对这种病症并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
周朗告诉她说,他的导师霍夫曼教授是肺癌领域的专家,她也许可以去香港找他问诊。她收下了名帖和地址后,独自在天津港登上了驶往香港邮轮。霍夫曼教授确诊了她的肺癌早期,向她建议了肺叶切除,但是开胸手术在这个时代死亡率很高,有15%的患者没有走下手术台。霍夫曼教授一直向她建议手术前应当告知亲属。她对他说:“我是一个孤儿,没有亲属。”
她的手术十分成功,但是她最初康复的状态并不好。她始终闷闷不乐,郁郁难欢。当时她为自己请了两个护工,但没有照顾好她,两个人总想把活计都推到对方的身上,她在病中也没有力气去管理她们。后来她出院了,就租住在医院附近的一户公寓里以方便复查。
周朗拜访自己导师的时候,霍夫曼教授提起了他推荐来的那名病患,他希望周朗劝她开怀一些,有助于健康的恢复。周朗在探望她时心血来潮地问起她,是否愿意随他一起去南洋采买药材。她点头同意。
帆船驶向一望无际的大海的时候,她望着远方的海平线忽然就想开了。她想游历一番这个时代的世界,亲眼看一看还未被二战战火毁坏的历史文化城市,不要枉来走此一遭。她随着周朗走访南洋的一些城市并买下了阿茉,她在马六甲向他道别,带着阿茉坐邮轮重访了英国,而后游览了法国,德国,瑞士,奥地利……她旅居欧洲一年半后,又在荷兰的阿姆斯特丹遇见了周朗,他是来欧洲购买西药。她觉得十分不可思议,这么多国家,这么多城市,这么多条街道,这么多人,他们也能碰到。真是万事皆是缘。于是她随着周朗返回了闽地,游览了武夷山脉的壮丽景色。这时候她手中的钱已经花掉大半了,她开始思考将余下资金进行一些投资,她想起了美国大萧条,又从香港登上了前往纽约的邮轮。她在纽约证劵交易所里做空股票,赚得了她人生里挥霍不尽的美金。
她在登上前往纽约的邮轮时,望见了人群里奔跑向她的乔小丙一群人。她走入闸门的脚步更快,她不想遇见他们,他们令她想起了一位故人。她曾经很想问一问拜访了源远的梁律师,他好不好?可是她最终没问出口。他好不好又和她再有什么关系呢,他结婚了,他过得不好,她一定伤心,他过得很好,她也伤心,她何必给自己徒添伤心。
她从繁华的纽约回来后又随周朗去了一趟世外桃源的溪源岛。在白沙滩上散步时,周朗告诉她白琚琛找到了他,原来她是白家六小姐。她摇头否认,她犹豫片刻告诉了周朗自己的身世。
她知道因为白氏的收购案,白家人都很恨她。白三太爷气中风了,白二老爷被打折了腿,几个底下绝了生计的白家老人拿了绳子就到主事老爷家门口投了缳。她难过地说:“可是裁员这个事情,我不做,白琚琛就得做,白氏不做,源远就得做。对于那些族人来说源远来裁员也许会更仁慈,因为源远清廉,不会像许多白氏的老爷掌柜去贪墨或是克扣了银钱,连遣散费也没有发就把人赶出去。但源远来做,他们一定会无休无止闹到源远来,源远也解决不了,因为问题的根本是那些人都没有养老金。”她选择了逼白氏来做。白家她是不想回去了。
她没有向周朗提起自己对白琚琛的爱恋,因为深深地爱过,所以做不成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