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承认,哥哥嫂子当下所掌握的实际情况就如同他们事先想像的几乎一模一样,而安保和妻子则完全设想不到,甚至连做梦都无法提前预知,事情所发生的变化会朝这一有利方向悄然进展,变化得如此之大,又如此之快,原本还以为冥冥之中的一切变数要么虚假要么早已离开得遥无边际,可闪电般转变的真正事实,最终又不得不令人赞叹及佩服坎坷命运尚有如此折中的巧妙安排。等到双胞胎兄弟意外组合聚在一块重见天日,眼前近距离的一切就好比提前说明它早就演练好一般样,只是这“演练”时间太长,长得足以令人焦虑不堪,足足消耗了快四十年。而后边在镇政府接待办公室,兄弟俩悲喜交集热烈拥抱在一起之时,他们各自妻子的脸颊则无不流趟出既惊又喜的泪花,眼泪无论如何使劲擦去似乎都已擦不干……固然,惊喜与难过交集的家人重聚场景这里就不必赘述了。如今的阿娘,当几十年不见的大儿子突然意外回来周田且亲自跪倒在自己面前时,老泪纵横兼悲喜交加的老人家,不禁弯下腰亲自抚摸着她的大儿子那满头白发,并且嘴里仍然在喃喃的呼唤对方的小名‘平保’、‘平保’,老人已呛然泪下:“——儿呀,你这次终于回来了,可是阿娘实在对不住你呀……哎呀我的儿,我当年就不应该那般舍弃你啊,我的儿,阿娘总有阿娘的难处哇……阿娘今天本应高高兴兴,实在想不到你会提前回来家里看望阿娘,还亲自带着大儿媳妇过来,那就给阿娘仔仔细细瞧个够……娘不哭,娘本该高兴才对。今天正说要坐班车去始兴那边找你们的,阿娘这头可是计划得尽快去看看我的五龙兄弟呢……”只不过,当阿娘着急向平保询问起自己的郭五龙兄弟近况时,黯然得知五龙兄弟刚刚已离世,大概半个月之前走的,被脑中风无情夺去了性命。阿娘五雷贯顶傻了眼,看样子难受极了,竟然一时说不出话来,原本还说不哭的,且刚才还好不容易止住酸酸鼻腔,那么她这会便又哇哇的悲呛大哭起来。
“老天呀,怎么会这样呐,我的五龙兄弟,到底我还是迟来一步过来始兴看你,你也就别怪妹子我太无情无义啊,妹子我的确来迟了……”阿娘现场泣不成声的模样无不令陪在她身边的儿子儿媳们感到揪心且无言,然而难过归难过,最终阿娘也只能无奈接受了眼下这个残忍的事实真相。“……看来,我们兄妹终究还是彼此错付了这么一生。”问题是,王凤喜老人内心一直清楚多年来她作为“妹妹”在“哥哥”心目中的位置,如果不是家里两位先人生前的执着愿望,藉望这对“兄妹”能凑合并配成一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或者也就不会变得如此微妙,大概那就是事与愿违吧!非但终究没能达成好事,相反还直接造成几十年彼此之间重重的隔阂与冷漠。“事实上,阿娘知道,五龙兄弟旧时曾另外有过一个青梅竹马的女伴,名字叫曾淑琴,本来淑琴跟五龙兄弟年龄相差无几,反而我当时在他两人之中意外成了小妹妹,以前他们两个人经常私下走在一起,当然有时也会好心带上我,一块外出放放牛,同时也好让我独自走去山脚摘野刺莓,或爬上山腰采蘑菇,甚至还会摘山捻子……他们那时也经常吓唬我说,山上除了有野兽还会有野鬼,野鬼吐血信子出来会很吓人的,而且专门吓小孩子,又说夜间哭叫的猫头鹰就是小孩子死去才变成的模样,所以猫头鹰的哭叫很瘆人。淑琴上头有个哥哥叫曾耀生,下头还有个弟弟,名字我一下记不清了,好像是叫耀宗呢还是……反正他们的父亲名字则叫曾昭源,跟郭润是发小,郭润是谁,五龙大哥父亲名字不就叫郭润嘛,旧时两人同在一个私塾上过学,他们之间感情也一直很深,甚至曾经私下拟定五龙跟淑琴这一对儿女亲来着,只可惜往后郭家衰败了则不了了之……”旧时媒酌之言父母之命,看来两家感情私下再好,最终也逃脱不过无奈现实的意外安排。“明明五龙跟淑琴两人感情好得很,可两家却终究没法挑明上面那层关系,两人就一直拖着,到后面又平白无故多了一个妹子我,只是我那时不太明白多少事理,我回到郭家才几岁嘛”。原来,郭五龙跟曾耀生早年同时作为壮丁同在一个营房共过事,和平解放始兴那年,又同时参加本地的“饶纪棉部下起义”,明智的他俩跟随当中一股投明弃暗的国民军和平势力积极投诚到解放军部队这边来,当两股部队顺利合并之后,大伙不花一枪一炮,很快就和平解放了始兴当地,他们两人由此又同时立下了大功。而耀生随后光荣参加了抗美援朝志愿军奔赴前线,再次幸运退伍回乡来,随后,在担任乡村干部之前,耀生曾经参加太平人民公社放运队,其中还担任过一段时间的放排工。五龙兄弟的命运却意外发生严重的转折,足以可惜的是其后面酿成大错被判重刑,发配东北监狱劳改,妹子凤喜为了郭家香火继而不断,忍痛将四岁的双胞胎大儿子平保强硬塞给养父养母,并由老人另外帮这一“孙子”取了个好听名字叫郭怀明,同时期,为了保证怀明日后对亲生母亲心死,也出于其他层面的重要原因考量,中间大家基本就中断了所有关系不再联系。
且听听阿娘下面这般解释说,
“关于后边随着怀明长大的一切消息,基本都是靠耀生兄弟传达给我,他在公社放竹排那阵,每次从始兴经过月岭,只要方便靠岸时,通常我都会提前在岸边等候他。可实际上,阿娘五十年代末期就曾经随同耀生和淑琴兄妹一起到东北探望过服刑中的五龙,当时我们三个人在路上的所有经费,基本都是靠阿娘私下找人偷偷典卖掉那只翡翠手镯所换得来的钱帮补的,我还偷偷替五龙兄弟提前置办了几身暖薄衣物鞋袜,还有一件老棉袄,都是新买的,唉,东北那年的大冬天实在冷啊……”话归正传,等到三人风尘仆仆抵达东北,在沈阳火车站下完车后,他们彻底有点迷糊了方向的感觉,后面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五龙所在的监狱位置,三人便马不停蹄着急奔往那边去。进去探监大门接待大厅处,他们直接就问人家管理人员说想找找从广东发配过来的郭五龙,于是多等了一会,见答复说,暂时并没有郭五龙这人,三人则委实吓一跳,幸好耀生能够立马反映过来,慌忙上前解释说,我们想要探视的郭五龙,他本名叫郭民,五龙应该是他的小名,恰恰遇到这么一段小插曲,为此,三人等到最后才算顺利见到劳改人犯郭五龙大兄弟。然而在现场,当郭看到三个熟悉的家乡人员不惜千里迢迢亲自过来探望自己,却始终强打不起精神来,情绪也极为颓靡低落,自然也就跟妹子郭凤喜始终没任何好脸色,甚至彼此都来不及私下好好交谈几句话,反而临探监时间快结束之时,郭凤喜妹子真切听到他跟淑琴在一边不忘嘱咐说,日后要是遇到更合适的,得赶紧嫁人,可别再拖下去了!……
“对了,哥哥,你们是怎么知道我们在周田这里的呢?”安保问怀明。
到底是教师出身,怀明有板有眼立马回答弟弟安保的问话,“前段日子嘛,正好是玉梅从东莞回家奔丧期间,她曾私下主动告知我一件事,说在单位她刚碰到一个跟我年纪和容貌甚至声音都完全相像的人,可能她当时出于迷惑,更多也出于谨慎吧,所以也就只能先耐着性子,直到回家才告知我,之后则迅速引起了我的好奇,这是其一原因;其二呢,我所谓的父亲去世之后,当我前几天收拾他的所有遗物那阵,我首先发现一个奇怪事实,那就是他提前释放的这一事实,问题是我们这边一直都不知道这件严肃事情的真实内幕,哪怕父亲提前释放出来,我们由始至终都不知情。可能当年由于父亲表现良好,或者出于其他原因,他至少被减轻了十年的罪刑,假如认真估算估算,恐怕还不止光减轻十年时间呢,那么,现在哪怕就简单按照区区十年来计算,这十年当中他既没跟始兴任何人主动联系跟反映,自己也没及时回来广东乡下而是单独滞留东北,也许是几十年过去,他早就习惯了那边的生活环境,包括天气呀、人际关系呀,饮食习惯等等,恰恰就是这段时间他一直停留在东北沈阳城市的某个角落,甚至包括后面直接落户东北,所以说,目前他至今还有沈阳那边的居民身份证遗留下来,我是按照身份证上面的住址特别找过相关黄页,再从黄页上面找到那边地址的居委会电话,我特意打过去问人家居委会工作人员关于我父亲生前的相关信息,人家后边告知我,说他居民身份证上面的住址已经变更过,随后没保留下固定住址,平时他会在外边找些零活干,以至后边也曾暂住在沈阳某个搬运队员工宿舍里面,靠一些简单搬运劳务来维持生计……直到最近身体状况严重下降才不得已回来始兴老家的。其次我发现他长期有酗酒毛病,少说也有十年时间吧,毕竟监狱劳改犯是不允许喝酒的,记得那天刚把父亲从县里车站接回家,他进睡房后的第一件事,我当时就曾仔细观察过,我留意他随手将一个样子非常老旧的包包打开,在里面取出某些破旧衣物,同时又从包包里面掏出半瓶北京二锅头来,然后偷偷塞进衣柜里,我当时见状就估计那半瓶酒应该是在回家的半路上喝剩的吧;至于他释放之后还是否在当地有过婚姻事实,我更加不得而知,估计没有,电话中再次尝试过问人家居委会人员,人家一来表示手头工作紧,一时半刻也说不清楚,因为还没来得及去作具体调查。另外,必须承认,我认为我自己跟我这个所谓的父亲关系并不怎么亲近跟融洽,首先我承认打骨子里我认同他是我父亲,毕竟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另外一个人能够提前准确告知我关于我的家世问题,是的,我一直都当他是我的亲生父亲……(停顿,稍加难过)可是,受父亲特殊历史问题的负面影响,懂事之后我就开始长时间压抑、困惑,觉得自己抬不起头来做人,早期我还挺自卑,在学生年代甚至变得有点痛恨起父亲来,我认为他相当不负责,既不是一个称职的儿子更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从而给我造成很大层面的心理负担。其实我也是最近一段时间才知道亲生母亲尚在世,以往他们故意释放错误信息跟我说,阿娘解放前就已经被国民党抓走了,所以我的脑袋像随时装满一罐浆糊,在所有的概念中,它就一直稀里糊涂产生了某种错觉,该错觉一直告诉我再也见不到自己的阿娘了……幸好我在始兴那边还有其他亲人细心照顾,爷爷当年走得早,奶奶则更健康长寿一些,直到岁数较大那阵才真正离开的,针对几十年时间没有母亲陪伴在我身边的这一事实,我也早已习以为常,我不是没痛苦失落过,麻木了,等到最近这段时间才发觉我是被亲生母亲故意长期忽略的、甚至是遗弃的孩子,我还根本来不及为之伤心与难过……当然今天再次见到阿娘,为儿我绝对觉得意外,也绝对更加开心,我也是今天才头一次听到阿娘亲切叫唤我的小名‘平保’、‘平保’……很明显以前的事几乎都已经记不起来了,毕竟我那年才不到四五岁,应该就是四岁。那么再次回到关于父亲问题那里,当我真正走出社会那年的开始,我曾经给他写过很多信件,我在信里不断诉说对这位父亲的思念之情,可是要知道,在我的记忆里,从来还没有一个完整的父亲印象给留存下来,我只能从当年始兴和平解放那阵父亲唯一留下的一张相片当中寄托我对陌生父亲的思念之心,但很遗憾,我从来没收到过父亲的任何一封信,奇怪不奇怪呢,大家说说,以前我还一直以为劳改犯是不允许跟家里通信,可是我错了,或者我私下更应该主动去沈阳看望看望父亲,哪怕到了后边还可以直接打长途电话问询一下他,关心一下他,遗憾我都没法去及时做到,也没法爽快完成……我们父子受历史隔阂的长期影响,才导致彼此冷漠,当然我首先承认是我的过错,是我的个人问题所在,甚至最近我还产生深深的愧疚感,觉得我非常对不起我的父亲。直到最近几天默默在整理他的遗物时,我才惊讶的发现另外一个事实,那就是很可能这个父亲不会写字,甚至不会认字,可是问题又来了,既然他不会写字也不会认字,为什么我还能够庆幸看到他遗物之中居然保留有好几封来不及寄出的信件呢,可能是当初根本寄不出去的原因,又或者根本不想去寄信吧,总之搞不懂,反正发黄的信封表面基本连一张邮票都没有,更加没可能及时在外边邮局盖上邮戳,当我各自打开里面的信件之后,我惊讶发现我所看到的那些字体,很明显并不是同一个人写出来的字体,所以极有可能是找不同的人在不同时间帮忙代写的,恰恰我就是从这里边珍贵的文字里看出更大的问题来了,那就是关于我的真实身世问题,我惊奇发现原来我并不是他的亲生骨肉,该严肃事实问题对我相当的震撼!我也相当好奇,为什么围绕在我们大家身边这么多人,早前居然没有任何一个人私底下能够透露出关于我身世的半点信息来呢,这是为什么,这么多年他们又是如何做到的?包括阿娘,当年我认为您是为了报恩,知恩图报嘛,才将我执意过继给养父家做孙子,我先不评价阿娘这件特殊事例算不算伟大,我只想说,我又看到一个清楚事实,那就是我所谓的父亲其实打内心是不接受我这个儿子的!是的,不管亲生与否,也许他生前根本就不会承认我就是他的儿子,……再加上,前面虽然提前说到严肃的香火继承,很遗憾,我跟玉梅结婚这么多年我们一直都没有孩子,一男半女都没有生下来,可能正是该原因直接导致父亲对我很失望,浅白说,我没达成当初大家对我的特殊期待……”
“哦,原来是这样……”安保听完哥哥发言之后若有所思,可还没等接上话茬又听哥哥继续说道,
“前面的确有一个人物,他真实知道我的家世问题,但他由始至终相当配合当初的任何想法,还一直替郭家守口如瓶,因此他生前也就从来没有如实告知我任何相关问题。他就是曾耀生大伯。对,他是玉梅的亲堂伯,玉梅是他的亲侄女,我当初报考韶州师专,耀生大伯曾私下亲自出面证明我不是一个劳改犯的亲生儿子,说这对父子双方均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否则我当年哪怕成绩再好恐怕也是完全没有资格上师专的,可是,耀生大伯曾私下捱义气热心帮助过我的这件事,我竟然半点都不知情,后边更是无从想起,怪不得玉梅最近莫名其妙提起她大伯是我的人生贵人,那么我才醒悟过来,他当初是如何刻意去作耐心解释,以及事后再想如何用心掩盖这一历史事实……很遗憾,耀生大伯这些年也因得病提前走了……弄得我好生彷徨好生惭愧……那么我的岳父,玉梅的父亲,没错,阿娘的确没记错,他名字确实叫曾耀宗。可我岳父老实木讷,最近关于我的家世真实状况他一问三不知。不可否认,我今天之所以能跳出农门,能出人头地;我之所以能为人师表,从容走上学校神圣讲台,都是因为及时受了曾昭源叔公家族的莫大恩惠,早期昭源叔公跟郭润爷爷可以算作是拜把子兄弟,那么早年我能顺顺利利步入社会,大概率是跟叔公家族的关系长期分不开的,除了淑琴大姑外,毕竟耀生跟耀宗都是叔公的两个儿子,要是没有他们在背后对我一惯的默默扶持,很可能我前面的日子会过得相当的普通,或者相当的凄凉,既没爹又没娘的。但不管怎样,以前阿娘是主动靠耀生大伯提供相应的信息获取我的相关生活状况,说明阿娘还是没真正落下我,尽管我所谓的父亲从来没有关心过我,换句话说,又或许他本来是想关心我的,只是诸多条件受限。爷爷奶奶各自去世之后,也从来不见亲自回来始兴奔丧的阿娘的身影,照理是不该如此,排除我前面一直不知道阿娘还在世之外,具体原因我也在进一步思考中,当然希望阿娘能及时说出自己的心声,随时可以透露一下真实情况,假设阿娘您有不方便说出的原因,那暂时也不必勉强说,只不过我跟安保兄弟都想私下知道更多关于我们家世的内情内幕,哪怕当中有诸多的不堪,我想我兄弟俩随时也只会甘心认命。就打个比方说,我们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
“……”阿娘仍旧无语。
“阿娘,那关于你和五龙大舅,你们之间私底下到底又是怎么回事呀?”儿媳月华试着打破沉默便问道。
“一九五零年冬天那阵,那户我曾当过童养媳的财主大院也早已经树倒猢狲散,至于财主家的大女儿,对,就是她,当年的贺家大小姐,也早就被丈夫所抛弃,之后彻底失去了靠山,你想想,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那谁叫她解放后还那么好吃懒做呢,她既无法早早自足自立,还偏要学坏,到处去干坏事,蓄意变成一名女贼,依我看她那是自甘堕落呗,而周围任何一个村庄几乎都被她偷遍了,也不知她事先是从哪里学来的偷盗本事,前面每次偷偷溜进陌生人家里翻箱倒柜都没法及时抓到她,后边还偷偷把人家家里值钱的东西一心一意顺走专程拿去外头变卖,要么我认为,主要是由于她以前过惯了荣华富贵的剥削穷人的日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什么的,再说她最终没能完全做成副官太太,想必心里也特别不服气吧,当年国民党军队败走台湾,人家王副官最终还不是照样夹着尾巴逃跑了,能带她一块走吗?肯定不行,只能扔下她不管……”
“等等,等等,阿娘,什么‘大小姐’,什么‘王副官’,我统统都没听明白——”
“哥,先别打断阿娘,由她继续说吧,娘年纪大了,可能思维没那么严谨,想到哪说到哪,我们先随意听听看。哦,对了,阿娘前面讲过的一些亲身经历,哥哥嫂子都来不及全面去了解,稍后我会跟大家再耐心解释解释。”安保看到怀明样子有点着急,便沉住气跟哥哥试着解释。
“……五龙兄弟本来那阵好威风呐,解放初期他被提拔成为公社的民兵大队长,贼子那时再猖狂,最终也无法逃脱民兵队长犀利双眼,很快便由他带头将女贼擒拿住,随后又把抓到的女贼五花大绑……那一年也不知道是谁的主意,之后偏偏有人私下就将她轻易给处死了,一说是以解民怨嘛,不过仔细想想,这事总不至于随便弄成这样子的,……”阿娘仔细拭擦了一下湿湿眼角顿时便陷入沉思片刻,接着又开口:
“——这事总算就给捅出去了,哎,五龙兄弟惹上大麻烦了,原本我一直呆在家不太清楚外边究竟是怎么回事,反正‘家有家法,国有国规’嘛,直到后来我才算真正弄明白,前头嘛,五龙兄弟不是一直呆在国军自联队,他完全没有可能接受过任何正派教育,思想单纯幼稚,虽说后面投明弃暗积极投诚到解放军这边,由于前面受了太多封建愚昧的苦,再加上时间又紧迫,仅仅用不到一年,人哪怕已经得到解放,思想却还没完全蜕变成熟,后边才一意孤行犯下不可挽回的错事!问题是,当初他要是能积极尽早掌握一些正确的指导方法,那该有多好啊,一个民兵大队长尤其应该严格按照严肃的思想意识来更好的武装自己,我想那才是正事,也不至于后面莫名奇妙就替自己的人生事业主动挖了一个大坑,所以那次就还得重新发配去东北接受劳动教育四十年,希望他尽快痛改前非、改过自新,并且也能充分意识到自己身上还存在哪些不足的地方……当然,四十年之后释放出来又会是什么状况呢,谁晓得?而且,郭姓一家人眼看就要给拆开了,阿娘为了再次报答他们往日的救命之恩,也为了郭家日后好有个香火继承,阿娘再三思考之后便自作主张好心将其中的双胞胎哥哥塞给了救助我的始兴郭姓外公手里,由于情况实在特殊,当年阿娘也担心日后平保不太情愿呆下来,迟早哪天还会偷偷从始兴溜回来月岭找阿娘,正是为了彻底打消以上的种种顾虑,最大限度留住郭家香火,我才狠心决定从那往后断绝跟郭家所有的来往,大家假装都不认识,郭姓外公外婆后来不在人世的时候,我作为他们的养女,实在有愧于心,我没办法到始兴奔丧,不是我心狠啊,也不是我天良丧失,恰恰因为我根本就不知情哇!没人能够及时转告我始兴那边的一点消息了。其实五龙兄弟到后边整个人的性情几乎都变了,对我也一直相当冷淡,加上我也是没上过一天学,既不会写字又不会认字,可我觉得,文化层次太低,那倒是其次,主要是双方没有任何共同语言,无法尽早产生相同的共识,我这边除了剩下一点可怜的亲情和莫大感恩之外,我内心好像再也找不到其他像样的东西了,至于他那头呢?如今人已不在了,该找谁问去?……所以这么多年两兄妹相互之间都基本缺乏及时沟通,或者双方关系根本不应该是这样子。前段时间要不是我在细美寨山下恰巧碰到一个人,那人年纪跟我差一些,不过也快六十上下吧,从他嘴里冒出来的始兴话我还能完全听得懂,我也能基本讲一些,大家不也老乡嘛,我就主动跟他用始兴话打招呼,正好他也是从东湖坪特意过来丹霞旅游的,虽是同一个村子走出来,可我肯定还不认识他,人家也不认识我,乡音亲切嘛,于是我就向他打听五龙兄弟的事,那时他还吓一跳,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我竟是郭五龙早年的妹子,毕竟时间也太久远咯,对不对,不过人家及时告诉我说,现如今呀,‘你的五龙兄弟服完刑早出狱咯,回来了始兴,可惜中风咯,人倒在床上起不来……’那人还告诉我其他一点事情,唉,想想也是命,人算真不如天算,我心想说当年存心要帮五龙兄弟顺顺利利保留住一根香火,如今却不小心成了笑话,郭家后面的一对青年夫妻竟然生不出一男半女来,也到处诚心拜过不少神仙菩萨,还是无济于事。最后去到几处医院检查完毕,才彻底发现原来是男方的问题,本来女方还一直好好的,没哭没闹踏踏实实过日子,可自从她的劳改犯家公罪满释放回来,许多情况似乎就不对路了,尤其是家公中风以后,做儿媳妇的有点不愿单独在家里伺候他老人家,男女有别嘛,主要说不方便,可眼下问题不仅一时得不到妥善处理,夫妻双方后边还产生了小矛盾,那该如何是好?所以后头女方就只好单独委托自己的父亲专程过来帮忙伺候病人亲家,她自己则赌气跑去外边找点事做,男方本来留校教书,还是个校长,平时学校也忙啊,几乎顾不上自己老爸……所以,当我知道这些事情以后,我心里着急啊,亏我还盲目以为五龙兄弟能多坚持下来一段时间,并且我当时也在想,倒不如我自己尽快亲自回娘家帮忙伺候我兄弟去,所以后边才着急找安保回家商量商量,倒是没法想到双胞胎两兄弟齐刷刷会在周田露了面。
“现在既然到了这个地步,我跟五龙兄弟的事也算有个了结吧,我现在终于知道他为什么一直对我那么冷淡,倒不是我俩结不结成婚的问题,他当初也无奈,错事既然是由自己引发的,一人做事一人当,对吧,可最主要原因,是他心里苦,他苦他自己,那时他的感情亦没法找到半点出路,他甚至有可能一点一点丧失了男人之间应有的锐气,才变得越来越窝囊,并且从中我还能轻易察觉出来,哪怕这么多年过去,他仍然不停处在自我纠结的环境之中,自己则完全不应该还非要给自己设置了那么多的思想死结,慢慢的,死结打不开,他照样也走不出来了……显然他一直都在孤立他自己,长期下去那绝对是一块心病。那么我同时也在想,他本应该好生替他的妹子担忧担忧才对,除了淑琴,当然也应该还有我……唉,当年我郭凤喜处境好不到哪里去,由于种种过错,肚里已经怀上你们兄弟俩,财主家那边可是回不去了,我不得不挺着大肚子回到养父郭家这边求他们帮忙,你们的郭姓外公也是存有些许私心,原本指望我长大后能嫁给自己儿子当老婆,当他们看到我挺着大大的肚子回来,当场气得不行,可终归还算是善良人,因此允许我留在他们家中待产,等着瓜熟蒂落,肚里的两个孩子最终呱呱坠地,一看还是得了一对双胞胎,俩大胖小子,外公外婆笑得合不拢嘴,当时不免都在替我感到值得高兴,至于孩子的亲生父亲又是谁,我一直不说,他们也一直都没敢问。三年后等到五龙兄弟披红戴绿立功平安回来东湖坪家里,原本大家都应该高高兴兴的,突然就发现家里苗头不对路,除了两个小孩时常打闹之外,大家基本就很少说话,其实我是受不了多少委屈的人,我知道郭家几乎每个人都在埋怨我,当时媒婆也已经提前帮五龙兄弟牵来了一个高高大大却又是瘦瘦个子的女人来到家里,后边虽然没办成婚事,那时我大概认为家里已经没有可容纳我跟孩子的地方了,临走之前,我单独跟五龙哥哥说过几句话,我想试图跟他解释一下我所犯的过错,包括也想让他好好思考思考我所遭遇的苦处,可他听完之后半句话也没跟我讲,转身就出了门,回了民兵营,直到母子仨人回月岭,他也没亲自出来护送我们……在我被你们大叔绑去月岭荒村停留过的一段时间里,阿娘那阵结识了一位孤苦老太太,我叫她梅妈,她很早就被丈夫所抛弃,原来她的丈夫早已经是个军爷,他们老早老早结的婚,然后男人老早老早就得离开乡下出外当上一名国民军,后边总算发迹了,好像荣华富贵什么都有,自然就抛下农村的结发妻子不管,就看看他那点见识算什么!……唉,说来话长,当年我也只好重新回去月岭找落脚点呀,不得已只能去投靠那个没儿没女的老太太,想将你俩彻底安顿下来,之后便要努力去外边找口饭吃,那天偏偏在月岭大街上走着走着,被你们的死鬼大叔拖着那个小野鬼居然就把我给认出来了,他大声叫我名字凤鸣,凤鸣……那是我当丫鬟时候的名字,我心软慈悲,况且考虑到两个儿子日后也需要一个爹啊,同一桌吃饭,就当多摆几个饭碗多几根筷子吧,日子能将就过下去就行,结果呢,你们的死鬼大叔气量短,心胸太狭窄,也太不厚道,那天从街上衣衫褴褛被领进屋子,迎面看到梅妈手里棒着一个孩子,另一个孩子则还在地上哇哇大哭的时候,他自然满脸不爽,到后来居然连我的两个亲生儿子他都不想放过,偷偷摸摸背着我,到底做尽多少坏事,如今平保没法生育,肯定跟你们大叔脱离不了关系,怪不得他当初还执意说一定要报复我,让我等着看结果,唉,说来说去都是我不该害了自己的儿子啊……我的平保啊,你不会责怪阿娘当初太傻太狠心了吧……”
“阿娘您别哭,平保不敢放肆,我不会怪罪阿娘什么的,能重新回来娘身边,平保现在感到幸福还来不及呢,不过,照阿娘刚才这么说,我好像模模糊糊就记起来那么一个大人来了,没准就是阿娘刚才说到的大叔,四岁之前的印象我并不太深刻,但我的确记得当时有个大人经常摸我小便地方,有时候力气还特别大,弄疼我,我就哭,他不许我哭,说再哭就弄弟弟,于是我忍着不敢哭出来……经刚才这么一提醒,我现在才略略回忆起小时候的事,不过人三岁之前的记忆,脑袋基本都储存不到了,三岁前的事情自然就不详细了,那么他下手时间应该是49年到50年之间。”说到这,怀明一时相当气愤的样子,只不过气愤之余便颓废无奈的低下了头,方从裤袋里取出一副黑框眼镜,对着它呵口气,又用衣角简单完成擦拭动作随后便戴在鼻梁上,那时两只眼分明都是红红的。
“……我初初在月岭被迫停留的两个月里头,经常听梅妈聊家常,丈夫早年有去无回,只能一头青丝等到白发,那阵除了我陪着她,估计也没谁会同情她的遭遇,她告诉我她丈夫王保林花名叫王麻子,我没被大叔绑架出来之前,记得在财主大院当柴房丫头那阵,我就曾亲自听到一个特殊名字,那就是王保林副官,人家当时可威风了,是个军爷,偏偏喜欢上那户财主家二姨太所生的大小姐,某天还专程从仁化过来大院提亲,财主跟二姨太私底下都想巴结这位仁化军爷,于是连夜设宴款待贵客,我呢,从厨房端着菜进来客厅,等候别的丫鬟将我手中的菜盆接过去摆上桌的时候,曾忍不住瞥了一眼王副官,当时见他肥头大耳,满身酒气,样子约莫五十来岁,况且脸上正好也是满脸的麻子,偏偏人家大小姐并不介意,满面春光在一旁陪酒赔笑,军爷嘛,有权有势就好,后面那么一听“王保林”我就觉得蹊跷,会不会是同一个人呢?我当时就忍不住将这件事亲口告诉梅妈,她听了又伤心的哭了几回,怎么劝都没用,连连说自己命苦,该死的死不了,不该死的又早早而去……她哭的时候到底也没责骂过自己丈夫半句话,我毕竟知道,估计她那时早麻木了,只怨自己命苦,说自己也没多少日子了,每天就知道烧香念佛。可是人家二少爷当场被死鬼大叔砸倒在地那天,恰巧又被梅妈当场发现,谁都来不及尽快去遮掩遮掩,现场就是罪证……人家麻子军爷那阵早已经成了财主老爷的得力女婿,月岭码头杀人一事很快就被报了官,后边加上被杀的人发觉又是自己的小舅子,麻子军爷能不着急嘛,很快由他亲自率队前来月岭,一是帮忙处理小舅子后事,一是要擒拿犯人,所以,后边死鬼大叔很快就被国军发现了踪影,天罗地网他能逃到哪去呢,人家捉拿他之后再将他带回始兴,投进大牢等待后边宣判,死鬼大叔其中一条腿,那阵就给打残了,成了瘸腿……麻子军爷不也算破功了吗,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以往几十年都不曾想回自己乡下,之后还一再要在结发妻子面前试图解释,说一早以为家破人亡,所以狠不下心再回来,以免触景伤情,可怜的梅妈……否则后面也就别再指望能幸运碰着几十年不见的麻子老公……唉,人的一生有时就像做场戏一样。”
“等等,先等等,阿娘,你刚才是不是提到那么一个人,是个国民党军官,姓王,对吧?”怀明又止不住在问,“那么这个王副官当初想要一心娶财主家的大小姐,后来当上人家的女婿又得亲自赶往月岭缉拿罪犯,也就是说当他发现小妾的弟弟给别人杀死了,压力来了,那就得有仇必报呀,对吧,那么到了解放初期,这个大小姐因为做贼又被我的父亲当场抓到,游街示众之后还被野蛮处死……那么,这里问题来了,试问一下,父亲好说歹说不也是民兵大队长嘛,这民兵大队长不是给白当的吧,哪怕没有一点文化,某些日常大道理总不至于不懂吧,阿娘不也没文化,当初被迫在财主家受了十几年奴役剥削,那好歹也算在酱缸里浸染了十几年,说起话来还不照样能出口成章,那么我要说的主要问题是,我父亲有必要那么野蛮着急处死一个女贼吗?民兵大队长可是要以理服众的呀,他当时完全可以考虑使用一些正当的法律手段来相应惩罚那个女贼嘛,火急火燎难不成也有冤仇?明明可以不用草菅人命啊,刚刚成立的人民政府明明还是法制政府,相当讲求法律法规的嘛,不能由得你总按自己的性子干事情,殉私枉法,粗鲁野蛮……看来冲动是魔鬼!除非失去理智想当场发泄怨愤——完全可以避免的矛盾,结果呢?自己栽在自己手里!”到底是文化人,怀明跟弟弟安保犹豫性格截然不同的是,怀明洞察能力强,沉着冷静,善于思考,加上思维敏锐,估计那就是常年走上学生讲台历练所致的结果,因此当下难免以充满了怀疑的目光望着阿娘。
“……”安保则一头雾水,一头望望哥哥,一头又看着阿娘。
可阿娘一时半刻也不想说话。
最终还是由于受不了众人审视的目光,阿娘神情转而幽怨且凄惶,只能起身默默走进去睡房,许久不见出来。眼见情形不对,月华也起身赶紧进到房间里头试图好生安慰安慰婆婆,玉梅则局促不安先是望眼满脸无辜的怀明,接着也紧随一块进去里面问询陌生的婆婆。明显阿娘这回表现非常的蹊跷。安保这时记起阿娘前面的话来,“……先别逼我,除非我死之前才看看有没必要告诉你……”便已经察觉里面必有文章。因此安保凑前去哥哥那边,轻轻将他拉出去门外,两兄弟私底下似乎在嘀咕着什么。过没多久,弟兄俩的表情最终都异常难看,各自就像泄气皮球一样甚是沮丧。阿娘刚才的举措如此艰深晦涩,很可能就是在某个节骨眼上长时间吞声忍气、忍辱负重所导致的不良后果,那么藏在阿娘心里的东西除了痛苦之外看来无非就是强制限度的哑认与隐忍……照这样推测,早期跟他们的出生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其背后肯定是某个强势人物,如果按照当时的年代分析,再参照阿娘的讲述,那么该强势人物非王姓副官莫属!何况当年人家身上可是佩了枪匣子的,分分钟就等着对方乖乖就范……那一旦兄弟俩有了这方面线索,顺藤摸瓜,相信后头答案也不难挖掘找到。
“对呀,否则阿娘后边为什么会突然姓王?”弟兄俩面对面都在质问对方“为什么”。偏偏答案原来不就一直摆在明面嘛!
后来兄弟俩始终不太甘心思想如此沉寂下去,因此他们觉得很有必要去亲自拜访一下仍然在世的淑琴姑妈,顺便,他们皆希望在姑妈身上能尝试找到禁锢已久的历史答案。
话说,当年王副官回来月岭处理突发事件的时候,无意跟自己的结发妻子重逢,在此之前也早已意识到自家香火必将要面临断掉的问题,私心作祟,否则不会那么着急想跟贺家联姻。但时间显然也不太允许了,国民党前线告急,很可能自己随时出征,所以婚事只能草草办理,办理完婚事,副官到底能否如愿以偿,这里暂且不表。自从受命回来月岭缉拿案犯之后,副官重新注意到妻子旁边居然还藏有一个年轻漂亮相貌端庄的财主家丫鬟出身的女人,她叫凤鸣,更没想到她跟自己的结发妻子私下亦非常贴心,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思前想后便不仅仅只是垂涎人家姑娘的美色那么简单的事情了,除了计划借机密切靠近人家姑娘之外,思想里自然下了一场更大的赌注,因此头脑中瞬间幻炫起一阵“强风暴”……
没错,就是先下手为强嘛。
一边是军痞子,一边是弱女子。
话说王副官谋划着该如何在他的淫威、恐吓之下更容易让“计划”得逞。
要素之一,诓骗。首先他会在弱女子面前申明他随时可以让始兴自联队的郭五龙解甲归田,没准还会“好心”私下帮忙要替他安排一份上等的差事,当然,他也随时可以要了郭五龙的命……只要随了他本人的意,日后就有想不尽的荣华富贵。道路该走哪条,皆由她自己挑。
要素之二,挟持。挟持的性质与诓骗同义。
要素之三,同理心。当中自然离不开结发妻子的支持与帮忙。结发妻子迂腐传统的“香火”思想作祟起来正与自己的某种特殊想法一拍即合。因此,迫于种种压力,最终凤鸣只好委身给对方。事实上,王副官已经提前在月岭当地安排下理想住所给自己的结发妻子梅老女人,以方便将妻子安顿下来为由,好“借机行事”。抓走人犯骆顺之后,凤鸣自身暂时也得不到其他男人的强有力保护,因着认识梅妈的关系临时只能委屈跟梅妈住一起,王副官早带兵抄了青砖老屋,“获益良多”,并且偏偏在屋内“惊喜”发现了原来那块质地上胜的翡翠手镯,副官即时占为己有,不过,看在一场夫妻的份上,临出征之前王副官私下还是偷偷将名贵手镯交由梅妈手中。骆顺事发之后被投入监牢,后来以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所以重新回来月岭寻找凤鸣,结果自身藏于屋内的财物早消失殆尽,哪怕后边亲自过问凤鸣关于翡翠手镯一事,凤鸣当时仍不知情,并非是自己有意私藏珍宝,但最终还是遭受误解而引发不少矛盾。梅妈离世后,翡翠手镯“物归原主”。
凤鸣解放开初重新叫回自己的名字郭凤喜,由于她一直误以为王副官已经逃去台湾,由于两岸时局特殊影响关系,凤喜向来不敢公开一对双胞胎儿子亲生父亲的真实身份,但作为母亲,她很有必要站出来分别保护好自己的两个孩子,针对身外的另一个“寄生”孩子,她不得不宁可选择跟大儿子平保那边“断绝”所有来往,相当于“清理门户”。只是在八十年代办理身份证的时候,两岸关系松弛下来,无奈之下才只好选择了父系的“王”姓,毕竟“王”才是儿子们的生命之根,同时也是他弟兄俩的人生开启密码。
不得不说,这个善良母亲绝对是有一定的人生智慧。
“阿娘”同时知道自己将带着多少悔恨随即入土。在此之前她已经努力尝试要跟自己的过去作一场妥协,就好比她提前原谅了她的亲生父母一样。每个人或许都有异常艰难的时候,正如五龙兄弟一辈子那般,其封建愚昧的男人一生总是带着异样悲剧黯然终结……又或许,相信这一路走来,大家都将会有各自的失算与过错,人人也将难于幸免,自然,她也不会例外。
只不过,“阿娘”至死都没有打算要向两个双胞胎儿子和盘托出他俩的血缘秘密,她无法亲口开启这个艰辛的秘密,毕竟,一直令她难以启齿的,正是儿子们身上所保留的那个“强盗”“该死的血脉继承”,是她这辈子难以揭开的伤疤与痛,她宁可独自带着无以言状的羞耻离开人世。要知道,阿娘临走之前,噙满了泪水的双眼试图一直在众人面前用力诉说着什么……
就在那个时候,“阿娘”还隐隐感觉自己干枯的身躯很快就要衍变成一付衰老干扁的“蚕茧”,想必,宁愿那样“她”会更加好受一些,缱绻无力完完全全自我包裹起来,纵然外边还带着痛,还带着伤,可“蚕茧”里面似乎根本就不必惧怕再会遭受任何一类粗鲁、野蛮的恶意侵害……同期又或者感觉到自己意外“重生”了,“她”好像重新回归嗷嗷待脯的襁褓年代……此时亲爹亲娘可是一直用心紧紧抱着“她”丝毫也舍不得撒手……“婴儿”于后边总算安心入睡了,一下子或许睡得可香了,“青莲,青莲呐……”可纵使爹妈多少次叫遍他们第四个孩子的可怜名字,“她”仿佛也从来听不见。
只是过去她所亲身经历的事情诸如幻灯片那般一幅幅历历重现。难道她似乎还在“留恋”往昔吗?想必错了,倒不如说是为了尽快遗忘……首先她隐隐感受到自己重新回去了桑麻地,孤身一人站在高耸威严的贺家围屋跟前,可她实在不忍心再次进去里边,周遭的寂静也会令她随时觉得害怕,当她转过身一不小心瞅见那弯早已经干涸了的半月形古旧池塘,除简单扔下一句“阿弥陀佛”外,她便似乎已经产生要着急离开此处的想法,至于唯一能够让她留恋的地方,没准,莫过于桑麻地沙坝那片开满白色小花的沙梨园吧,她此生向来爱花,一到花开时节,便恨不得只身能够及时赶去树林花间底下贪婪地闻着那阵阵花香……花蕊的袭人香气总会令她迅速忘记身边诸多的不快,那时候,她简直喜悦极了,便忘乎所以,甚至原本还算清晰记得的,而突然一下子又彻底地忽略了当年一众家丁忙碌采摘硕大馨香的沙梨果子的辛劳场景……无论怎样,桑麻地依然是她的伤痛之地,带着唏嘘狠心向它告别的那时,她突然记起,哦,现在总算过完年了,横水渡这些天应该很快也恢复了通航,那么,之前泅水过河忙于回家逃命的老渡工将再次回来掌管渡船,但他似乎不曾惊讶的发觉寺庙码头这边有任何不妥的地方,那时一艘新加添置的花梨木小船曾被它勤快的男主人稳稳拴在一截矮桩上,给结实的套牢着,是啊,眼下的所有景致都俨然没多少差别,好像一切不幸的事情从来就没发生过。年后从对岸四周过来冈子寺庙祁福的人一天要比一天还多,摆渡过河的时候听得大家都说日子似乎早已经太平,鬼子早就投降了,周边时常出来窜扰民众的贼匪暂时也被同江王副官的人马剿的剿杀的杀,剩余的喽啰残兵被赶回了始兴北山老窝,指望他们从此能够安分起来,别再随意出来作恶多端了,那阵人人不禁竖起大拇指表示要多得这位王姓副官立下的“汗马功劳”,只见一个抽水烟的老汉那时在船上站起来说:
“这帮贼匪就该死!一讲起他们我肚子便有气,你们不知道哇,那天我一不注意逃荒去始兴境内,就曾亲自看到王副官带着人马经过当地玲珑岩,他们正在后面追赶三两个小黄毛贼子,只见王副官自己拔出手枪‘叭叭叭’三两下,那几个小黄毛便应声倒地,哈哈,人家不是吹的,身手可了得呀,远近出名的盖世英雄,老汉佩服,佩服。”
“是不是嘛!花狗叔,你还真不怕死,小心子弹没长眼一枪横过来,还不把你给嘎嘣了,哈哈。”一个男人的声音抢着在说。
“去去去,不吉利!坏东西!老子从没做伤天害理之事,怕什么?你花狗叔今天还特意过河去拜拜观音菩萨,求菩萨多多保佑呢!”老汉说。
“咦!你们想必都不知道,这位王保林副官我可打听过了,没准他就是从我们月岭这一带走出去的,现如今他好歹也算是一个人物,早年从横水渡这里走出去的王家那小子,学名也叫王保林,你们信不?可是要我说呀,如果真是他,二十来年总不见回来,那么那小子也不见得是个什么好东西,想必早把自己的列祖列宗给忘掉了,这么多年从来就没见他回来过,啧啧,哪不能算什么英雄。”
那人话音一落众人都不敢开口,便接着又说,“哎,人家升官喽,发财喽,再说人家回不回来最后也不归我管,都希望以后可别闹什么乱子了,人心惶惶的日子不好过,天下从此能够太平就好喽……”
“那也是,天下太平了,连对岸的住持和尚据说也都快回来了,观音庙香火这回恐怕又有得兴旺了,长旺叔,完了你也要上岸去拜拜,上回你自个泅水回家逃命去,可怜青龙冈这二十几口人命就这么死无葬身之地,一个个不幸成了溺水鬼,长旺叔,想必你可是难心安理得哟!”
只见摆渡的老渡工差点翻脸,便见他连连大叫晦气,“呸,呸,不关我老头事哦,前段日子兵荒马乱的,你们当中又有谁不忙于逃命啊,我的娘嘞,求你饶了我吧。”
“大家一人少一句,到岸了,到岸了。”又有人接着说。
众人便走上岸,都朝着青龙冈西南角的观音庙走来,人们刚刚跨进庙门,一个疯疯癫癫的青年男子象是受了惊吓一般从里头冲了出来,又见得另外一个姑娘家紧随其尾,女的恨不得想尽快抓住男子的衣角不让他跑掉,他们就在门口一块草坪上跑动着来回追逐,见此情景,众人便露出快乐神色,都忍不住回过头朝他们笑了起来……于是凤喜老人心想,那漂亮精致的年轻姑娘家会不会就是我呢,至于那一路受了惊吓疯疯癫癫轻快窜出来的青年男子,那么他到底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