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急促的闹铃响过之后,安保一个鲤鱼打挺迅速从床上跃起,简单洗漱完毕,待仔细整理好装束,步伐再由宿舍挪至饭堂。而在饭堂一隅,安保潦草马虎应对了自己桌面的那份早餐之后,食堂墙上挂钟显示时间还不到七点半,离执勤轮换时间尚早,此时他照例又考虑得提前赶赴门岗位置,便毫不犹豫起身前往纸厂大门方向去了。
时间:一九八九年八月八号早上7:30分-8:00点
地点:东莞麻涌一所新建民营造纸厂大门门岗位置
人物:接替班门卫王安保,以及一名尚在登记资料的女访客
“姓名曾玉梅,38岁,来自GD省SG市始兴县太平镇东湖坪村XX社,过来探访纸厂饭堂职工钟春丽同志。”该名女访客正亲自用笔在门岗矮处柜台所填写下来的卡片资料,笔迹娟秀正派。平时甚少回粤北周田老家的保安小分队队长王安保俨然一副严峻面孔,此时刚作执勤轮换的他随手侧身捡起台面所准备的访客资料,并顺便接过访客手中的身份证,他很快察觉此来访者不正好也算是自己的粤北老乡嘛,尤其是一注意到这“始兴”二字便不由为之一振,耳侧的某根神经甚至不禁竖了起来,就特地打量打量对方。老乡见老乡,即便再陌生,心内顷刻也容易引起某种紧张执念。虽说当下微妙心理暂时还没显山露水,而一侧内敛的安保也并没如何吭过声,只不过这回他也想趁着这股热力要将身份证愉快地递回给对方。那么问题来了,这位风尘仆仆满脸疲倦的女访客,自迎面撞见保安小队长,由第一刻开始就无法保持住镇定,眼神也突然起了新的变化,一双疲惫的丹凤眼,原本目光游离散涣,霎时当场怔住,惊呆且发愣,呼吸也略显急促,甚至惊诧之余恨不得尽快离开此地,要不是刚才顺势递交完身份证资料,她的确有股撒腿便跑的冲动……最终只好任其纤弱疲惫身影完全暴露在保安小队长面前。伴随两片薄薄嘴唇的颤动,其仍旧忍不住在一边瑟瑟发抖,正如刚做完贼恰巧又被对方揪住了丑态百出那般。看她那一副心虚与不安的样子,感觉就连筛下地表的晨光仿佛也是凝滞不动的,而她那僵硬的影子恰似一截麻杆矗在原地。安保突然有点想发笑,但总算努力克制下来。那她到底想要表达何种意思嘞,见她哆嗦嘴唇又丝毫拼凑不出半个字来,便觉得有点可惜。双方白白丢掉一次沟通的机会。甚至连人家保安大哥递回来的身份证,她也没敢迎手去接。方寸之间,这颇为反常的动静反而会让旁边的大男人开始产生窘迫感,男人也就不敢随便搭腔了,原本还预备上一句半句的乡土说话也就省下来了,最终只能强行把证件直接塞给对方手里,并简单做了一个放行手势,随后任由这尴尬处境在早上斜斜光线中暗自挥发掉……
但下回又该轮到另一个“思想沉沦者”粉墨登场了。思想如此骚动,必属小分队队长王安保无疑。执勤当下亦根本不应该在门岗位置开起思想的小差……然而他的确有点把控不住自己的大脑。他是二十岁那年当的兵,总共在部队呆了不到五年,自退伍回乡之后就一直在家务农,快三十岁那年才结婚生孩子,直到最近一两年才毅然选择要走南下打工这条道路,尽管自己也算是快到中年的人了,也曾暗自庆幸还没落伍,还能跟上时代脚步照样混迹经济发达的珠三角,无论如何照样可以算作是“时代弄潮儿”吧,为此颇感自豪与欣慰。当初他之所以会选择从老家来到东莞麻涌这里务工,原因是籍着老家某个朋友的特殊邀约才过来这里的。他那时很快凭着某种人事关系顺利进来纸厂,并如愿获得当下这么一份自认为比较满意且较为体面的保安工作。此外,后面幸运地又当上了小分队队长。不过,话讲到底,他也异常清楚自己目前所处的任何位置。他固然有他自己的考量。他曾经是一名退伍军人,退伍不褪色,虽说外表比不上外面那班曾令他羡慕不已的公安干警冷酷,人家身份哪才真正叫得上是明晃晃的真材实料。可是,既然今日他也能够站在神圣的门岗上面执勤工作,则本该就有军人原有的执着庄重的严峻样子,诚然,当下他所展示的,正是这枚男儿妥妥的执勤气势跟工作气质。只不过,假如这样的气势及气质也足以令女老乡如此对他望而生畏的话,便甚是有点滑稽兼可笑。刚才真要是吓着女老乡,则实属不该;再说自己也会于心不忍。
可是再于心不忍又将如何呢?只见安保轻微晃了晃头壳,此时的他重新自我整顿一番,并狠狠告诫自己工作时间务必要保持思想专注,大脑万万不可以随随便便游离走神……等到后边快下晚班时,最终有位北方工友煞有其事前来故意告知他某件事,说今日饭堂最新招来了一个“嫩口阿姨”,后边也总算是仔细打听过一番,听闻“嫩口阿姨”正是打韶关专程过来的,那好歹还算是队长的女老乡呢,目前专职在打饭窗口派发饭菜。又说那女的因为戴了口罩,暂时只能看到人家脸上长了一双清秀的丹凤眼,身材虽娇小,却是成熟年纪,“成熟好哇,嘿嘿,成熟风韵儿那简直不要太迷人!——刚才呀,我还特地留意到人家工作铭牌上显示的名字叫曾玉梅呢,梅花的梅,什么意思,——绽放的花儿,懂吗?人家指定还没生过孩子呢,我可一瞧一个准儿!——以后呀,我说队长,可有你的好事儿!您要是又错过机会了,就别怪我打跟前没好好提醒过您喽。”
那人故弄玄虚在人家队长跟前使劲卖弄了一番。
只可惜,工友吧唧吧唧想极力讨好队长的这番举措还直接被故意遭到冷落及忽略。甚是懊恼。
双方极有可能是话不投机咯,谁晓得。
此时表面漫不经心的队长甚至懒得正眼瞧瞧对方。心想那人只不过借故要跟自己套近乎吧,恐怕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可是却突然大叹一句:“哎,那干嘛不早说呢!……”问题是,人家却一早就已经撇下他,转而遛往别处叽叽歪歪去了。
原来安保居然很快额外想起那件重要事:早上八点那阵子,女老乡只要大大方方主动上前通报一声,说自己是专程从韶关过来麻涌纸厂这里上岗就业而不是随意造访,那不就干干脆脆嘛,双方大可不必在门岗啰嗦一通,根本不需要递交什么身份资料办理登记手续,那简直!直接进来就是,看谁还会瞎阻拦呢。更何况他们本有一份老乡情面摆在那里。
那么,生性敏感多虑的安保最终还是杵在原地纠结了许久……
八十年代中末期,广东珠三角的打工潮在国内逐渐兴起,许多男男女女在自己的家乡开始不断被一些港资、台资、外资企业所张贴的招工广告诱惑及吸引,然后大部分人就会私下决定并陆续从国内四面八方聚集在珠三角打工谋生。大家时下无非都是想尽快通过外出努力工作来赚取更多的钞票来改善生活或者改变命运,又或者便于寻找其他更好的出路。广州、深圳、珠海、东莞等地那些年纷纷成为打工热点城市。这里不得不解释一下的是,早在1978年,自全国第一家“三来一补”的加工企业——太平手袋厂在东莞虎门境内设立,寓意着一些台资、港资、外资以及合资企业从那时起就可以大大方方、名正言顺进驻大陆来,果然,在广东这片前沿土地上,日后众多不同性质的企业雨后春笋般勃发生长出来了。正如改革开放的春风陆续吹遍中国各处地方一样,打工潮逐渐声浪迭起并群起潮涌。外边的世界光怪陆离。再加上颇为吸睛的务工待遇不断召唤着各色青年男女继续走出家门,各自兴奋地离开家乡并乘着绿皮火车前来经济发达的城市务工,而最终能让大家不约而同地走进同一个企业单位共事,自然靠的不仅仅是缘分,大概还有相同的机遇;打工青年男女真正能够和平相处并安心工作下来,除了绝对服从管理之外,更多都是靠工友之间自觉的相互配合与协调。话说这一两年安保在麻涌纸厂这里已经混得也算有声有色,人缘亦是甚好。走出家门之后不仅能够大大开阔了眼界,同时又能结识不少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何乐而不为呢?光是纸厂少说也有百来号的男女工作同事。毫不夸张地说,安保在同事之间有着良好的风评。某些人私底下亦特别羡慕王安保:这位时年四十三岁依旧还能被提拔成为小分队队长的粤北“小老头”,居然完全没辜负企业给他提供的晋升机会,平日不仅工作称职,为人也分外友善实在,倍受领导和工友的喜欢。因此,倘若有人当着他的面,爽快的叫他一声王队长,或者管他叫声王大哥,哪怕直接叫唤他的名字王安保,他都会咧开嘴使劲朝对方傻笑。安保平时动不动就会对一些他略为熟悉的人憨直地微笑,且一旦笑起来,嘴巴轻易就会露出两行洁白整齐的牙齿,大方慷慨又毫无保留的妥妥的将那王氏招牌笑脸敞开在大家面前。万万意想不到的是,这张招牌笑脸居然同时还兼备了另外一种时效功能,它可以及时充当某个正面教材,加上领导时常将之拿来用作公众示范。记得纸厂最初一次企业员工动员大会上,安保曾特意被女领导大方鼓励他走上去舞台重点亮亮相。记得那次被重点邀请走上单位临时搭建的舞台亮相的,除去安保一人之外,其他则还有七八个年轻男女同事,那时大家紧张地并作一排站到上面,抿着嘴同期在等候领导当场发话,很快女领导诚挚地呼吁大家不论是面对工作还是生活本就应该多多微笑!微笑示人,总是美好的;并且重点示意大家平日里就应该主动向舞台这一群勤劳本分、平和友善的优秀人员身边积极靠拢,“大伙啊,你们的干劲一定要十足哦,知道吧,大伙的精神面貌首先必须要充足,精神充足了,才能不断保持专注进行工作”。另外领导当场还特别强调,“我是相当理解大家的处境,难得出门在外,大家难免都会想家,都会有各种不同的顾虑和担忧,但不论如何也请大家‘快乐打工,打工快乐!’这是我们的宗旨,也是我们的口号,我们积极倡导大家热爱生活,热爱工作,精神饱满,积极向上,日后不论是在工作当中,还是在生活之余,我们都应时时刻刻保持轻松愉悦之精神状态,争取成为一名合格员工,争取成为一名好员工。”
哗哗哗的掌声过后,站在台上的兴奋的小分队队长王安保自我勉励的同时亦倍受鼓舞!
工厂人事管理无非说白了就是人学管理。有人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则难免鱼龙混杂、高下立判。某些思想固化的人员,或者原本就已经自我定性为顽劣、粗鄙之类人士,他们不受教育,不爱学习,自然就不愿自我长进,因此私底下亦不会轻易接受某个厂区领导的劝谕跟教化。他们既狂妄又傲慢,当中可是屡次无视厂里的任何规章制度……品性如此,则自然优胜劣汰。所以,厂里的招工状况极有可能来一拨走一拨,走一拨再来一拨。尽管厂区人员流失现象极为普遍,不过相信管理者自然会有这份耐心和信心,他们最终通过严格筛选和甄别挑选出每一位合格员工,再将大家妥当的各自安排和落实到合理的位置上来。企业的保安工作管理看似简单,实际却是企业内部纪律管理的必要辅助类型,同时也是一种外部治安管理的有效手段,毕竟厂区员工众多,企业内部任何大大小小规章制度包括“纪律约束告示”或“通告”等等,那些基本都只是框框条条且大都带着指令性质,更多还得靠下属员工自觉去理解和严格的遵循;任何事情可大可小,都必须统统防范于未然,一旦演变成突发事件,保安首当其冲就会难免其责。不过由于某种不良风气在社会的任何底层跟角落都会存在,盘根错节亦无法遮盖。而在厂区,常见的不良风气就如某种世俗偏见,就如小圈子小帮派,当然还有小偷小摸、浑水摸鱼……等等;再加上一些不文明现象,当中的打架斗殴、言语歧视、绰号满天飞等等暂时无论如何都是难以避免的,而众多的不良风气跟不文明现象叠加交织,很快就会在同事之间容易引发争端,制造出各种矛盾。不论男女,有些私底下并非想象中的那般友好跟和善,他(她)们总爱用尖酸刻薄言语来调侃或欺负别人,公众里面从来不会缺乏一类特殊人士,只要某种诡谲之风一旦被鼓吹起来,私底下则较为容易及时获取某些另类呼应和特殊支持,通常他们善于拿捏腔调并有意扰乱周围环境,并且马上就会阴阳怪气的四处起哄及尖叫……类似在这种事件上面别有用心捣鼓的做法,他们又会毫无例外尽一切之能事,总之还会不遗余力的天衣无缝相互配合起来,且尽量拿捏得恰到好处。虽说杀伤力不大,侮辱性却极强,又足以令人厌恶跟心烦。再者,还不能随随便便加以定论“性质的好坏”,或许人家也仅仅只是喜好贫嘴兼一场贪玩呢,于是,只要那几张“破嘴”突突突在现场一经“随意”播撒,相信气氛总会令人紧张、压抑或窒息。要么试着举个例子,有人私底下只要一撞见小分队队长王安保,没准就会劈头盖脸且毫不客气输出三个字,“王大卵”,简简单单三个字,对方分明充满了坏意跟恶意,况且还完全没法估量别人的感受。那毕竟安保也是人,并非木头,一开始定会反感,甚至反对和争执……人们或许早习惯于从某些弱势群体身上或者特殊事物那里,轻易找出较为明显的特征,或印记,简简单单拿来充当众人取乐材料跟捉弄对象,那么,“王大卵”,近期也正是某些男员工阶层热衷拿来泛指的某个特定猥琐符号。该来源,据说直接取材于王队长粤北老家附近丹霞山那里有块天然逼真的赤色石头。前阵子,尚未旅游开发之时,民间一直将它唤作“马卵石”,只是新近一两年开发出来以后,名气传播甚广,知名度便由此大增。那种粗俗又浅白的另类寓意称呼,一旦成功“冠与”某一个人的身上,糟糕名声及名气简直就如黑黑的狗皮膏药那般从此无法轻易从身上撕扯下来。或是愚弄,或是嘲笑,又或是调侃。总之那也是王队长横竖不喜欢如此被人家背后叫唤的直接原因,谁要是当面还不懂事,他跟谁急!
尽管粤北丹霞山景区那块神奇逼真的天然石头后来经过名家庄重修饰而得来一个文雅名字,叫阳元石,但在麻涌纸厂限定宿舍范围内,某些另类奇葩叫法早就引领风骚了。安保既是客家人,乡下人们习惯把男人或是某种雄性动物体外的某个特殊部位干脆利落唤作“卵”,毫不例外,在男工宿舍区域,众人工作之余总是要找些乐子的,耍耍嘴皮子的,有时竟然连小分队队长身上特殊之物亦无端成为他人争相讨论的焦点,此时,他们既然已经顺理成章给小分队队长恶意取了这么一个外号“王大卵”,便又会在厂区男人粗鄙谈话之间派生出好些有趣的言语来,笑骂对方的时候,要是带上个“卵”字就会显得格外豪迈和来劲,他们通常善于把这一贴切字眼运用得恰倒好处,譬如:“瞧你个卵样,太没出息”、“你这个卵东西我很瞧不起你”等等;“卵”在这里不仅被过度使用还简直能够随便成为一个世俗特定工具符号,又一直被骄傲的描述及过分的夸大着,大家往往会不约而同地都在朝一个方向,毫无顾忌的试图将之拿来用作调侃和取笑对方的材料,日后导致男工特别区域直接演变成典型的“言语灾难区”。由此在这里,“卵”功不可没。并且,一旦有人“癫狂”起来便难以轻易收拾。一些自甘平庸、不思进取的“趣味男士”此时会“众人皆乐”,唯独小分队队长倍觉压抑、孤独且无助,倒不是由于个人威信已经额外受到严重挑战那么简单的事情了,更多只是唏嘘与无奈!毕竟家乡天底下有块独树一格的“阳元石”是不争的事实。既然人人都快知晓这一外号的独特来历,或者某些过分人士变本加厉想故意制造出更多的事端,却往往屡见奇效,他们不仅轻易会获得更大化的各种层面的满足,同时还能彻底释放出男人宿舍的“天然野性”,那么,只要提到任何“野性”,就无法与“文明”沾边了,最终那些所谓的满足无非都只是属于虚拟、空洞兼毫无营养的精神层面上的东西,说白了,那仅仅就是因为这两个字,“无聊”。日子枯燥乏味久了,自然就会无聊,加上“无聊”二字不断在各自大脑当中发酵及鼓吹作怪,从而在他们中间容易衍生出一类特殊人物,可称之“泼皮”、“流氓”、“无赖”……只要他们当中的某些人有足够“放肆”,有足够“无礼”,每晚小分队队长在厂区公共浴室出入那时就会有足够的“尴尬”,并且指定“状况频出”,以至在大大的莲蓬花洒底下可怜的小分队队长回回皆满脸窘相,期间每一个清洗动作过于笨拙及过分简便,去繁就简完成相应的程序及“任务”。事实上,每次莲蓬花洒底下的“焦点人物”通常简单的胡乱往身上浇上两把就算匆匆了事,每每皆计划想要尽快从男士浴室里边抽身逃脱出去,毕竟某个猥琐狼狈的角落,那阵浑浊难受的气味着实会令人感到窒息,要么不时想呕吐。
安保有时在夜里自然会经常思念起自己的老婆。当然有时还会主动想起两个孩子以及阿娘。当初女人接连替他生了两个女孩之后,安保难免有点失落,家中香火得有人继承,否则容易被乡下人家瞧不起自己生不出儿子来,为此自然多了几层复杂心思而变得焦虑烦躁,长期就难以安分;有时甚至觉得如果继续在家里呆下去也没多大意思,就索性丢下家中的阿娘跟自己老婆孩子不管,专程从老家坐车来到麻涌,找了这份象样的活计。如今这么一晃就快一年半载了,除了去年年底回家过年之外,平日安保确实很少回去,似乎也没必要回去,除非当下家里发生了任何大事,届时便不得不赶紧拿定回家主意。。当然安保要想回去一趟并非易事,首先就得提前向厂里人事部耐心提交请假申请,获批后择时再从厂外马路边随便找那种招手即停的回乡大巴奔赴广州,当然心里还要提前预备着途中难免会被遭遇“卖猪仔”(从一台车倒去另外一台车直到人满才发车),而抵达广州火车站之后还得重新搭乘绿皮火车到韶关火车站,再从SG市区车站继续转车,然后顺着丹霞景区那块方向约莫行驶三十来公里左右路程就该到家了,单程就得耗上大半天,若运气糟糕的话,有时甚至还会足足消耗一天的时间。当然安保不常回去也有其他主要原因,一年除了几天年假之外,大部分时间都要值勤,况且最近得到厂里重视,果断被提升为保安分队小队长,任务就相应要繁重些。安保自己也曾考虑过接下来得加大力度投入工作,并且更加得卖卖力气才行。可是安保最近在空闲时间里思想总是容易分神,突然就会异常想念家乡,尤其会念叨自家女人,他的妻子张月华。不用执勤的夜里还会左右睡不踏实,就只好趁着夜深时刻一个人悄悄走出宿舍,来到厂区男士浴室计划痛痛快快冲上一个凉水浴,夜间的男生浴室本来很静谥。那一刻的淋浴间,当几滴水不紧不慢从水龙头里掉下来,溅到地下,或持续不断掉进水桶里,水的坠落音渐渐变得有序且有乐感。期间矗立在浴室某个角落里的一付成熟男性身躯就如一座健美的雕塑,等待着接受一场庄重且圣神的自然洗礼。绝不夸张的说,安保的身材经过多年的刻意锻造,胸膛正挺,身上腰部几乎没有半点赘肉,伸展的双臂则结实刚劲,雄浑有力……沐浴后,安保凌乱思绪暂时得到一定的缓解,待特地转到更衣室里面久久对着墙壁那面宽大镜子自我展露时,照例发上许久的呆,照例唉声叹气一番……安保不安情绪之所以如此迂回展转,只是因为刚才隐隐看到镜子中的自己,一时让他不争气的突然毫无隐讳的联想起家乡附近的阳元石来。
重新回到宿舍之后躺在床上的安保依旧难以入睡,心思又开始凌乱且充满感伤。
更多的无非是想到家,想起家中过去的许多痛苦事情上面来了。出生于1946年的安保人格稳定只是中度拥有焦虑特质,具有这类神经质的人群往往会过度在意他人看法,敏感,焦灼,待人遇事容易悲观,情绪有时也会相应不稳定。那么从记事起就甚少快乐过,脑海总会连续纠缠几个问题,为什么他的双胞胎哥哥会被丢失且至今下落不明?为什么残疾父亲会突然上吊自尽?为什么怨愤的姐姐后来还要非得选择离家出走?而姐姐为什么非要那么绝情,那么痛恨母亲跟排挤自己?……诸多的为什么一旦纠缠起自己,便总是令他头脑欲裂。
尽管后来姐姐成了家,可这么多年来,大家向来就是如此决断如此冷漠,彼此素不来往。安保唤自己母亲为阿娘,依稀记得家中的姐姐跟阿娘有过几次激烈的争吵,但印象最为深刻的,莫过于五、六岁那年某个夏日在外边发生的一件事,那大概也是解放后的两三年吧,有一次随着阿娘在月岭墟镇里头闲逛,碰巧遇着长期离家出走的姐姐,姐姐那阵的年纪也并不大,约莫还不到十六七岁,正处于叛逆期的她当场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似的掉头拔腿就闪,母亲无奈只好抱着弟弟快步追了上来,可她宁可往前挪几步也不愿过多的去置理娘俩。女儿如此刻意冷淡的态度顿时惹怒了阿娘,放下小安保便抢在背后大声的责骂道:
“你是瞎了狗眼不成?见了老娘还装作不认得,你还想要躲去哪里?你可以连老娘也不要!你这个狼心狗肺的蠢东西!就算狗子,见了都晓得摇头摆尾,挨马卵石X的!你这是着急赶着去投胎是不是!”
姐姐回头也不甘示弱,回骂道——
“大丑怪!我嫌你太丢人现眼!”姐姐一边骂又一边指了指弟弟,“别靠前我,我警告你!”由于小安保过于想念姐姐,那阵的他天真无邪刚想接近姐姐就意外得到一句警告。
“你……你……你胆敢骂我!气死我!那会你怎么不去早死呢,非要老娘收留你!没良心的狗东西,轮到今日,你还想活活把老娘气死呀你!老娘现在恨不得马上要将两颗眼珠子抠出来,也不想再看到你这蠢东西!天哪,老娘我真是瞎了眼,当初就不该搭理你,不该将你从路边垃圾堆给捡回来,更不该给你饭吃,还给你衣服穿,……”
“是,我就是蠢货,怎么着,不也总比你‘人前是人,人后是鬼’强嘛,你分明就是一只历鬼!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弄死我阿爸,呜呜……就是你,他指定不会放过你!”姐姐依旧嘴上不饶人且一边哭着一边恨恨回骂道,“你也别咒我死!你才快点死!死了别指望我会心痛你,更别指望我会哭你半句,连我阿爸家的列祖列宗,都不会认你这个无头鬼!”一边突然转过身狠狠拍打着弟弟安保的头,羞怒的嚷嚷“我已经警告过你,别靠近我,死杂种!狗东西!看你还敢出来现世,滚,快点滚!——”
细细想来,自姐姐离家出走之后,那次是安保唯一也是最后一面见着姐姐,可怜娘俩不仅被姐姐骂了个狗血淋头,而他小小年纪居然还被挨了打。阿娘与姐姐两人互骂的时候,安保在一边感到伤心难过,姐姐痛恨的一巴掌拍下来尚躲闪不及,挨在脸上,除了猝不及防的难受之外他顿时还被吓得哇哇的哭叫起来,挣脱阿娘的手撒腿拼命的往回跑,阿娘只好扔下姐姐就在后面哭喊着追赶过来……如今约莫就只剩下幽伤记忆了。只是,一幕中的一幕,若干年后留存于脑海的某个片段,还那么的鲜活,那么的沉痛。小时侯的惊慌跟长大后无尽的哀愁永远难忘且历历在目!老实说,长大后的安保总是在人前强行的假装欢乐!殊不知自身背后的家世如此触目惊心!安保懂事之后,终于打听到姐姐痛恨母亲的缘由,就是因为父亲的死,上吊死的,据说是父亲跟母亲大吵大闹之后火气攻心……最终才走上了绝路。姐姐才落得如此痛恨母亲!小时候安保想亲自过问一下阿娘缘由,却又被无端挨了另一巴掌,还被叱责说日后不许再讲这类鬼话了,简直就是一派胡言乱语,是不是也想将阿娘气得跟着上吊死去才心甘情愿哪……而当时安保极其担心和害怕阿娘在横梁底下两腿一蹬,至此之后自己就会彻底失去母亲而变成没人要的孤儿……为此日后就赶紧变得相当乖巧和聪明起来,并告诫自己以后别再轻易去触碰那类事情了,纵使那时还有其他一些更为复杂的想法也变得多余。随着安保慢慢长大,自身家世不仅成为特殊禁忌,还直接成了某个幽深莫测的秘密,感觉它就象是被永远装进魔瓶子里的东西,不敢再轻易拔开瓶塞,生怕那魔瓶一旦被揭开,后果就会不堪设想那样。
不过最近保安小分队队长王安保异常轻松的神情,跟往日对比却的确显得有些不同,他一下子变得乐呵大方起来,还不时见人就主动把口袋那包“红玫”掏出来,爽快的要一一分派给大家,也绝无半点吝啬之意,见他还老是一副喜上眉梢的模样,甚至有时一个人躲在保安亭里也暗自偷偷发笑,众人就以为乡下那里传来喜讯说他老婆这回终于替他生出个大宝贝儿子来了,正想要恭喜他,可他居然一脸正经辩解,还说完全没有这么回事,众人就很迷惑,不断质问他,那到底捡到了谁的笑柄才那么乐呵。
可是过没多久大家再次发觉安保神色又颇为有些不妥,似乎重新回到往日的些许失落及恍惚中来,见他老是拿着一个空饭盒杵在饭堂中间的人流之中傻傻地呆立不动,也并非有意排队等候的样子,尽管见他的唇角还略略参杂一丝假笑,仔细分辨下来则更应是落寞的苦笑。到最后饭堂仅剩他一人尚未盛饭打菜,恰巧某个老阿姨,原先是从麻涌本地招聘而来的女职员,操着本土乡音特地笑嘻嘻走过来催促安保说“你个憨佬系度发乜嘢鸡盲,做紧乜嘢啊,点解唔食饭”,他便说不想吃了。其实小分队队长今天要比往常更加提前一点时间过来饭堂打饭的,一来到窗口发现苗头不对就不断询问饭堂里面的人一件事,说怎么他看不到单位厨房那个新来的传菜女工,里面一个忙碌清洁台面的胖老头算是回了他的话,说,那女的来了不到一星期又走了,是家里突然有事传她回去,昨晚急急忙忙走的,回韶关去了,又补充说人家也有可能还会继续回来上班也说不定,至于具体哪天回来则不清楚。安保听完之后,恹恹的外表看上去相当的没劲,内心还掺杂着些许不安因子。心想,自己也是她的一名韶关老乡,她其实早该知情,毕竟初初见面的那阵紧张与窘迫早已烟消云散,接下来的餐点时间里,安保几乎每次都是故意靠近她的窗台,见她神情怡人自得的样子,怪不得她前些日子每次见他递过饭盒,总是那么心存好感在饭盒上面添多米饭和添多一些菜,或多放几块肉,甚至有时眼光还对他闪烁不定,上班戴着口罩的关系也不说话。安保亦每每责怪自己怎么就从来不主动跟人家打声招呼,连续好几回呢,都是如此,当看到勺子分到饭盒里的东西总要比往日多,心头别提有多自在多开心。安保自然很受落。为此还暗自高兴了好几天。这不,难得安保今天提前过来打算要跟她说上一两句话吧,突然就见不到人影了,便异常的失落,一边念叨的同时心里还在琢磨着哪天她能尽快回来呢!?
这天早上六点不到,厂区大门还没正式打开,安保就被门外一句脆生生的叫唤惊醒。天亮之前眼皮实在是睁不开才稍微合上一阵,没想到就那么打了一会盹。夜班通宵值勤要说不累那是骗人的。被惊醒之后的安保第一反应就是马上出去打开一扇闸门,见门外站着一个女人,穿着一身素衣,年纪已过三十好几,轮廓大致也慢慢认得出来,哦!不就是早前在饭堂打菜的女老乡嘛。女人礼貌的叫了一声保安大哥,表示要进来,只是在打招呼之前趁安保还没留意的时候迅速摘下自己左臂的黑帕并塞进挎包里。女的迟缓走进大门那刻安保这才算认真看清楚对方的脸面,因为之前在打饭窗口都是戴着口罩,便有些惊喜,赶紧让那神情低落的女的进来值班室坐坐,当时主要是考虑临上班时间还早,瞧对方身影如此疲惫不堪很可能又是连夜赶车南下回来单位着急上班,所以就让她先坐下来休息休息以表善意,又热情为她倒了一杯热开水,问道:“你那么早就下来了,是不是半夜从韶关火车站坐早班列车赶过来的?”女的开始很诧异,说“大哥你怎么知道我是韶关的呢?难道你也是那边的不成?”安保一下子红了脸,说,“哈哈,我还以为你早知道我也是那边的呢。”女的说“那么巧,怪不得见你总是很面熟,我倒是现在才知道你是我老乡,哎呦,你很象一个人,真的象,奇怪了。”安保就问她象谁呢,见她低下头欲罢还休的样子,就不好意思追问下去,“我叫王安保,怎么称呼你呢,——哦,对了,我记得你名字叫曾玉梅!梅花的梅。”
“那你以后要不就叫我玫玫吧。”女的继续低头说,“是玫瑰的枚”。
“哦?”安保这回好像动了恻隐之心,眼前这个样子有点疲倦的女人容易让人产生一种怜爱的感觉,由于提前察觉她好象心事重重似的,本来还想继续跟她聊些话题,又怕她一时不高兴的,就作罢。
女人照样回到饭堂原来的位置中来,同样,安保每次特意靠前那扇窗口,得到的总要比别人多些食物的时候,她那双眼睛好象会说话,虽然她当时的表情似乎还叫不上有多愉快兼有多兴奋的样子,但针对身在异乡的安保来说,那已经相当足够。安保开始对她充满好感,随着日子的不断深入,内心不断琢磨着假如私下一再有空务必找她继续深入了解也好。老乡的情分嘛,大家既然认识了要是没感觉才怪。最终有一天,也是安保计划要休年假的前一天,经过饭堂巡视,恰好碰到了她,见她刚擦洗完橱窗,又继续拿起扫帚计划要扫扫地,这回她也提前注意到老乡保安走过来饭堂巡视,便拉下口罩,爽朗的主动地打起招呼,“王大哥,又那么巧啊!”安保就走上前笑呵呵的说,“是啊,玫玫,我正想找你呢”。
“你看我本来今天没事做的,明天周末我也还可以轮休呢,可是一个人在宿舍也没多大意思,所以出来帮忙搞搞卫生扫下地什么的,王大哥,你呢?你也经常回老家是吗?”
“可不呢,我们事情特别多,一年不过就是五天年假,眼下我也正考虑要休假的,我就想看看你有空没空,打上回聊过之后我们两个老乡好久都没谈过话了。”
“呵呵,王大哥,那你们辛苦多了。”
“是哦,不过辛苦归辛苦,出来打工挣钱,谁也管不了那么多啦。对了你是韶关始兴的?”
“始兴的。”然后又补充一句,“你不是早就知道嘛……”
安保听了之后大脑不由自主的转到其他方面的事情,不过很快又回过神来,点头连连附和说,“哦,怪不得你那么漂亮,‘南雄猪仔,始兴妹仔’,指定都是靓靓!哈哈可不是嘛!”
“王大哥你真会说话,那么你是韶关哪里的?”
“曲江周田。”
“哟!那隔得很近,真的很近,始兴隔周田,直线坐车约莫不到四十分钟车程就能到。”
“是哦,仁化丹霞山那边你去过没有?从始兴到周田再到丹霞,那条路就打我家门口经过。”
“去倒是去过,嗯……那时我跟我老公,大概去过三两回……去拜那块大石头。”
“马卵石!”安保话音刚落就一下子意识到自己那么轻率,也如此粗鲁,便急急改口说,“哈哈,现在应该叫阳元石哦,改了名字,你看我还那么习惯照旧时的叫法。”
“是嘛?……”玫玫红了大半的脸,她仿佛还真有点难为情哟,尴尬之下便想借故走开,却被暂时善意拦下,因为对方巧妙的并且饶有兴致的转换了话题,两人很快又重新回到刚才那句“南雄猪仔,始兴妹仔”的粤北地方俗语的讨论上来。
同样针对“始兴”这地方二字,安保似乎一直感觉自己跟它曾经有着某种与生俱来的念情与触觉,往往在其个人字典里也一早形成了敏感字眼,只要一提到“始兴”,安保顿时就会产生某种执念和想法,条件反射般的大脑某根活动神经因此总会暂时卡壳或停顿。安保总认为那敏感的二字跟自己的家世冥冥之中务必存在着某种必然关联,只可惜,无论如何绞尽脑汁去努力思索,安保最终总是不能轻易获取心中想要的答案。其实他过去的明面问题应该就是,“我到底去过始兴没有”又或者“我的人生开启密码真的跟始兴有关联吗”……可惜的是,人的三岁以前记忆总是容易被弄丢,一旦丢失了,就记不起来了,也许当时的确“在那里”经历过一些事情,只是当中的许多细节均有记忆偏差,才变得如此模糊、如此贫瘠且不牢靠。
当安保获知玫玫恰好接下来的周末时间也不用上班,就果断的想约她一起出去外面转转,玫玫自然爽快的答应了,还高兴说,“太好了,要不就跟王大哥一起去麻涌市场逛逛,我本来想去外边买点东西回来,毕竟我也不太熟悉这里环境。”结果他们就在麻涌镇上的街市转了大半天。安保可买的东西并不多,这次却意外的成了玫玫的好帮手,安保两只大手只顾替女人提着不少刚刚买回来的东西,一袋接一袋,攥在手上。枚枚后来考虑还得另外买一只塑料桶回去,以便单独使用,并特殊指定千万不要红色的桶,蓝色最佳,可能是个人颜色特别喜好吧,买好之后玫玫让他把一袋袋东西全叠放进桶里一边拎着走。随后老乡大哥就这么毫无目的的跟着她又在农贸市场那里来回兜转,可是却没一丝怨言。老实说,他们两人一下子看上去给人感觉就象是一对夫妻,一对刚从乡下双双过来务工的默契夫妻,形影不离的他们,那一身朴素打扮,跟不少本地人时髦穿着相比,简直显得有点不协调,但这样并不妨碍公众的视野。他们之间有时靠得很近,有时也会刻意保持一段距离。当然除了彼此担心走失之外,相互之间暂时没有其他更值得挂虑的东西。当街上某些人朝这对外乡人偶然注目的时候,他们一路走得还算坦然,甚至个别的小贩摊主还不断向他们招手,喊道“师奶!靓叔!过来这边看看,有好东西呢!”口口声声分别叫他们“靓叔”、“师奶”,很明显这是麻涌本地常见的对中年夫妻的一种称谓,以至当他们两人面面相觑的时候内心还多少起了一点小尴尬。安保觉得自己本来还无所谓,心想可别让人家玫玫误会就不好。可是玫玫这边光是顾着看她想要的东西,即便是红着脸,抿着嘴巴不说话,还时不时转过头朝安保莞尔一笑,每一阵,安保随时也会跟着对面会意的笑了笑表示回应。最后玫玫说累了再也走不动了,他们就在街心花园的一处角落停下。那时在路边本来还各自选择了一块石头坐下的,玫玫瞅了眼安保大哥,看见他还一直帮她抱着那个蓝色水桶,多少也没打算就此放在地下的意思,玫玫就主动挪过身来坐在旁边一边说道:
“保哥,东西重不重嘛,看我今天把你累的,呵呵,要不你把塑料桶放下来嘛,干吗还老抱在身上。”
“哦,没事没事,再说一点也不重,这样子很好,刚刚好。”
“保哥你人太实在!真的,不过人太老实有时会吃亏的。那塑料桶里有我刚才买的两盒饮料,一块拿来喝吧,口渴了。”说着就示意安保解开桶里那一大把白色红色袋子,果然见有个袋子装有两盒菊花茶,玫玫笑着说这东西挺解渴,他俩就在一边喝着一边在看路上来来往往各色各款的车。安保嘴边本来有许多话要说,可是一下子又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开口才好,树阴底下刚好太阳的一柱光线射到头上来,只好眯着一只眼,又用一只手挡了挡才放下。玫玫注意到安保大哥头上发根也早已经被印湿了,就从自己挎包里拿出一包纸巾并递过去,叫他尽快擦一擦脸,安保接过之后便说:
“都快十月了太阳还那么毒,玫玫,你觉得热不热?”
“还好,我汗不多的,我以前在家里还种过田,你想想种田远远要比现在辛苦哦,在这里打工可就舒服很多,不过我也不想再回去了。保哥,你一定结婚了吧?你老婆她现在在哪里上班呢?”
“她也一样在乡下种田,就我一个人出来,还有我阿娘,不过她很老啦,今年年初到现在我还没回去看她们……”
“哦,那家里的农田不全靠嫂子一个人吗?要是那样的话,那她也挺辛苦的。嗯。”
“我老婆很勤快,家里家外得全靠她了,另外还要照顾两个女儿,跟我老娘,对了,你也是一个人出来?你老公呢?他是不是也一块出来打工,我好象从没见过他呢。”
“不,他在始兴教书,就我一个人……他本来不同意我出来,可是我……还是出来了,感觉这样会好点。”玫玫的语气一时变得很轻,轻得连她自己也察觉到口中刚冒失说出的话颇有不妥;话中的分量如此之薄,薄得毫无底细。
“哦----”安保接着也不由的停顿下来。
两个人突然一时对不上话。安保也好象意识到刚才似乎是由自己的粗心造成小小的一点尴尬,便试图打破片刻的僵局,说,“还是出来好嘛,你说得很对,我也赞成,再说现在种田也不是办法,要不是因为有两个孩子,我宁可叫她也一块出来,玫玫,那你的小孩交给谁管?”
玫玫当时并没有立刻回答安保大哥的问话,相反她手里还无聊的抓着空饮料盒子,并且嘴里只顾一边咬着那根干扁的吸管一边保持沉默。很明显菊花茶已刚刚喝完,也没舍得丢弃盒子,毕竟旁边也没及时注意有垃圾桶,见安保大哥的神色有些古怪,才转过身低低的说:
“我们还没有小孩,加上我们也晚婚,结婚就快十年了,一直怀不上孩子,我心里苦死了,又不晓得怎么办,唉……”
安保听了也一下子怔住说不出话来。
“不怕你笑话,我做出很大决心才过来东莞打工。除了当地的丽姐,她是我一个高中女同学的大表姐,初初来到工厂这里我谁也不认识,心里简直还不知道有多孤单,开始的确很不习惯。哪天在饭堂再见到你我又突然心慌了,我时常误以为你是我……怎么说呢,你跟一个人长得那么象,简直象极了,我也差点一时搞糊涂了。”玫玫笑了笑,又继续说,“不过后来,趁着见你在外边走过来打饭菜那阵,我指着你的身影赶紧问了饭堂的其中一个阿姨关于你的名字,对,那阿姨就是丽姐,丽姐特别告诉我你姓王,人老实得有点过分,还是保安队长,当你走前来对我也没什么反应,那我才放心下来的。”
“哪里嘛!怎么说我没反应啊,嘿嘿,你总是那么大方多给我添菜添肉的,我高兴还来不及啊,后来见你又回去了,哪些天我象丢了什么东西似的很不开心。玫玫,你这次回来就好了,大家都是老乡,一回生两回熟,以后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尽管说就是,有保哥在。”
“谢谢保哥,我也知道你人好,又实在,虽然曾经有许多事困扰我,我想情况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保哥你不用为我担心,跟你两次谈话之后我可踏实多了,我想我也很快适应这里的环境,我说的都是心里话。”
“玫玫,怎么好象听你说过两次,……说我象一个人,哈哈我有兴趣想知道,你能告诉我象谁吗?”
“这个……保哥,我能不能以后才告诉你……我的确是这么说过,可是我……我现在还不是很想说,但我又怕你会不高兴……我……”
“那好吧,我不会不高兴的,别担心。”安保内心觉得也不好继续勉强对方,便继续说,“明天我打算回韶关一趟,休几天假,家里正有事催我回去。”
“啊?保哥,”枚枚马上变得有点担心的样子,“希望没什么大事吧?”
“放心,什么事都没有,是我刚才说漏嘴,没有催,本来可以不着急回去的。”安保接着又解释道,“我很小就失去父亲,如今阿娘六十好几了,不过身体还算硬朗,可这段时间一直念叨我想我回去看看她,嘿嘿,仅此而已。”
“那就好,你刚才不说清楚,我还以为家里嫂子着急呢!……”嘴边刚抛出这句话,枚枚便又有点后悔了,感觉自己言语简直不要太轻浮,然后就径自低头红着脸。由于察觉话中有话,对方也照样不好意思再接过话茬。